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婉一手拉着许承义,一手牵着顾言明,正要抬脚往外走。
许承义微微停下脚步。
他们刚逃来上海不久,风声正紧。“济安堂”离静安寺不过五六里地,一旦被追兵发现,不仅牵连清婉和这个孩子,还会连累父母和其他学生,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他还有话同父母交代。
“表哥?想什么呢,你今天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林清婉疑惑地回头望他。
看来她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
也好,免得她被扯入这混乱中。
许承义目光微微收敛,勉强地笑了笑:“还是算了吧,清婉,今日不大方便,我也有些累了,不如先回去睡觉,改日我再和你去,如何?”
“怕被表舅抓到,又把你关禁闭罚抄《弟子规》,是不是?”
许承义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林清婉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我一猜就知道!你从小就规规矩矩的,表舅说东你不敢往西,连岳麓山那么近都不敢去,要不是我,你怕是连岳麓书院都没见过呢。”
她拉了拉他的手:“跟着我你就放心吧,我还能害你不成?走吧走吧,别墨迹了,再迟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人上来了。”
顾言明耳朵微动,低声说道。
林清婉顿时一惊。
方才光顾着说话,竟没察觉另一侧木梯上传来的吱呀声。
“快走!”
林清婉一把拉起顾言明和许承义,三人从煎药房通向方浜中路的小门溜出,沿着墙根一路疾行,穿过狭窄的小巷,拐进一处隐秘的弄堂。
许承义神色紧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奔波劳碌让他注意力渐渐有些不集中。顾言明到底还是年纪小,加上之前在日本时便养成的晚睡习惯,此刻反倒显得格外精神。
林清婉正要推开弄堂深处那扇破旧的木门,许承义略带迟疑地拦住她。
“清婉,你怎么把我们带进别人家里了,不打声招呼就进,这不大好吧……”
“放心吧,表哥”林清婉一脸笃定,“我早就打听过了,这户人家三年前就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置,不会有人发现的。”
许承义仍觉不安,但他向来拗不过林清婉,只得让步。
屋内陈设简单,尽显破败,但这地方已经远离官兵巡查的范围,他心里倒松了些。
三人从前院小心穿过,走到尽头一面约两人高的砖瓦围墙前。
墙面因风雨侵蚀已显得斑驳,墙角凌乱堆积着破旧的木箱、废弃的麻袋,还有一些蒙尘的相框,随意地倒在杂物堆里。
林清婉挽起袖子,将这些零碎摞了摞,搭出一个临时垫脚台,退后几步仔细端详,满意地拍了拍手。
“哎,表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有一次太爷爷罚我们关在祠堂三天不许出门,怎么求都没用,差点就错过了庙会,最后还是我带你逃了出去。“
许承义低笑着摇摇头:“当然记得。你非要拉着我翻墙跑,结果刚到墙头就被发现,我替你顶罪,最后我们俩一起挨罚,还被我爸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屁股都挨不了板凳,学都没去上。多亏了你,我难得享受了一天的‘假期’。”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林清婉瞪了他一眼,脸颊微微泛红,“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当时我是怎么教你翻墙的吗?”
“倒是记得一点……你的意思是,现在?”
“现在时刻刚好!”
话音刚落,林清婉三步并两步踩上杂物堆,双手抓住墙沿,脚尖轻轻一瞪,再一翻身,已稳稳坐到墙顶。
“你俩快上来啊!”她转身朝墙下两个看呆了的人挥了挥手。
——这丫头,年纪都十五了,个子窜得比小时候高了不少,性格还是一点没变,依旧这么跳脱,何时才能稳重些。
许承义抬头看了林清婉一眼,扬起一丝无奈却纵容的笑。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模仿林清婉的动作,踩上杂物堆,双手攀上墙沿,脚下一瞪,但因技法生疏,一只长腿卡在墙头,差点没稳住,幸好林清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许承义坐稳后,脸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柔软中又带着一股力量。
她的大拇指无意间扫过他的手背,那一瞬间,像有一阵轻微的电流划过皮肤,顺着脖颈直窜面颊。
一阵奇异又舒适的痒感。
他的心和身体,竟没来由地轻颤了一下,
“冷吗?”
“……不冷,刚才腿筋抽了一下,有点疼。”
“姐姐,我上不来……”
墙下传来一阵弱弱的声音。
许承义低头一看,顾言明仰着小胖脸,一双圆溜溜的小鹿眼眨巴眨巴,无助地站在原地。
这个自小锦衣玉食生活在日本的小公子,别说翻墙,他连跟头都没翻过。
“差点把你忘了,”林清婉拍了拍额头,“知道怎么做吗?”
顾言明摇摇头。
“很简单的,”林清婉挥挥手示意,“你先退后几步,然后冲过来,脚上这里,把手伸给我,我拉你上来。”
顾言明点点头,照着她的吩咐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开始助跑。
步伐笨拙,摇摇晃晃,活像一只小企鹅。
刚到墙边,正要抬脚,又堪堪停住。
“上来啊,还等什么。”林清婉催促。
“我……我怕摔。”
“男孩子家家,胆子这么小,”林清婉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叹了一口气,“算了,不为难你了。站稳,把手抬起来,表哥,咱俩把他拉上来。”
两人一左一右,抓住顾言明的胳膊,用力向上一拉,终于把他拽到了墙头。
林清婉甩了甩酸痛的手臂,一脸夸张地说:“我说你,看着个子小小的,怎么这么沉啊?“
“姐姐对不起……”
顾言明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许承义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没关系,以后多跟着你清婉姐姐,很快就熟练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打破夜的寂静。紧接着一道道炫目的光芒划破黑暗,映亮了四周。
三人抬眼望去,俯瞰的黄浦江南岸,正是法租界。
洋楼林立,灯火辉煌,奢靡繁华。恍若另一个世界。
烟花从庭院腾空而起,在天际炸裂出绚丽夺目的花朵,映得整片法租界奢华又迷离,诉说着同一片土地上来自异国的繁华。
“快看,烟花!”顾言明兴奋地指向天空。
“原来这就是‘烟花’,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东西,像一颗颗星星,”林清婉双手撑在墙沿,目不转睛,看得入了神,“哎,顾言明,你在日本是不是经常能看到这些?”
顾言明点点头:“嗯,阿妈每年都会抱我去花火大会。”
“果然是富家公子哥……”不知为何,林清婉忽感复杂难言,一股莫名的悸动悄然萌生,“阿姐说得没错,上海确实比长沙更繁华、更特别。这些洋楼,还有这些洋人的长相和穿着,和你、和我,都不一样。”
她的脑海里,似乎浮现一幕幕画面:
夜幕中,她身穿华服,披着绒貂,缱绻动人,学着那些洋人的模样,站在在灯火辉煌的房间向窗外望去,烟花近在眼前绽放,灿烂夺目。
“表哥,你说,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是什么感觉?冬天不会冷吧,手也不会生冻疮?夏天会凉快吗,下雨的时候屋檐一定不会漏水吧?”
许承义望着眼前的一切,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烟花继续在天空中炸裂,不远处传来悠扬的歌声。
婉转的旋律穿过夜风,带着异域的风韵,林清婉却听不懂每一个字。
“这是什么歌,听上去不是中文。”
“La Marseillaise,”许承义轻声说道,凝视着远处的焰火,“中文名叫《马赛曲》,是法国的国歌。”
“没看出来,你竟然会法语!”林清婉惊讶地赞叹。
”只是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听,”许承义轻轻笑了一下,“这首歌,诞生于法国大革命期间,代表着自由、反抗和团结。无数法国人在它的旋律中参加革命,推翻旧制度,建立了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反抗,”林清婉轻咂了一下嘴,“反抗真的能改变什么吗?这个世道,只要一反抗,就有人要置你于死地。”
她今天救下的顾言明,不正是如此。
即便是上海滩显赫一时的顾家,也因反抗那些所谓的“大人物”,转瞬之间焚灭殆尽,家破人亡。
更别提他们这些无权无势、连根基都不稳的“小人物”。
“反抗的确意味着牺牲,但如果所有人都选择沉默,不公和压迫就永远不会结束,有人站出来,才有改变的希望。”
“可要是失败了呢?”
“清婉,”许承义转过身,目光如炬,“只要我们坚守真理和正义,做正确的事,胜利终究会属于我们。”
“表哥,这些对我来说,太遥远、太宏大了,”林清婉低着头,“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每天除了在药铺帮表舅抓药,就是陪表舅妈晒草药、缝衣裳。等到了年龄,就不得不回老家,嫁人做妇,这大概就是我的一生,我又能反抗些什么呢。”
“‘女子不输须眉志,巾帼亦敢立中流’。如今也有很多和你一样年纪的女学生,都在为国家和民族,走上抗争之路。”
“我和她们不一样,”林清婉轻轻揉捻着麻花辫,“她们是学生,有学问,有才华,有胆量,而我只是……。”
“你不比任何人差,”许承义忽然握住林清婉的肩膀,目光真挚而笃定,“清婉,你聪明机灵、有正义感,还有一颗同情心,如果你愿意,我相信,你能比任何人都做得好。”
林清婉愣住了,许承义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激起她内心平静湖面的涟漪。
——“清婉,你能比任何人都做得好。”
这些话,从小到大,没有人和她说过,他是第一个。
自小,娘常说她是个“长不大的女娃”,阿姐也总叮嘱她“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好这一生,就够了”。
她的未来似乎早已写好:十八岁从上海学成归来,回长沙老家,履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度过平淡的一生。
但或许,她也可以像那群女学生一样,反抗。
夜风吹动林清婉的秀发,她凝望许承义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里竟掠过一丝慌乱,红晕逐渐爬上她白皙的面颊。
平时伶牙俐齿的她,这一刻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觉得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被悄然点燃。
她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些。
“清婉,你知道,法租界为什么要放烟花和国歌吗,”许承义回过头,叹了口气,注视着远处繁华与沉寂交织的夜色。
“这是法国人庆祝他们的自由与胜利的方式。可我们呢?他们的自由,是在别人的土地上放歌,而我们的山河,却正在被外人逐步蚕食。”
林清婉静静地听着。
“眼下,日本人一直逼迫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无非是想鲸吞我们的资源,践踏我们的主权。若袖手旁观,任人宰割,中国的未来只会愈发告急。”
“可是,日本人势力这么大,表哥,你不怕牺牲吗?”
“有些事,即使明知是牺牲,也必须要去做。”许承义双眸清亮,“即使牺牲了,我们还有后代,再往后的后代,他们会接过我们未竟的事业,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会重获尊严与自由。”
林清婉望着他刚毅笃定的侧脸,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
法租界的烟花在夜空绽放,映在他们的脸上,光影斑驳。
“不好,有人过来了!”顾言明神色慌张,低声说道。
林清婉和许承义闻言,迅速翻身跳下墙头。
顾言明却迟疑不动。
林清婉瞥了他一样,无奈中又带了几分好笑,和许承义一起把他抱了下来。
“顾言明,带你出来真不亏,每次都发现得这么及时。我看你长大后干脆当个巡捕好了,别浪费这本事。”
夜色深沉,街头灯火零落。三人小心翼翼地赶回到“济安堂”。
刚一推门,却发现许文德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坐在门厅的椅子上,眉头微蹙,眼中闪着疲倦。
“父亲,这么晚了,为何还不进屋休息?”
许文德缓缓起身,紧了紧外衣:”清婉,言明,你们俩先上楼睡觉。承义,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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