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李灵妤两人好歹是一路奔波回来的,当天将他们各自安顿好后,江云没急着再做什么。
一夜无话。
至于夜里怀霜刃是怎么指挥潜藏在附近的下属,又是如何吩咐,就都不重要了。
反正这位危险分子已经暂时被他展现出的实力稳住,不会立刻进行那套原计划,起码还要再观察几天。
大清早,这山寨里为首的结拜兄妹四个已经齐聚在施永房里。
施永在上首,他亲妹搬个小凳凑在旁边,江云多披了一件衣服待在旁边。
最后是听闻二当家和大当家在一块从而找来的李灵妤,她方推门进来见到这一幕,心里就略有些数了。
毕竟要没正事的话,施翠翠肯定是喜欢挨着她坐的。
丝毫不见宿醉影响的女侠左手抓着半块炊饼,边啃边在大哥对面坐下,等着谁先发话。
施翠翠掏出一块手绢包的炒瓜子摊到施永大腿上,自己抓了一把,施永想想也跟着嗑了起来。
咔吧咔吧的脆响一时不绝于耳。
就在这样的背景音中,江云慢条斯理地开口:
“老四,你带回来的人不简单。”
“你说霜瑟?”李灵妤端碗喝了口粗茶冲掉齿间的饼渣子,挑挑眉。
施永十来岁时扛包做苦力养成了习惯,他这儿的茶永远是沏得浓酽酽的碎末子,烧到冒大泡的滚水烫下去带出那股浸入喉咙最底下的水腥气,晾凉了之后苦得透彻而涩牙,连早上也不例外。施翠翠跟着他长大也喝惯了这样的茶,根本没想过有什么好改善的。
只有江云手边是一盏清水,微微飘了一两粒不知哪来的三角形碎茶叶末,要么苍白要么发黑,反正都不绿。
专留给他用的白瓷盏水波微漾反着晨光,映得这位身体不好的军师他本来就眉目寡淡好似文人画像的脸上,油然而生出一种随时会引来白幡纷纷垂地当场羽化登仙的味道。
“他又不会武功,要是有背景,也不至于被扣在那地方卖唱吧。”李灵妤又说。
作为和霜瑟——即怀霜刃演个花瓶人物的假名——相处最久的人,她干脆按江云的示意,把结识的过程前后都说了一遍,态度堂堂正正,完全的问心无愧。
江云当然也没有怀疑她的意思,毕竟那场初遇在原剧情里已经由疑心病最重的怀霜刃反反复复排查过好多遍了。
不论怎么查,结论依然是:他想算计的本来不是她,她也没冲着他来,所以李灵妤真是从在她看来都差不多的绣房之中随机选了一间钻进去躲着,恰恰好成就一桩天赐的孽缘。
“不会武功的人独自跟你上山,倒是好胆子。”江云说。
施翠翠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素性平和的二哥怎么突然开始挑刺了,实际上江云也只是尝试着先埋下些疑点,让这些人别真对怀霜刃给出信任。
原剧情里,山寨灭门当天。几乎所有人都手脚发软不堪一击,否则凭这些在山里跑惯了知道无数小路和藏身处的匪类,怎么可能那样引颈就戮?
这其中也肯定有怀霜刃的手笔——但饮水向来至关重要,只要山寨诸人多一分疑心,怀霜刃这种习惯把事做到不留痕迹的聪明人就少一分贸然出手的可能性。
既然他唱了白脸,施永则笑一笑,帮大蜘蛛精说了句公道话:“你当初上山也差不多,就不许旁人跟你一样有种?”
江云暗中给他喝彩:怀霜刃生性滴水不漏,这番对话大概率还会落在他耳朵里。背地里口下留德可比当面说好话有用多了,知道不得罪反派风格的世界男主,干得漂亮啊大当家的。
“他自己说的,什么世事如潮,已经身若飘萍,离了我怕是立马被抓回去吃苦头。所以除了乍起胆子上山,也没别的路可走了。”
李灵妤学着话,因对方好歹是个四肢健全的年轻男人而略做个酸倒牙的表情,又很快收起,还是尊重居多。看上去她也是理解这些自幼被豢养的人,明白他们只能依赖强者过活的绕指柔天性。
“那你要把他养在咱们家……就该给人个名分,这么不清不白的像什么样子。”江云轻轻扫去一眼。
李灵妤张口结舌一愣:“啊?”
她又赶忙解释:“我来养他是自然,但我真没趁人之危!”
说着话的时候,大约是她早上起来急着找饭吃,囫囵绑的束腕一松,哗啦撒开的袖口跟着滑到胳膊肘,露出李女侠那细布里衣贴着的小臂线条流畅又明晰——
她闯荡江湖意味着成天的驾马使剑,又不缺吃喝,自然给肌肉养得非常漂亮,看着就比天天爬树摘果掏鸟窝抓蛇的活猴子施翠翠还有劲。
也算是给她自己“趁人之危”的辩解火上浇油了一番。
李灵妤见状脸色一绿,情知自己在家里的名声是不能要了,默默坐回去绑袖口。
岁数最小的施翠翠则再也憋不住,放肆地笑到了椅子腿旁边去。
还是江云给这位力能扛鼎的女主妹妹解了围。
“你的人品都清楚,咱们这样的人也没脸嫌弃什么卖唱出身,但老四你得想想,他未尝不愿意‘从良’。跟了你一个,到底比在那等地方待下去干净。”
他在李灵妤思绪变幻的微表情前和缓地说着:“不管是不是那个意思,你都先跟他把话说明白,要是你们两个都愿意呢,当然是好事。这番你回来也看见家里收拾过了,我和你大哥虽拾掇不出豪富的嫁妆,箱笼、田地和房子总能给你备下一份。”
凭大当家和四当家之间毫无血缘但更像亲兄弟的关系,这种话要施永来说不太方便,所以施永老老实实嗑着瓜子几乎没开口,起到一个参与奖的作用,把代表全家人表态的权力完全交给了军师。
事实证明卓有成效。让山寨里难得稳重的二哥这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掰开了说明,李女侠没开情窍的脑子里也总算开始将相关的概念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去。
现在她觉得二哥说得有道理啊,人家那么十指不沾阳春水一个花魁,抛下穿金戴银的日子冒着诸般风险跟她这种不靠谱的人跑出来,直接把一辈子押在认识不久的自个儿身上了,确实是付出了莫大的勇气和信任的,说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也不为过。
而她的回报如果只是真随随便便把人养起来,的确不够尊重,在外人看来恐怕比将歌伎赎出来找个小院子安置着没名没分养到死的混账公子好不到哪儿去吧。
她现在除了山寨就是孤零零一个小鬼儿,但曾经还有条件认过半年字,也念过两本书,既然终于开窍,便鬼使神差地连带着记起一首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李灵妤带着一种醍醐灌顶的通透心态,拿上她的剑霍然起身:“我现在就找他去!”
施永这才说出今早在李灵妤来后的第二句话:“端上早饭再去。”
他也有些武力在身,声音底气十足,即便李灵妤话音未落就几乎已经窜出门去,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知道了。”轮到李灵妤回话时已经走出十几丈远。
看着他们的江云:上个世界我也是这般来去如风的潇洒男子……可惜都是过去式了。
但他心态很好,不管女主妹妹和对方能不能成,只要能打乱怀霜刃计划的就都是好事。
男女主的缘分摆在这,他不信那货现在对李灵妤半点真心都没有。身为魔教教主再像反派也是有身份的人啊,强者再怎么谎话连篇也不会轻易对着不喜欢的人说那种白莲花语录吧?除非他闲的。
怀霜刃当然不闲。
他和李灵妤确实同岁,他的权力也不是吃喝玩乐就继承来的,能拼到这一步,既是有天赋和运气因素,也离不了他自己的努力。
怀教主那位苦命的生母是被强纳为妾后,又倒卖转送过几手最后沦落进红粉窟的伶人,像怀霜刃这类出身,要么变得不择手段,要么就是他这样因为精神洁癖导致讨厌所有人。
这就导致他虽然能驾轻就熟地伪装出一副风尘样子,但爬上去的种种肮脏手段里绝不包括某一类方式,也就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来弥补。
所谓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形容他准没错。
总之已经身居高位的怀霜刃哪怕表面上是在山寨休假,却依然得日理万机。他要做的包括考虑人员清理、忠诚度和执行力度问题,也包括如何改变与朝廷的关系,以及那几位长期联络的官员里胃口渐长的是该杀还是该转手卖给其政敌,还有……魔教功法必然会有的缺陷问题。
废话,要是核心典籍没任何缺陷的话,凭他和前人们的平均值八百个以上的心眼,早给它洗成清清白白的又一门绝世神功了,还轮得到被叫魔教么。
在修习这门功法的人里怀霜刃当然是境界最高的,甚至可以说除了创造者以外他走到的高度已然前无古人,因此他深受其害,更不会放过任何有补全或克制其缺陷的机会。
此时怀霜刃正思索着如何探看那位二当家藏起的疑似剑谱的事物,是先礼后兵还是直接不问自取……便见他的下属急匆匆赶来,趁着李灵妤去拿早饭的功夫,以最快速度将发生在山寨大当家那边的对话内容告知于自家教主。
以为李灵妤根本不会开窍,于是也不着急还觉得装柔弱说些茶言茶语逗她这事很有趣的怀霜刃:“……?”
教主大人姑且保持着镇定,让下属退避,随即默默将神情转换到风吹就倒的纸糊美人频道,看着二当家房里在墙上挂着的一张山魈面具。
面具上的朱砂、靛蓝与黑白涂饰分明,着色崭新,大概是预备送给那小丫头的玩意,画的水平算是不错的,但也没什么特别,入不得眼。怀霜刃本来是这样想的。
此时此刻他看着似笑非笑地呲着獠牙的狰狞面具,却和昨晚见着那只死毒蛾一样,莫名感觉到了那位在山寨里颇受信重的所谓“军师”对自己隐约的针对和敌意。而且他认为不是错觉。
不就是披的羊皮撞了路子么,怎的就得罪了你?既然你我都遮遮掩掩的不是什么好人,却连这点相互体谅都没有?
怀霜刃想。
他并不知道,在本来的发展里出于同样的原因而心胸狭隘的是他自己,那位军师则因为这份针对在灭门时被格外关照了一点,死得非常彻底。
怀霜刃也才怨念几息功夫,李灵妤便端着摞起来的木盘敲响了房门。
木托盘里碗碟甚众,不光有蒸得软软的杂合面炊饼,只见一叠烙饼底下卧着三个孩童拳头大小的窝头,炒菜里还放了油,有一眼看去数不清楚的肉片,腌的小鱼、新点的豆腐、成碗的干菜和拌好了的小咸菜,后者因品类不少更显得赏心悦目,甚至还有一满碗从稀饭里捞出来的干净鸡鸭蛋。
这作为两个人的早饭来说好像是有些太丰盛,看来李女侠出门在外的时候的确算是吃了苦的。
裹着晨风扑来的菜香和麦香之间,连怀霜刃一时都没对这份堆积如山的款待挑出什么嫌弃的点。
按李灵妤所说,这些咸菜能淘澄得干净不输酒楼,还拜那位军师身体不好难养活所赐,否则凭乡下人粗手大脚的习惯,发酱腌菜哪会特地弄得这般仔细。
怀霜刃心情复杂地举筷。他童年在花楼里连残羹冷炙都吃不上一口新鲜的,其实要卧薪尝胆起来也不会在乎什么伙食粗糙……只是不甘于吃苦的人一旦有机会,总得格外好好款待自己,仿佛才能解气。
所以李灵妤也对这人的身娇肉贵深信不疑,此前赶路的时候时常忽然想起来便替他要干净碗筷,或是买些蜜饯点心,生怕他没吃过风餐露宿的苦头,委屈狠了还忍在心里。
她把江湖上头号血腥人物当成跟她下凡吃苦的“七仙女”来养,而怀霜刃偏偏又生就敏感,不会认为别人的好意是理所应当,总要先起疑几番。
越是验证不出毛病,越显得她特别。
所以——待会儿她开口提了,我该怎么说?我想怎么说?
这一刻,怀教主难得没再琢磨什么内斗外斗、狗屁朝廷、虚无缥缈的剑谱和秘籍,只看着心无旁骛啃窝头就小河鱼的李灵妤,全心全意地想着这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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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女侠妹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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