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间,师神宣询问张青霄关于何不平之事。
张青霄最初只说他来嘉兴寻何不平,一同去江宁府,但没有透露出其他信息。
师神宣最初也只当不关自己的事,待与教众接头后,她自会隐晦离去。
可如今知晓张青霄将她错认成旁人,加之张青霄一早便说他要去江宁府。
师神宣便不得不多放些心力在张青霄的目的上。
张青霄初出茅庐,对师神宣失去防备心。
三言两语之间,就让师神宣打听出个大概。
原来江宁府也并非他的终点,看来张青霄不是为了履行与沈立诚之女的婚事而来。
他真正的目的,应当是要去开封府。
回到房间后,师神宣脑中不断浮现江南的各方势力,力图拨开重重迷雾。
师神宣如今是赵国太子宋元吉麾下的谋士,自然很清楚赵国高层如今正谋划着吞下吴越国和福州,再谋北地。
师神宣手指沾湿茶水,在桌面上绘制出粗劣的南方地图,圈出各方势力——赵国、吴越国、福州。
赵国若想统一南方。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端看上位者究竟要采取何种措施。
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能以刀不见血的方式解决,自然为上等。
这也正是师神宣主动请缨潜伏福州,刺杀陈祁川的缘由。
而除去吴越与福州外,地方豪族势力同样占据不可小觑的作用。
杀死陈祁川不难,难的是陈祁川死后,如何顺利接受福州。
这便需要依靠地方豪族。
此事由沈立诚接手负责,他多年的算计与策反就是为了吞下福州。
但整块南方,还有个隐晦却强势的势力。
它不是一个可以吞并的国家,也不是简单以礼诱拉拢的地方豪族。
自东汉起,这股势力在南方掀起过无数风云,根植在百姓心中,不是能简单轻松便可解决的。
它只能拉拢。
而这股势力,正是龙虎山。
它既不属于江湖武林,也不属于朝堂。
倘若要稳定南方,必须要得到龙虎山的正名。
师神宣哧地笑了声,抹去桌上的水渍,心中生出一股恶趣味:原来,这位陛下还没能收伏龙虎山啊。
“咄咄。”
窗外传来一道清脆的鸟啄木头的声音。
师神宣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起身推开窗户,夜间清爽的空气撞面而来。
月色下,一道身影从窗内跃出,木窗发出轻微闭合的声音,在静悄无声的夜里,如游鱼入水,只留下微微涟漪。
师神宣如鱼般游入不远处的一处暗巷。
“圣女大人。”
暗巷内五六人如黑影般浮出,待见到师神宣后,他们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师神宣做了个起身的手势,问道:“何不平是为追你们而来嘉兴的吗?”
站在最前方的女教徒摇头:“并不是我们,而是左使。”
师神宣当即面色沉郁下来:“左使来嘉兴了?”
女教徒见师神宣神色阴郁,心中不自主发出一声喟叹。
一年前,教主身死,圣女理应登上教主之位,左使却聚众滋事,反对圣女上位。
若是往常,左使此举,必定要叫教众以谋乱之罪判处极刑。
但教主死前竟将手中权柄悉数交给左使,扶持左使抵抗圣女大人,圣女大人自然不甘示弱,两虎相斗,势如水火,魔教也走入分裂。
后来,圣女大人带着支持者入蜀,魔教之事皆由左使掌控,但左使依旧不依不饶,四处追杀圣女大人。
师神宣想起左使,便止不住地头疼,左使年长她十二岁,她幼年乃是左使亲手养大,她亦视他为兄长。
奈何左使心中,教主之命远远超过二人情谊,作为一个狂热的信徒,他既无法接受自幼养大的圣女竟然生出反教的念头,更无法认同心中坚持的教义会是错误的。
故而,阿娘虽死,左使却作为贯彻阿娘理念的使者存活下来,还想要继续行走魔教灭世的道路。
“他怎会知道我会到嘉兴?”
女教徒道:“左使许是猜出福州刺杀一事,乃圣女所为,这才提前到嘉兴。”
师神宣仰头望了眼弯月,月色如水,落在面颊上,凉沁沁的。
“安插在左使身侧的卧底呢?”
女教徒头低的更低,愧疚道:“已经叫左使认出来了。”
师神宣“嗯”了一声。
教众们各个面带愧色。
师神宣道:“怎得认出来的?”
女教徒道:“左使想要屠村,卧底暗中联络我们,叫左使发现了。”
师神宣颔首:“我安插卧底,不过是为了看住左使,他尽责了。”
女教徒道:“左使为了逼圣女大人出来,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何不平正是他故意引诱来的。”
师神宣道:“无事,左右我们将要离开嘉兴。”
女教徒道:“越罗阁一事,左使必定知晓圣女大人此刻身在何处,我怕左使于您不利。”
师神宣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你们忘了,还有枚上好的棋子,被他送来了我的身边。”
女教徒眼睛一亮:“何不平?”
师神宣抬起眼,目光直射向何不平所住的客栈。
从她的角度看去,自然是看不到何不平的窗户。
可她心中,早已将后手想好。
“可知道左使现在何处?”
女教徒颔首:“他早已埋伏在圣女大人四周。”
师神宣微微一笑:“今晚尽可打草惊蛇。”
“是。”
六人抱拳行礼,消失在暗巷内。
师神宣站在巷子里,半天没有动一步。
不多时,客栈发出兵戎相见的声响。
几道身影从客栈中跳出,一道举剑的身影在后追逐,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师神宣仰头望向远处。
如练的月光下,她的面容一半暴露在光里,一半隐藏于暗处。
第二天清晨,师神宣推开门,正望见张青霄抱着把剑,背向着她的房间,站在她的门前。
师神宣问道:“小道长,你站在我门前,所谓何事?”
张青霄转过身,问道:“昨夜可睡得安稳?”
师神宣颔首:“还不错。”
张青霄长舒一口气。
师神宣装模作样地问了句:“怎得了?”
张青霄谨慎地看了眼周围,朝她摇摇头。
师神宣了然,让开身体,张青霄有些局促,快步走进屋内。
“小道长,究竟怎得了?”
师神宣示意张青霄坐下,一边倒茶,一边打量着张青霄的脸色。
张青霄面色沉重道:“昨日,魔教夜袭师叔。”
师神宣忙问:“何剑仙如今可安好?”
张青霄道:“你放心,师叔没有大碍。”
师神宣长舒一口气:“那便好。”
说完,她眉头不自觉蹙起:“魔教已经如此放肆了吗?”
张青霄长叹一口气,道:“正是如此,师叔昨晚已追着魔教而去了。”
师神宣有些迷茫:“嗯?”
张青霄从袖口取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上:“师叔当晚便追着魔教而去,甚至留信一封,让我带回给掌教。”
师神宣瞅了眼张青霄脸色,见他表情略有些郁闷,出言解释道:“何剑仙好不容易寻到魔教踪迹,自然不愿放过任何线索。”
张青霄点点头,有些无奈地对师神宣笑了笑:“抱歉,我本以为有师叔在,可护你安全回到江宁府。”
我才要对你说句抱歉。
为了引走左使,不得不把你师叔支走。
师神宣内心腹诽,面上却露出纯良的笑容:“无事,左右嘉兴离江宁府不远,我可自行离开。”
张青霄摇头:“言出行,行必果。当初我劝说你随我来嘉兴,如今也一定会送你回江宁府。”
师神宣莞尔拒绝:“你带不回何剑仙,自然要先回龙虎山领命。”
她猜出龙虎山掌教张紫玄派出张青霄是为了去开封府,甚至还要喊上一个顶尖高手何不平庇护。
如今何不平为了追踪魔教,已不在嘉兴,张青霄这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也只能先打道回府了。
张青霄垂目思索片刻后,认真地摇头,道:“无事。”
师神宣心中浮现一股杀意,手中藏着的匕首下一刻便能割断他的喉咙。
她面上依旧温婉如花,道:“小道长不必勉强,我在嘉兴还有几位好友,他们可以送我。”
张青霄见师神宣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排斥之色,问道:“你始终不愿与我相认吗?”
师神宣微微一愣。
张青霄指着她腰间佩戴的玉佩:“这玉佩,是我们两家定亲时,我家送给你的信物。”
师神宣低头取下玉佩:“这个?”
张青霄颔首。
师神宣心中哂笑。
她过去还猜测过这个小道士究竟是从何处判断她是沈家大小姐,原来根源在这块玉佩上啊。
师神宣开始回想,这枚玉佩到底是为何落在自己手里的?
大概是她从沈立诚那处商讨刺杀陈祁川一事后,她需整装改造成江宁府富商孤女,在沈家换了身装束,这枚玉佩便是随着装束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师神宣沉沉叹了口气:“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枚玉佩的?”
张青霄见她松口,也同时放下心来,目光认真地望向她,道:“我救起你那日,玉佩掉了出来,叫我看见了。”
他那日捡到玉佩后,又放回到师神宣身上,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师神宣问道:“你是龙虎山掌教之子?”
张青霄颔首:“我怕你多想,这才没有告知真实身份。”
师神宣摇头:“兴得你没有告知,不然,我亦无法面对你。”
张青霄见她神色落寞,有些感同身受般,语气涩然问道:“缘何会这般想?”
师神宣问道:“敢问小道长,在你遇见我之前,可曾想过自己的未婚妻是个在外惹祸,遭人追杀的大麻烦?”
张青霄老实地摇头:“我原也以为沈家大小姐是位名门闺秀。”
师神宣心底对真正的沈家大小姐说了句抱歉,又道:“我与你的婚事,源于父母之命,你送我回江宁府,实在徒生事端。不若等你回了龙虎山,问过你的娘亲,再来江宁府寻我。”
张青霄道:“倘若阿娘知道你如今仇敌缠身,我却自顾回饶州,我阿娘还怎敢让我再来江宁府见你?”
师神宣长长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张青霄身上。
“你当真要送我回江宁府?”
张青霄坚定地点点头。
“即便我此刻朝不保夕,极有可能遭遇轮番刺杀,你也要送我?”
张青霄道:“我会武功,不会拖你后腿。”
师神宣视线落在桌面的玉佩上,心中霎时有些犹豫是重新佩戴起来,还是将玉佩还给张青霄。
最后,她收起玉佩,放入袖中。
“小道长,我已规劝过你,是你非要送我回江宁府。”
师神宣目光蕴藏着难以理解的东西:“算我欠你一次,往后你若……罢了,还是与我少有来往吧。”
最后那句话,她声音极低,低得几不可闻。
张青霄并没有听清,露出迷茫之色。
师神宣道:“小道长,咱们出发吧。”
张青霄道:“好。”
从嘉兴去往江宁府,需要经过湖州府。
湖州府乃吴越国首府京都,因吴越王重视商业,湖州府商业繁荣,往来客船也多从湖州府绕行,前往江宁府。
商船往来,湖州府即便是京都,也不免鱼龙混杂。
师神宣刺杀陈祁川时,为自己留出这番海上退路,正是要借着湖州府这潭浑水,暗渡陈仓回到江宁府。
只是巧合在她遇上越罗阁一事,想要借助吴越王之手,大开便利。
只不过吴越国迟迟没有动静,师神宣也不留恋,随即便乘船离开嘉兴,一路往西北走。
由于敞开了身份,这一路上,张青霄对师神宣处处妥帖。
师神宣自问活了十八年,从未遇到态度如此热切之人。
说起热枕二字。
她转念便想起种疏,这位风靡江湖的第一美男子对世间女子都热切。
她与他相交多年,他这浪子着实改不了风流本性,总说些暧昧不明言语来调侃她,她次次漠视,有时烦不胜烦,也会言语辛辣地怼回去。
种疏偶尔的嬉笑打闹,就如同一股暧昧的风,吹一阵,散一阵,让女子捉摸不透。
那张青霄的热切耐心,就好似一汪冬日的温泉,让人躺在暖洋洋的泉水里不愿起身。
张青霄这个小道士虽然不谙世事,但很有眼色,并没有问及师神宣的所有过往。
这很好,她实在很满意。
日子久了,竟觉得真有这样的未婚夫倒是件红袖添香的雅事。
后来,师神宣远离故土,在中京待了十六年,梦中回想起往事,总会不断回忆起二人相交的点点画面。
他们离开嘉兴,一路西行。
师神宣爱上菱湖镇的酥糖,他陪她多逗留了一日。
安澜桥头,他们听着僧人筹募建桥的风趣雅事,无论是她亦或是他,竟然都听不厌烦。
他替她买酥糖,荷塘挖菱角,竟令她油然而生一种“若万事善了,隐居此镇倒也不错”的可怕念头。
等到小徒弟柳生烟从江南回到澶州战场,柳生烟开心地围着师神宣说起自己在江南多月的经历,倏地提起菱湖镇往南数里,有座太平桥,两侧栏杆至今仍保留石狮数个,桥石基座上刻有楹联。
数百年来,镇上习俗,凡是婚嫁喜事必过此桥,当地流传这样的风俗:新婚男女从桥上经过,可期太平吉祥。
她才知晓,原来在十八年前,她与小道士就路过那地方。
可惜,假夫妻就是假的。
他们没有名分跨过那座姻缘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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