天色渐暗,风雨欲来。距广信城尚有半个时辰路程,铁落快马加鞭,欲赶在天黑前进城。
作为南方人,巫夏对此气象司空见惯,只是常觉得,古代的天气变化更加鲜明剧烈,轰天动地。
彼时天空如蛰伏巨兽,愈压愈低,仿佛随时冲下来,吞噬所有。
“公子、姑娘,快到了!”铁落扬鞭指向护城河,誓要在暴雨前抵达。
忽然,呼啸狂风中夹杂着踏踏成串的马蹄声与高呼:“留步!请留步!”声音由远及近。
巫夏撩起车帘,见一人策马追来:“公子,似在唤我们。”
斯辰面色无波,静默片刻,轻叩车壁,只听见铁落长吁一声,马车渐缓。
来人是个年轻将士,抱拳行礼:“请问车上可是雾灵山斯庄斯公子?”
铁落很警觉:“你是何人?拦车所为何事?”
那人答道:“在下占斯,宋王麾下北府兵。我等受命前往南海追查卢循余党时遇伏,刘将领为救同袍身中剧毒,命在旦夕。世人皆道斯公子大医仁心,妙手回春,恳请公子出手相救!”说罢单膝跪地。
铁落无法作主,望向渐阖的城门,转向车厢:“公子,城门将闭。”
巫夏看向斯辰,他面沉如水,完全看不出心思。
却不料斯辰接收到她的目光,竟也看过来,一时间四目相望,默默无言。
外头又传来恳求声:“请斯公子出手相救!”
斯辰沉默不语,只是望定巫夏。她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偏过头分析道:“公子,他们虽是军队的人,但态度恭敬,并未强求,应当不是叛军。”她对这段历史知之甚少,无法判断这些军阀是否正义,但以斯辰的医德,断不会见死不救。
“我若不愿救呢?”斯辰突然开口。
巫夏:“……”她确定自己没耳聋,“公子,你是医生啊!”
“医者就必须救人?”
不然呢!
巫夏有点凌乱,完全没料到斯辰会如此反问。
这一路行来,无论贫富贵贱,斯辰从未拒绝过任何求医者。
她定了定神:“公子不愿救人,必有充足理由。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即便那人十恶不赦,也是一条性命,也有活下来的权利;而他的同伴拼死追赶上我们,说明他命不该绝,与公子有这段医缘。”
巫夏越说越没底气,她都不知自己在胡说什么了。她只是单纯觉得医生救死扶危天经地义,不能因任何因素拒绝,毕竟这实在与她被社会主义熏陶养成的三观严重不符。
况且若见死不救,斯庄少主的仁医之名岂不毁于一旦?她觉得不划算,可显然,这位斯公子完全没考虑这一点,或者说,完全不在乎。
斯辰不说话,面色愈加深沉。
巫夏轻声道:“公子,以上只是个人的拙见,并无强加于之意。”
长久的沉默后,斯辰忽然抬手轻叩车壁:“铁落,让他们将人送到文昌观。”
♀◆♂
文昌观不大,仅住着一位老道长和三五小道士。斯辰似是常客,刚到门口便有人相迎。说明来意后,老道长立即命人收拾卧房。
一行九人除中毒者被抬入观内,其余皆负轻伤。斯辰令铁落分发伤药,又将唯一的女客巫夏安置在偏房。
巫夏放好行囊来到大厅,恰见众人抬着那中毒少年进屋。她凑近细看,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形高大壮实,此刻却昏迷不醒,裸露的皮肤已呈暗紫——显然毒已深入骨髓。
斯辰进屋后紧闭房门。巫夏见铁落在分药,上前帮忙。
房中,斯辰命占斯褪去患者衣衫,只留亵裤。仔细诊脉验伤后,又查验了毒箭,最终断言:“毒入脏腑,无药可医。”
占斯大惊,扑通跪地:“公子,我等一路追来,寻医无数,众夫皆言此毒唯公子可解,求公子救救刘将领!”
“你们去了雾灵山?”
“未曾,听闻公子行踪便快马追来。”
“病人用过何药?”
“军中常备的通天丸及解毒散。”
斯辰指尖轻抚箭镞:“若单是见血封喉尚可解,偏又混了朱崖州魔窟鱼卵之毒。此毒毒性霸道,能在数日散布周身,且借药力滋养,已在腹中化卵成鱼。再过两日,毒鱼游走全身,断其筋脉,破体而出,食其肉身,必死无疑。”
占斯以额触地:“斯公子!我亦知强人所难,但还请公子竭力医治,我等必死当结草,报公子大恩!”
斯辰居高临下看他,目如深渊:“你当真想救他?”
占斯一顿,目光坚毅仰视他:“望公子医治刘将领,占斯愿以命相报!”
“你的性命与忠心对我皆无用。”斯辰提笔写下两副药方,“交给铁落,你等协助。”
“多谢公子!”占斯感激零涕,接药方退下。
斯辰再次取来毒箭,摊开左手,箭头从掌心劳宫穴一直划到前臂内关,一道淋淋血口形成。
箭头在内关停留片刻,他才将箭放置一旁。取出针包,依次刺入病人百会、印堂、人中、天突等穴。抬手时,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已然消失。
听说要煎药,巫夏匆匆扒了几口小道士送来的清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
斯辰开了两副药:一副需浸泡半个时辰再煎煮;一副作药浴,同样需要煎煮。观内厨房狭小,占斯带人在院中搭起临时灶台。
暴雨暂歇,天色已黑。士兵们啃着干粮,就着道长送来的热水散坐厅中。烛火昏黄,大厅静得出奇。
占斯忙前忙后,指挥两个轻伤士兵煎好药浴。好不容易寻来个勉强可用的浴桶,搬进病人房中。道长和小道士们任由他们取用物品,不时上前搭手。
巫夏见浴桶送入,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进厨房煎药。生好火,她搬来椅子守着。无聊之际,掏出小本子开始描画道观轮廓。
旅游地图还是要画的,就算毫无意义,也是她找乐子的一种方式。
占斯进来时,她刚画完轮廓。
他感激说道:“有劳姑娘,我来吧。”
巫夏摇头说不客气,“你忙前忙后,连水都顾不上喝吧?”她转身倒了碗温茶递去,“给。”
“多谢。”占斯仰头而尽。
“锅里有粥,喝不?我给你装些小菜。”
“不必。”占斯掏出干粮,“有它便可。”
巫夏耸耸肩,又给他添了茶:“你们不是南方人吧?都不喝粥的。”
占斯笑道:“我是中原人,倒非不喜粥食,只是常年在军中,喝汤粥容易误事。”
巫夏点头,重新坐下来。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在下占斯。”
“我姓花,单名也是花字,唤我花花即可。”
“花花?”占斯略显迟疑。
巫夏呵呵笑:“别怀疑,是真名。”来到这里后,关于这个名字她已经解释过八百回了。
“多谢花姑娘。”占斯不敢怠慢,“斯公子将姑娘带在身边,定是厚爱。”
巫夏刚喝的那点粥差点没吐出来,她僵着脸:“我只是公子的随侍丫鬟,谈何厚爱?”
占斯道:“我从军之前走南闯北多年,早闻斯公子大名,却从未听说他带侍女云游。姑娘于他,必然不同。”
巫夏懒得争辩,干笑两声:“占兄抬举了。”她话锋一转,“你既是北府兵,可认识徐云实?”
“徐云实?”占斯思索片刻,摇头,“未曾听闻。他是姑娘的——”
“一位远亲,家人托我带信。”
“北府军近年发展迅猛,分支庞杂,我去年调至探军营后常在外奔波,对军中人事变动所知甚少。姑娘若信得过,我可代为转交。”
“不必,我们正要去建康。”巫夏婉拒,“多谢占兄。”
占斯点头离去。药汤沸腾,巫夏忙调小火势。
斯辰迟迟未出,众人神色凝重。巫夏猜测那毒怕是凶险异常,说不定人已入鬼门关,就算有药师佛之名的斯大公子,想必也觉棘手吧。
所以,路上斯辰说不想救——原是知道救无可救?所以不想惹上麻烦,毕竟是军中人。
但事已至此,只能祈祷那人命不该绝。
药煎好时,巫夏正从橱柜取碗。她灭了火,用布裹住药罐手柄,将药汤倒入碗中。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是斯辰。
“公子?”她面上一笑,“治疗还顺利吗?药刚煎好,有点烫,我去拿盆装点凉水降温。”
“缺一味药引。”斯辰径自取了只空碗,“你去歇息。”
巫夏好奇地凑近:“什么药引?”他双手空空如也。
斯辰不语,只是将碗搁在桌上。见她仍站着不动,他抬眉:“不走?”
巫夏摇头,“我不困。”她想看看那味药引究竟是什么。
斯辰不再多言。他并指为刃,在腕间一划,鲜血顿时涌出,滴入药中。
巫夏完全凌乱了,失声惊叫:“斯辰!你干什么!”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情急之下手忙脚乱掏出帕子按住他的伤口,也不管他乐意否,扯过他开始包扎,双唇不住发抖:“你疯了吗?竟用自己的血入药!”
“若要救人,唯有此法。”斯辰任她包扎,神色平静如常。随后将药汤分作两份,端起其中一份离去。
巫夏想跟上去,却又收回脚。
她凑近剩下的药汤轻嗅,竟无半点血腥气。鬼神差使般,她以指尖蘸取尝了尝,非但不苦,反有清甜滋味——与浓重的药香截然不同。
可闻起来药味明明很重。
斯辰莫非真如古言所写,从小泡药缸,不但百毒不侵,骨血皆可入药?
这不是妥妥唐僧体质吗?看似好事,实则危机四伏。
他以血为引救人,被外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巫夏当即冲出厨房,想要提醒斯辰。
无人察觉,她离去后,灶台旁的窗户依稀响动。屋檐下垂落的藤蔓如获生命,悄然探入,一路攀至药碗,浸入汤药。片刻后,汤药微减,藤蔓餍足退出,一切恢复如常。
♀◆♂
病人服药两次,情况迅速好转。虽仍昏迷,面色已然恢复七成。斯辰说再服两剂即可解毒,后续调养便好。
等到斯辰从病房出来,巫夏直接将他拉到自己住处,严肃告诫他不可再以血入药。
斯辰却神色淡然:“你若不说,无人知晓。”
巫夏听得有点晕乎,难不成,这是他第一次以血救人,不是,为什么不避开她啊,他就那么信任自己吗?
思及此,巫夏不禁飘飘然,追问道:“公子,你的血既能解毒,可否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她并无端猜测,她早注意到,斯辰取下了包扎的手帕,手上竟无伤痕,伤口划破时更不见他用刀。
斯辰又用那张无法言喻的面瘫脸看她,“你道人埋进土里会如何?”
巫夏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答:“死啊。”
“种子呢?”
“发芽啊!”
斯辰转身就走。巫夏莫名其妙,追问他何意。
斯辰冷眸睇她:“你非种子,若埋进土里,再饮我血也不迟。”
巫夏:“……”靠!这是什么话!诅咒还是讽刺?!
她辗转难眠,越想越恼,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
大家都是成年人,好好沟通有这么难吗?
大家相处这么久了,斯面瘫就不能对她和颜悦色些?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巫夏郁气难平。她生气的不仅是斯辰的冷漠态度,更恼自己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古代富家公子,把她带在身边照料衣食住行,已是仁至义尽。她却奢望对方温和相待,所以她生气,为自己的得寸进尺生气,为自己没资格生气却生气而生气。
“埋到土里喝他的血才有用。”——这话其实是在暗示他的血确有奇效,但药性过猛,只对濒死之人有效?
所以他是在让她宽心?
巫夏的心思七转九绕,瞬间豁然开朗。
她才不钻牛角尖呢!
阴霾一扫而空,她神清气爽地起身开窗。窗外是道观的菜地,月朗星稀,夜色独美。
有斯辰和铁落住在隔壁,她并不担心安危,索性探出半个身子赏月。
古代夏夜美得纯粹。没有霓虹干扰,月光显得格外清亮。晚风拂面,带着草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她正闭眼享受,忽被眼前黑影惊得险些尖叫。定睛一看,竟是只悬停空中的巨鸟,那双海蓝眼瞳亮得骇人,如深海般幽邃。
这不就是马厩前那只鸟吗?王祎说过是他好友所养。虽然未见其主,但住客栈期间她常见这鸟儿,发现它并无恶意,只是爱盯着人看。
鸟在此处,难道王祎和他那位好友也来了广信?可他们不是要去东官郡?
既是熟鸟,巫夏胆子大了起来,招手道:“Hello!过来过来!”
巨鸟竟真听懂了,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两米外。
“晚上好呀!我们见过的,哇!你的眼睛真特别!”的确异常美丽,她以为只是海蓝色,近看才发现,那眼眸似万花筒般绚烂,而且它的羽毛不再通黑,已变成血一般红色。
认错了?可体型眼神没变啊。她不禁道:“你主人品位相当独特啊!竟给你染了姨妈红,还有眼睛,我记得之前是红色,怎么,你主子还给你戴美瞳?”
巨鸟歪头思索片刻,似乎在消化她话里的意思,突然斜眼转身,慢动作般撅起大屁股,继而展翅飞去。
巫夏后知后觉,刚刚它那什么反应?表达不满?在骂人?
绝对是骂人!
我去!还特意放慢动作鄙视我!
“大臭鸟,不礼貌!”巫夏嘟囔着去关窗,却发现左窗纹丝不动。正用力时,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突然横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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