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正4年,太史局灵台郎顾谈矫传天意、散布谣言,后承圣上感蒙,伏法入狱。
而那所谓“天女误凡,倾覆神器,递千载之君,传万世之泽”的胡话,自是如入海之浮沫,须臾消散乌有,不曾入市井,不曾上庙堂。
唯野史匆匆一笔,为后世讲师之笑谈。
*
贞正9年,惊蛰已过,雨飘京畿。
披着蓑衣的两名人影正匆促攀登着山间破落石阶,迅疾的步伐溅起阶阶水雾,因久无人维护,石阶上密布湿滑青苔,若是一个不小心——
面容青稚的瘦高少年回头望了一眼半山处指甲盖大的猎人小屋,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自然地抹去脸上雨渍,嘟囔道。
“所以林婶子到底和孙叔你说了什么悄悄话?这么个鬼地方,若是命不够硬,只怕一个错眼都能让鬼差拘了魂去……”
“就你话多,神仙也是你能冲撞的!”年长的头都未回,只一门心思大跨步上山,“再说那些浑话,你孙叔我可亲自动手紧你的皮子了。”
“嘿,就孙叔你那三下功夫我可都学全了,绝打不着我,不过西蒙山上还剩哪门子神仙,不是说前朝皇帝老爷把镇龙脉的那些个仙师全吓跑了吗?”
絮叨的少年,看不见前方引路长辈面上连命都愿舍的坚毅模样,只觉得孙叔羞恼连个回话都不肯给,可把他得意得抻大嗓门继续胡侃。
“就说你们喜欢讲大话吓唬咱们,什么江湖刀口舔血,没出十里路咱这小身板就得破成七八块,什么西诨教魔首生吃——”
“呲溜。”
失足的瞬间,少年表情空茫地试图抓握前方的背影,僵直的身体却连一声喃语都无法溢出,雨声淅沥,山间林木窸窣,将小道上的些微声动全然吞噬湮灭。
当空白的大脑再次运转,只听到剧烈的喘息声中,清脆的巴掌声甩得两耳嗡嗡作响。
原本落后一步的少年此时位置更高,跌坐在石阶边的腿高丛草堆里,年长的浑身刮蹭,蓑衣勾连在灌木中,正一手木杖狠插泥地,一手掌皮泥血混杂却毫不留情地以疼痛唤起少年神智。
显然被唤作孙叔的男子,确有几分功夫在身,且不提竟来得及回头抓住少年的手,单说反手将少年甩向高处后,还能迅捷地以木杖插地消阻自身下坠的反作用力,便知府上惯常的高人评语真真是名下无虚。
“你在这里等我,找到仙师我们再一起回府。”
本就不欲在雨天带个拖油瓶的孙叔拔出木杖,冷冷丢下一句,便要继续上山。
“我不,要走一起走!”少年一吸鼻,生生把泪都逼了回去,哑着嗓子起身,“小姐的病哪里能靠神仙来医,就是小姐自己在这儿,也是一样的话声!”
“林婶子病急乱投医,连那等胡话都敢信,我却是饶不得装神弄鬼的假把式,若是假的,便是把人打死了,我也不会领人回府嚯嚯小姐的。”
孙叔嘴唇嗫嚅,似一缕呻吟悄无声息融入天地,却最终只道,“跟上。”
不再有话,一炷香的功夫,两人终是成功抵达目的地。
一座破落道观正拦在石阶尽头,顶头的牌匾字迹自是不清,外周墙壁亦是处处缺漏,虽不至大到能让小儿钻过,但只要是个身手灵活的,踩着坑凹翻墙倒是轻轻松松。
孙叔拦下准备踩墙的少年,自己在观周挑了棵合适高木,轻松几下翻上枝头,对观内住所大致有数,便落地示意少年跟上。
两人腿脚都极是迅捷,不过几息,便在东南角的偏僻院落找着了唯一有人迹的住地。
遥遥便见疏疏几根篱笆圈了个院子,门房也是以同样风格的木板茅草简单支出,院内的住房倒是截然相反的□□结实,一眼便知是悉心维护修缮的常住之地。屋门前端正坐着一个小小童子,瞧着不过四五岁的身量,此刻正一副倚仗天光看书的乖巧模样。
因小童年岁与自家小姐仿佛,孙叔神思似是恍惚了一瞬,下意识捏过腰牌上的‘项’字印纹,他立时定住心神,虎着脸狠拍身后少年脊背几下让他收敛一点,方才整整仪容、端正姿势,叩响了因风而晃的门板。
院内小童显然听到了叩门声,却是未曾抬头,只按序就班地读完书中篇章,因阅读速度极快,倒是没让门外人久等。
他用力将书合十在胸前,直立起身,在放不放下板砖厚的书籍之间稍一犹豫,小童余光小小瞥了一眼屋内,终是恋恋不舍地将书置放在专属小凳上,方才慢吞吞捡起身旁纸伞,一脚踏在泥泞院道上时,小童显然顿了顿,但剩下的路却俱是四平八稳地匀速走完。
好不容易等小童在门前站定,一手稳撑纸伞,一手移开门栓,‘吱呀’一声门板应声而启,孙叔终究难掩急迫地率先出声,“童子家中长辈可在,这西蒙山上——”
孙叔还未将真意问出,便被小童的容光一摄,忘了该说的话。
素黄的油纸伞伞面轻抬,先见的,便是一双清亮如星的乌黑双眸,如墨鲤衔尾悠游,鳍翼晕染,两丸乌润圆瞳静悬清白池泽。
山间雾霭绵绵,正如天宫云幕流淌,迷雾蒙蒙,恍惚置身仙人之境。
明明惯常听闻茶楼说书人吹嘘话本仙童,现实却远比幻想更具侵略性的荒诞冲击。仙人形象破开时空隔阂在此间具现,于大能不过率性随心一念,却是凡人终其一生永不可及的靡丽梦幻。
此时小童眉眼弯弯,暖笑望来,因着年岁尚浅,还未褪去的颊边鼓囊腮肉白皙粉嫩得仿佛吹弹可破,他带着若隐若现的甜甜酒窝,如春花红艳娇滴的唇瓣吐字顿挫有致。
“不知二位失礼登门,是为何事?”
“是、是……”孙叔一时语噎,身后的少年迅速抢答,“是为了请仙师大人救治我家小姐!”
少年利落跪膝,以头磕地,泥水溅溢,初春冰寒顺水意透骨而入,他语气坚定祈求,“久闻西蒙山上仙师盛名,垦请大人解我家小姐疾苦。”
小童皱着脸揪紧被溅上一大片泥水的下摆,小退几步,好不容易才压下憋郁,强装出无谓的表情硬邦邦说道,“二位怕是找错了地方,这西蒙山上何来仙人,即是生病,速速去寻医馆大夫才是正理。”
孙叔闻言醒神,同样跪地,掷地铿锵有声,“小人自知失礼,只求仙童代为传话,求见仙长一面!”
林嫂子明确言及,西蒙山上有一长一幼两名神仙。观小童衣着,是道家常服,无论神仙是真是假,即是与道家瓜葛,那便必然要见上一面!
听到这里,小童昂着脸,冷然望过跪在身前的两人,扭头将目光移至院墙外的幽深林丛,他红唇微启,正要唤人——
“南星。”
雨云乍退,浅浅天光透隙而下,屋内缓缓步出一名须发皆白的沉静老道。
老道眼睑耷拉,瞧着便是一副没有睁眼的模样,但行止无滞,鞋过泥泞而不溅,不急不乱,不慌不忙,踏雾而来,白霭缠绵,与深蓝袍衣圆润相融,他走至小童身旁,摸了摸小童的脑袋,方才温软问道。
“不知贵府可是燕子坞横桐巷、翰林院编修项大人家府邸?”
“正是我家大人!拜见仙师大人,求仙师过府见上我家小姐一面!”
老道似是微微一笑,轻摆袍袖,否认解释道,“还请两位起身,老朽当不得天人之名,不过是贵府请托的大夫薛文小友曾致信商议府上小姐病情,又及见到——”老道指了指孙姓男子腰间“项”字系牌 ,低眉捻须,“贵府的身份腰牌,方才得以揣度二位来历。”
“说来惭愧,老朽自得对医药尚有几分见解,此番倒想厚颜毛遂自荐,不知可否上门拜谒?”
两名项家仆从自是连忙惊喜称是,少年立马溜烟儿跑回府提前准备,孙叔强自镇定地随侍老道身旁。老道叮嘱过小童替他备好医箱,向近旁的男子道,“烦请客人在此稍事等待,小徒年稚,有些用具还需老朽亲去屋内取置。”
风过林摇,簌簌滴水春曲遮掩声息。
屋内小童正鼓着脸端过架上的药箱,按照物件的种类大小,一一规整至极地填入箱中。待得理完箱箧,小童开始检查两把纸伞伞面有无缺漏,伞骨牵拉是否顺滑如新。见师父回屋,小童两眼一亮,刚跑至老者身前,不待开口便被阻了声。
老道摸了摸小童的脑袋,语气温柔,仿若初春煦风,谆谆告诫,“因被打断预定的计划而不满,以势压人,是为不智。”
这是指小童被人打断读书计划,便连更多的情报都不愿意获知,准备直接以手下仆从迷心功法强制令两人离去。
“人心莫测,世事无常,”老道略略停顿,语意绵长,“南星,我们亦不过凡夫,行事再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顾南星双颊肉腮又鼓囊了起来,哒哒哒跟在师父身边行至书架,眼见师父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册翻阅,似是早有目标地翻至某页,指尖松松在书账上划过一线,方才从头至尾,复阅此书。他因实在熬不住对第二句话的憋闷,小声分辩道,“这话无论由阁内哪位师长来说,南星都一定会铭刻在心,奉为箴言,但自师父口中说来,不止南星,只怕连几位天尊都要苦笑出声。”
光是西蒙山文封观重新有人居住一事,阁内便已行天字乙级的情报封锁,小童实在想不透,不过一个寒门出身的探花郎府,究竟如何能如此确凿有仙人在此。而师父只怕不止是一眼看出对方来历,连近日竟能有外人找上门来都有预料。
什么人心莫测、世事无常,明明早已胸有成竹,却说出这种话,怎能不让他心生委屈,“即是智略差别,师父直言亦可,何至拿那道理哄我。”
老道听过入耳,却是神思不动,将项府的出纳书账放回原位,大抵对项家仆从自何处得知自己的踪迹心中有了数,方才温然低头释道,“为师其实有特意避防项府知悉踪迹,但便是这般千提万防,却仍躲不过,故而有此感慨。”
在已做出万全准备、杜绝其他任何可能的情况下,却仍接到了来自项府的请托,那潜藏在项府身后的真正邀约者自然当得起他的下述定论。
“此去项府,怕是龙潭虎穴,生死由天,却与你父亲的‘星启’应是相关。你虽年幼,但已能为自己做主,此次是否同去,为师希望你能慎重思虑后再行决定。”
天女误凡,倾覆神器——意即,天道钦定:人皇已降,只待倾覆此朝,浴血为帝。
顾南星下意识揪紧了老道袍边,纤长羽睫颤颤如濒死微动的蝶翼,他怔然喃诵,“燕子坞横桐巷项黎独女,项常青,生辰贞正4年十月初一,是为‘天女备选’,此女心智寻常,性情娇怠少动,规顺训从,名列‘次录’。”
朝闻阁——世人口中的西诨教、极西魔教——虽邪佞莫测、罪行罄竹难书,却维系至今已满三百载,那令全江湖胆寒悚然的绝对武力可见一斑。
而能让独低阁主尊位一筹、霸居朝闻阁‘九君’首席高位四十余载的秦君,说出‘生死由天’这样的话……
“我要去,和师父一起,我要去。”
秦君永远是正确的,除了朝闻阁阁主,世上无一人有资格质疑秦君的定论。
这是全天下一致的共识。
只盼——
‘天女’在上,希望你万万不要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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