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对春天的讨厌是有理由的,比如它总是把一些人拒绝在冬天。
当第一朵花开放时,一位衣服上有着很多军衔的男人找到了莫妮卡。
“夫人,”莫妮卡终于也用上这个称呼了呢,“请原谅我没能将您的丈夫带回来,这是他的勋章。”
男人有着良好的修养,他从怀里拿出两枚像奖牌一样的东西,上面都有着布莱恩先生的名字。
“希望太太能好好养胎。”莫妮卡收下这所谓的勋章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她目送着将军离开。
莫妮卡对她的“丈夫”并没有什么同常人比特别的感情,就好比说世界上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不必悲伤。
想到人那么容易就死了,我不免得撇撇嘴。
但那两块“奖牌”确实是足够坚固,能够承载起一个人的灵魂。
莫妮卡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到甚至一丁点的影响。
沃斯康丰的天是晴的,却总是冷的。
我感受不到生命力,因为血是热的。
冬天是冷的,所以我划破手腕,用血取暖。
又如何,我的血是冷的。
冬天一过,莫妮卡的花田中的开放的或待放的花就变得少了,她告诉我说可以在花田中轻轻地跑,毕竟里面还是有一些花的。
“我没有再种花了。”
然后我就经常脱了鞋子在田野中跑,跑完提着鞋子赤脚去小河边洗脚,直到太阳再也晒不干我身上的水。
我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的观看生命的诞生,然而我却无法集中注意力。
女人的声音,铁制工具碰撞的声音,女护士,男医生,或者女医生,男护士,各式各样的声音朦胧的在我脑海中循环播放。
我的双眼茫然的瞪着,然后看到医生抱起的孩子,“好乖的小孩。”我茫然地说。
然后医生护士们变得忙碌起来,然后一个医生碰到了我,“嗡——”,然后我就听不到除了蜂鸣以外的声音了,然后我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然后我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值班的护士把我赶走。
莫妮卡转到普通病房去了,一直在昏睡着,我觉得无聊,跪坐在旁边的空病床趴在窗台上看月亮。
安琪抱臂坐在莫妮卡病床边上,背对着她,似乎在闭目养神,月光照得她无名指处的戒指发亮。
总觉得病房过于枯燥,既没有鲜明的色彩,也没有充满生活气息的物品,于是,我从莫妮卡安静的房子旁的花田中稀稀拉拉的几朵花全拔了,插在透明花瓶中,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
这时,莫妮卡已经醒了,她坐了起来,背后垫了几个枕头,面色苍白。
安琪喂她喝粥,汤匙只盛浅浅一层,还贴近嘴唇为她吹凉。
莫妮卡实在是太虚弱了,那少少的汤还要分成好几口才能喝完,所以一顿饭尽管只是喝粥,到后来已经不需要安琪吹散热气了。
我们三个人都很有耐心,等到安琪出去洗碗后,我将脸放在莫妮卡的胳膊上,说:“你有变得不孤独吗?”
莫妮卡沉默着,咬着下嘴唇,本就面无血色,现在更面无血色了,“没有。”这句话轻轻的,仿佛声带没有振动。
“所以证明了你母亲是错误的,你没有分走她的快乐,如同你的孩子没有分走你的孤独一样。”
“其实我早就证实过了。”
“因为你不快乐?”
莫妮卡又沉默了。
“我的孩子,是不是死了?”
我托着腮望着她,不打算说一句话。
“我知道的,我和祂有连通的,连通已经很微弱了。”
“我回来了。”安琪带来了干净的碗。
“你回来得好慢啊。”莫妮卡努力拼出微笑说。
“给你带了能恢复身体的药。”
“不要,肯定会很苦……”
母亲和孩子是有连通的吗?如果说我的手上有一根无限延伸的绳,另一头连接的是我的母亲吗?
莫妮卡的孩子终是死了,医生只告诉了安琪,似乎是刚出生时,呼吸道就被堵塞,生命体征弱得很,死亡是必然的。
莫妮卡在医院待了好一段时间了,她总是抱怨说再不出去走走就长蘑菇了,但安琪总是说,病人需要休息。
“安琪,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再躺在这里了。”莫妮卡自从醒来,似乎从来没有在安琪面前说过孩子的事,只是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愿挑明。
“下午吧,我先回去将我们的家收拾一下。”
现在又只剩我和莫妮卡两个人了,大家都沉默着,不愿说些什么。
莫妮卡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署名是缇拉卡,被压得有些皱了。我轻轻地接过放进了包里。
“你不看看?”
“会分心的。”
她叹了口气,问我说:“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我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或许应该说“爱”的。
她转头看向窗外,绿色的爬墙虎盖住了半个透光窗户,没有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有时候觉得人知道自己会死是一件好事,人们有时候就不会那么固执了,然后长叹一声,说:命运已然决定一切。
如果人们不知道自己会死,或许会因为偏执而在某个领域取得突破呢。”莫妮卡说这话时,声调中充满忧伤。
“有时候会觉得活着好没意思啊,每天还要想着如何才能苟延残喘,如何才能以有限的生命去创造无限的价值。
然后想想我是个凡人,如果命运定好了我的死生,那么就应该把命运没有决定的东西决定了,如果我因此丧生,我可能会更释然一些,说什么我本来就会死,只是提前了而已。”我枕在她的胳膊上,讲了一堆我也不明白的话。
“人活着的时候所拥有的东西,死了的时候是不能带走的。”
“死亡也带不走那些东西,她能获得的只有也就只有死亡了。”
我的反驳的话让莫妮卡有些失笑,我躺在她的怀里,说:“当我第一次遇见你时,我觉得你像神一样。”
“为什么?”
“不可触摸。”不可捉摸。
莫妮卡的身体恢复到可以正常走路的地步了,但上下楼梯这件事似乎也能要了她的命。
“花田……都空了啊”路过她的绿房子时,莫妮卡感慨道。“你喜欢花吗?”我问她说。“不好说。”她把双手背在身后。
莫妮卡打开了足足有九个月没有踏进的屋门,里面的色彩都没了。“还挺整洁干净的。”她坐在了床上,“以为会破败成一堆烂木头。”
“安琪和我经常过来打扫的。”
“你会离开这个地方吗?”
“当然。”
莫妮卡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还会回来吗?”
“或许吧。”
她欲言又止了几次,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到教堂时,莫妮卡递给我一枚银币,“请帮我,请为我许一次愿吧,去广场,最后一次了。”
月亮升起来了,我站在许愿池里面,轻轻抛出一枚银币,我叹了口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希望莫妮卡能够爱自己。”
想起来之前安琪送我一枚银币,我将它拿出来,月光照得它波光粼粼,我应该用它为莫妮卡许个愿吗?
应该不行,人不能太贪心,贪心往往什么都得不到,不贪心也同样什么都得不到。
我静静地站立着,不断有鸽子落在我身上。
莫妮卡轻轻抱住安琪,“你爱我吗?”
安琪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爱你。”
是这样吗?说再多次“我爱你”又有什么用,安琪心知肚明,莫妮卡要的不是所有人都爱她,她又不会相信任何一句。
“起床啦。”莫妮卡轻轻地说,阳光和她的唇一起落在安琪的脸上,“早安吻,快起床。”
安琪之前是早起的那一类人,现在她不想起,莫妮卡就疯狂摇她,拽着她的胳膊,最后扑到她的怀里,在她身上滚来滚去。
安琪终究是拗不过莫妮卡,跌跌撞撞地去洗漱。
凉水从安琪的脸上掠过,这使她稍微有些清醒,她在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想,安琪说。
“伊芙利特姐姐!”莫妮卡溜进厨房,从背后抱住了她。
“早安,莫妮卡。”伊芙利特笑着说,“给你块香肠吃,反正大家都没起。”
“安琪醒了,”莫妮卡咬着肠,含糊着说,“我叫的。”
“所以你溜进来干什么哟。”伊芙利特锅里煎着培根肉和香肠,“送你早安吻。”莫妮卡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哎呦,你的嘴上都是油。”
打闹结束,莫妮卡在平底锅里抹了些黄油,放进去两片面包慢慢加热。
“滋”鸡蛋落入滚烫的铁板而发出美妙的叫声,等到边边煎得发焦,翻面等待几十秒就好了。
壁炉里刚燃起火,莫妮卡在铁盒里放一些豆子,推进去慢焙,她又切了一些红肠,放在锅里煎。
“烫烫烫。”她把冒着热气的烤豆子,连同汁水一块浇在面包上,然后盖上鸡蛋,把红肠铺在盘子里,从伊芙利特那里偷些脆香肠,切一个西红柿做蔬菜,要一勺土豆泥放在面包尖尖上。
“早饭,好了。”莫妮卡端着俩盘子在大长餐桌前转圈圈。
“怎么去厨房了,油烟味多重。”安琪担心饭被报废,从莫妮卡的头顶接了过来。
“没事,我想做饭给你吃。”莫妮卡亲了亲她的鼻尖,于是最早起床的,提前做好饭的,几乎天天都是这样经历的伊芙利特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安琪,安琪,”莫妮卡拉着他在走廊里穿梭,她停在讲台边,上面的《圣经》拿了下来,“我想听你读《圣经》,念给我听呗。”
安琪就着翻开的那一面,接着念:“世人啊,左手毁灭,右手却又要救赎。爱是恒久忍耐……耶稣为你犯下的罪负重前行,你却不知悔改,继续折磨,总有一日,上帝派下天使,将你制裁,那时你颤抖的灵魂连同满目疮痍的□□都会化为乌有……”
莫妮卡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种东西?”
“谢天谢地,你还知道我没有信仰。”于是莫妮卡把她方才读的那一页撕下来,安琪对她如此逾矩的行为表示惊讶,毕竟这里可是教会,这或许会很冒犯,好在没有人看见,她可不算人。
莫妮卡的手有些抖,过了一会儿,她的手中出现一朵纸花,她一下靠在安琪的怀里,说:“我想我们应该把每一页都撕下来,折成数百朵纸花,然后蘸取颜料,或者蘸点血液,放在我的墓前。
可是这太浪费时间了,或许早在七年前我就死了,或许更早。”安琪总觉得那是未说完的话,但莫妮卡就如此地靠着,一言不发。
“感觉如何?”莫妮卡换了一身好看的连衣裙。
“好看,像一个少女。”安琪没有穿修女服,也穿了一件轻松的裙子。
“像少女。”莫妮卡重复了一遍,嬉笑着说,“你知道有生产葡萄酒的地方,人们在木桶中放入葡萄,然后由少女去踩。”
安琪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下,说:“那可能有洁癖的人不会选择吧,如果这只是宣传的话,可能不会有那么多人去信。”
说着莫妮卡脱下了鞋,“怎么,你也要去踩葡萄?”
莫妮卡牵起安琪的手,说:“陪我去奥科罗港吧。”
“你真的不穿鞋吗?会把脚磨破的。”莫妮卡在前面走,安琪在后面担心地说。
“把它们想象成花海,就不会痛了。”说着,她轻快地跑起来,“你看我在花朵间穿梭。”
“你想象的是什么花?”安琪大声地问。
“是黄色的玫瑰啊。”莫妮卡笑着离她越来越远,安琪小步跟上去,她没有说的是她方才想的是浅蓝色的玫瑰花。
莫妮卡停在某个边缘,身后不远处有一个长椅。
等到安琪走近后,她拉起她的手说:“感谢你让我有很多个瞬间觉得我就这样生活下去,其实也还不错,你也没有什么错,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但是情绪不是一直只有一个的,也不是在有某一个情绪的时候,另一个情绪不会存在的。
但是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无力的失重就又来了,所以我离不开任何人,我依赖你,但我又不希望你受到我的影响。”
“人们说你怪,我也觉得你很奇怪,但看到你能把圣经折成花,能把花变成手环,能随时随地变出花来,我想或许你是天上的花神,而花神不属于我,她将要离开了。”
“你认为花神应该如何消失呢?”
“应该散作漫天的花瓣,那花瓣应该有万片千片。”
“真浪漫,你就将这想象成那样吧。”
于是就如她所说,花神消失了,花神离开她了,花神回到天上去了。
安琪的手中放着一枚戒指,戒指上缠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她知道那是莫妮卡刚变出来的,莫妮卡有这神力的,只不过她自己的手上的戒指好像再也不会有花了。
“你为什么不抓住她呢?我想,她应该很轻。”我问安琪。
她站在边缘,风吹起她金色的头发,她的瞳孔也是金色的。
“她太轻了,她轻得飘去天上了。”
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那被撕了一页的《圣经》,还摆在原来的讲台上。
那被折成纸花的《圣经》,放在安琪的窗台的玻璃瓶中,它会一直盛开的。
再见,莫妮卡。
为啥没有跟安琪说再见呢,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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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明理之章—往,少女不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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