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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项府,项家小姐香闺之内。

一路行来,没有陷阱,没有武力压迫,一切尽皆平凡寻常。

顾南星缀在师父身后,刚准备打开医箱,便听得稚嫩童音嘤嘤啜泣。

“阿姆、不要……”

顾南星眉头拧皱,这般依仗亲长疼悯,见到大夫便要先哭哭啼啼一番寻求关注的同龄人,他在朝闻阁总坛便见过不少,只不知这项常青是真哭闹、还是……

顾南星心下烦躁,指尖点过针盒,念头辗转,不过眨眼,终是将其取出放在师父手边。

“那个小孩好丑,我不想见他,阿姆……”细微的喘鸣如被遮压,更显低弱,“让、咳咳……让他出去……吃、藕……”

最后的‘丑’字似乎因对方气短,被硬生生拖拽切隔成了两个音节。

顾南星察觉屋内的气氛带着奇怪的凝滞,但对自己的样貌实际相当有信心的小童自是坦然自若,继续按照一贯的流程进行准备工作。

上位者对下位者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尤其项家小姐还身患重疾,以恶语驱赶侍女出屋在常理之内。

顾南星没能等来侍女退出屋内的脚步声,却被师父圈住了手腕,止住了动作。

“南星,你回厢房等我罢。”

“?”小朋友秀色可餐的小脸上冒出了大大的问号。

他抬头环视屋内,除了自己和师父,竟是只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大丫鬟并一名妇人打扮的乳母,两人在屋内照顾。

而算的上小孩的——

顾南星定定望了一眼扑在妇人怀内、一点面容都未露的项家小姐,将那身影狠狠刺在心间,方才挤出温软笑容,翩翩退出屋内。

她说我丑!!她竟然敢说我丑!!

这样的人都能当皇帝!?凭什么!?

凭她眼瞎吗?

我在心里骂你,听得到吗?

连这都做不到的话,你算个哪门子人皇,还注定得位?

阁内这5年来,投入的庞巨到足以组建一支万人军队的资源,求证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吗?

这和普通的世家女童有什么区别!

无知!无礼!

只知道通过贬低他人,获得关注!

越是克制,越是无法回避,他的脑海中强迫性地不断重复闪回方才的画面。

瘦瘦小小依偎在乳母怀中的女童,揪住乳母衣袖的手是惨白无力的,披散垂落的头发是濡湿蓬乱的,想必病得久了,既是到了连那种乱七八糟的污蔑都能说出口的地步,形容一定也被折腾得见不得好看之人在面前晃悠。

无论她的未来如何辉煌,现今也不过是因病困苦的普通人罢了!

顾南星越想越气,在厢房内绕了好几个大圈,心中默诵了好一会儿医学经典,总算等到看诊归来的师父,他终于能气定想道。

‘你可给我好好等着,待师父把你治好了,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朝闻阁不会放过她的。

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朝闻阁都一定会把她带回天山总坛的。

至于治不好的可能性——

哼哼,师父是世界上除了阁主外最厉害的人!不说区区一个病重,就是真要到阎罗王手底下抢人,师父也不会虚的!

而与往常总有的安慰抚顺一同到来的,确实是他心中想要的那句话。

“南星,明日,项家小姐的病便应是能好了。”

他蹭了蹭头顶的温暖掌心,由着那份重量与暖意消融心中怨怼,顾南星抬头看向师父的面庞,和师父一贯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是自两人初遇以来,从未改变过的耷拉眼睑、温吞悲悯神色。

然而,接下来的话,他无法理解——

“她不是那个人。”

*

把顾南星赶出屋子之后的女童,表现得温顺恭谦至极。

有问必答,答皆所问。查体配合,不哭不闹。就连对着寒气逼人的银针,竟也是连一点筋肉挛缩都不曾有。

老道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项家小姐,女童形容颇有其父风貌,眉目精致,面容娇软,印堂正正一点红痣,赤如朱砂。虽是因病萎靡,却仍是情态平和,甚至在对上自己的视线后,眨了眨甜圆杏眼,粲然一笑。

因悖论常理,老道复又仔细端详过女童面容。

心中思绪推想不断被构建、推翻,老道手中动作却是不停,与乳母眼神交流过后,两人来到女童听不见响动的隔屋。屋内薛大夫早早候着,见老道被侍女引入,便安静在一旁开始伺候笔墨。

如羽枝细绒搔刮心脉,阵阵酥麻之意在胸内肆虐,好一会儿,老道才抚着胸口,平复心绪。

他耐心依着流程,先是温和叙述女童的病情,暂隐了女童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这一实情,再几句话抚住林姓乳母情绪,进入正题,问道:“敢问夫人,女公子口内是否时常出些疱疮,或是伤口?”

正如他未能从体表扪及伤处,项家小姐既然已经注意到了,想必口内应亦不会有伤口。

“不敢隐瞒道长,小姐未曾有过这样的症状。”

“既是如此,还请夫人指点,女公子平常言语,是否有咬字和缓,饮食需得放至温凉才肯食用的情况。”

“是、是的,”乳母一时有些吃惊老道竟能看出这些,惊叹不愧是仙师之余,赶忙辩解,“小姐喝的药虽有放凉,但汤药都是尽喝下了的。”一想到自家小姐小小一个人,那么乖巧,喝药从不喊苦,只求着她放凉些,拖一拖时间,自是实在不忍心对她说不。

“夫人不必忧心,此事随女公子心意也无妨,只是,”老道微微一顿,他品鉴着心中已然陌生的鲜活情绪,面上神情不动,语气温和得仿佛悠然流泻的春光暖阳,宁静而又平和,抚慰心灵,直让人愿把心中所想尽皆告知,“不知夫人可知,女公子心中可是有什么烦恼?”

乳母面上一热,尴尬咳嗽一声,想起刚刚见到的那名俊俏仙童,确实觉得自家小姐说的话亏心不已,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小姐她,小姐她最近不爱见人。”

准确说来,是一看到健康的人,便要闹脾气,年龄越是相近,脾气便越大,肯留下年岁最长的丫鬟,已是极大的让步,那些年岁小的丫鬟则全放外间处理杂事了。因着女童照顾起来实在轻松,也只能由得她胡闹。

至于由生病之人来照顾,怎会有这般荒诞至极的想法!那些腌臜烂货,她是决计不会放他们近自家小姐身的!

“倒不是夫人所想之事,老朽刚刚诊脉时有所不解,女公子年岁尚幼,脉象竟隐有忧虑过甚之相,特此求证,不知最近女公子是否有听到什么不当言论?”

无法遮掩,倒不如说是毫无遮掩,女童的脉象直白指出其心肝郁结、压抑向死之意,然此疾病程已久——项家小姐年岁未过五指之数,竟能生出这么个年岁久矣的心疾。

是他疏漏了,毕竟阁内风气如此,虽已是命令教众将诸事详尽记叙,但如这般堪称谬误的脉象,薛文拿捏不准路数,不敢上报也称得上是应有之义。

乳母细细思索回顾照看小姐的这似短犹长的时光,在她满腔慈母滤镜下,自是连一丝阴霾晦暗的情绪都未能从对方身上寻得,好一会儿,她踌躇摇头否认。

从未期待能从旁人处得到答案,老道绵言细语地折转话题,道:“比如——最近魔教猖獗,竟是多有掳掠孩童,老朽市井出生,倒也多有耳闻亲长以魔教唬弄幼子,使其乖觉。”

乳母掩口,两番听到对方谈及言论,她只当会意明了老道是拿魔教作借口,隐晦提醒她小心府内是否有小人作祟、说了些胡话给小姐听,扰了小姐心神,不得安心养病。

比如‘主母孕期,若是诞下嫡子,小姐恐怕宠爱不再’,就算没有,倘今日小姐驱赶药童之事攀扯到主母孕子——乳母眼神一厉,却也知此事现在不便声扬,接口回道:“倒让道长看笑话了,愚妇确实有在小姐面前提起过西诨教那些妖人。”

“哦?不知夫人可否详述?”

“倒也不多,”乳母想起年许前小姐听到自己阐述的魔教言论后,那吃笑娇态,面色顿时柔和,“只讲了魔首是一名白发老怪,专挑不听话的小姑娘吃。”

毕竟是承自前朝、流传已有三百年的积年老谈,初几次总能吓唬住小朋友,自己当初也有被拿捏到,然而搬到小姐面前,却只作句玩笑话听声响。

‘那我乖乖听话,不主动闯祸,他们就不会来找我啦。’

‘是、是,我的乖祖宗,可放过那盆洛阳锦,赶明年儿,都给你移上心仪的花树。’

花期未至,人已支离。

乳母大恸,天道不公,为什么、为什么要是自家小姐受这种苦呢。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关乎善恶、正邪、好坏、虚实、美丑、阴阳的区分,亦即,于天地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区别。

那所谓‘天女误凡,倾覆神器,递千载之君,传万世之泽’的预言,究竟代表了谁的意志入世?

顾谈的意志。

贞正4年,四月初一那晚,他与顾谈得到的星启,并无不同。

人族天宫闪烁新星,其星辰影叠,是双身一体之象,至明至暗,不同于双胞同协或是影仆暗佐,顾谈不长于医药人体,只得出是能孕胎的女子的推测,故论定为‘天女’。

此世星宫重心倾移,当有‘神器’倾覆。

‘神器’是什么?

以人类的身份来看,唯有人皇之位。

顾谈在隔日纠正同僚星启的同时,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坦明,落得个被囚入狱的结局,任他便也只能叹一声正常行程。

但顾谈不该自尽。

便是那人曾私下入狱房与其对话,顾谈也绝不至此。

便是皇帝因深信此番预言,示下屠戮四月初一前后七日所生女童,顾谈也不会动摇。

所以在‘人皇已降,注定覆灭此朝,登基为帝,遗馈人族永世余泽’的结论外,顾谈究竟还看到了什么——

今夜,便是揭秘之时了。

枯槁指节抵上唇畔,因按压而起的血意与唇上的妆色搅出奇异的灰芒,无论心中所思所想为何,他面上神态始终安然。窗外浓郁霞光如血,肆意填充侵染天穹,在渐深渐沉的夜幕暗色中,他静静点燃了香引。

香烟袅袅,悠悠若若。

身旁彻底迷惘的小童,正愣怔抱着项家小姐作为歉礼送来的花布老虎玩偶与药针装盒。正如他无法理解项常青的言行,他同样从未能够理解朝闻阁秦君的言行。

今夜,识得此香之人,俱是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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