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久很难用语言形容自己当下的处境。
祝朝辞躺在折叠床上,因为个子太高,双腿很随意地搭在地面。
休息室并不大,他仰躺着,从李慕久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微微起伏的腹部曲线,和眼角的那颗痣,摄人心魄,浮想联翩。
“你能……稍微转过去一点吗?”洁身自好的李医生道。
“为什么?我从不侧睡。”祝朝辞一脸莫名。
她总不能说是自己心脏,你最好保护下自己吧!
李慕久无法,只好抽出本《黄帝内经》挡住自己泛红的脸:“没事没事,您老继续睡。”
窗外雷声止歇,狂风呼啸,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世界好像都只剩下雨。
淅沥雨声加上文言文,天然的助眠剂。随着“啪嗒”一声,书掉在桌子上,李慕久睡着了。
她本就睡眠不足,心里惦记着的解决了,瞌睡虫一股脑扑了上来。
坐着的人睡着了,躺着的人却未必。
祝朝辞目光闪烁,不知什么时候翻身到了李慕久这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眼神里既有疑惑,也有探究,甚至还带着几分冷意。
疑惑面前人对他的天然吸引力,探究这种陌生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他不是没遇见过以前的那些老同学,大都打个招呼的关系,就算是好友赵沉,也从未给他过这种感觉。
失控感,这个词天生与他相悖。
窗外一片狼藉,狭窄的值班室里却宁静平和,仿佛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一室温存。
李慕久梦到了小时候。
家里不怎么开电扇,外婆就拿着把大蒲扇给她扇风,风力不大,她却觉得比后来的空调都凉爽。
“外婆,不要走……”她梦呓道。
喊着喊着把自己喊醒了。
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祝朝辞坐在她原来的位置上。
“你……我!”
祝朝辞眼下微微青黑,手边是她昨晚看的那本《黄帝内经》,他斜睨着李慕久,嫌弃道:“做不到就不要邀请别人。”
李慕久十分震惊,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梦游的习惯:“真是不好意思,我都没印象。”
“算了,”祝朝辞起身,“加个微信吧,陈老说我有什么问题可以和你交流。”
李慕久脑子还不清醒,懵懵地拿出二维码让他扫,等人走远了,她才如梦初醒般猛地一拍额头,自己怎么又和这位扯上关系了!
窗外风雨已停,却到处都是断枝残叶大椰子。
祝朝辞一晚上没怎么睡,这会儿回了趟祝家,目的却不是补眠。
走进气势恢弘的临海庄园——今天是祝家老爷子60大寿,远近亲戚婶姨叔伯都在等他。
花园树木参差不齐,风雨兰肆意生长,一看就知道主人家刚搬来不久。
滨海今年开放了很多优惠政策,明年又要被设为经济特区,这种要来分一杯羹的并不少见。
弗一进门,众人便不约而同向他投来视线,谁都没说话。
气氛一时凝滞,不像生日宴。
还是祝老爷子开了尊口:“阿辞,过来坐吧,怎么迟到了。”语气平平,分不出喜怒。
祝朝辞不欲多加解释,没着急回复,先挑了个空位坐下,回说:“台风。”
“哎呀,现在年轻人,做事情就是毛躁。”祝廉端起长辈的架子教育道。
祝朝辞挑挑眉,没说话,不置可否。
这人来求他批预算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祝老爷子对自己这个二儿子的德性明镜似的,轻声叱道:“够了!”又笑着朝独孙关心:“刚回国还不习惯吧,身体最近怎么样?”
自从前几年祝朝辞的父母车祸意外去世后,他就对这个孙子格外关心。不仅把他当继承人培养,甚至开始逐渐放权,要把祝兴交到他手里。
对于这个决定,各房旁支们自然颇有异议,毕竟谁也不想一个患有心肌病,自小就被他们看不起的孩子手握祝家大权。
这对他们都没好处。
祝朝辞没什么情绪波动,面无表情呷了口茶,转而谈起生意:“昭仁的产权变动已经结束,二叔,日月湾那块地……”
昭仁医院虽然是私人产业,但在滨海本地历史悠久,颇得本省民众信赖。祝家想在滨海开拓医药市场,那拿下昭仁就是必经之路。
祝朝辞回国前,一直是个他们一众叔伯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祝朝辞回来接手祝兴,这骨头自然就被抛给了他。但他也不是纸糊的,于是就和他们打了个赌。
如果真的能拿下昭仁,日月湾那块废了无数心思的临海地皮,他们得吐出来。
彼时祝廉并不相信一个刚回国,压根不熟悉国内情况的侄子能成功并购昭仁,自然满口答应。
“明天,我会让秘书去取转让合同。”祝朝辞起身,并不看惴惴不安面如土色的二叔,向老爷子打过招呼,转身就走。
司机启动车子,平稳行驶在回公寓的路上。
和他好友圈里的那群少爷不同,祝朝辞从不住面积太大的房子,为此婚期将至的好友赵沉还打趣他说,是他太没人气,找个人一起住就好了。
鬼使神差,路过昭仁时,他叫停了司机。
骂完祝朝辞,散去起床气,李慕久望向窗外。
现在回去路肯定不好走,不如留下来蹭个早饭。
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原则,随意洗漱过后,她踏着大步向电梯口走去。
“听说了吗?昨天急诊送来个被雷劈了的。”
“哎呦,那还能救回来吗?”
“我看是悬了。”
电梯里,各科医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因为是轮科实习,李慕久大致混了个脸熟,于是追问道:“家里人应该接受不了吧?”
在滨海,台风天都会提前发预警,让大家不要出门。但总管不住几个喜欢冒险的,官方也没有办法。
“可不是,”一个急诊医生接过话茬,“患者年纪不大,还是个高中生,听说家属正在行政处门口闹呢!”
“闹有什么用?跟咱们医院又没关系。”一个刚开始实习的医学生愤慨道。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假想敌,”李慕久声音平静,却又淬着刺骨的寒意,“没人愿意责怪自己。”
电梯间里一时沉默下来,大家都是医生,对于这点再清楚不过。
在事故面前,没人愿意责怪自己。医闹就是这么产生的。
餐厅到了,李慕久刚走下电梯,就被电梯里的实习医生拉到了角落,义愤填膺道:“那我们,就活该被他们打骂吗?”
“当然不,”李慕久笑了,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所以现在倡导医生们强健体魄,锻炼逃跑能力。”
“医生,只是份普通职业,不建议有过强的共情能力,这样你会很痛苦。”
李慕久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想想吧,自己是否适合这份职业。”
留医学生一个人在原地皱眉思索,她挥挥白大褂,潇洒离场。
“呦,我们李医生现在都会开导别人了。”潘护士长在不远处端着餐盘,阴阳怪气道。
李慕久赶紧小跑着去接过餐盘,又找了个人少的位置邀她同坐:“还不是老师和潘护士长教的好。”
潘琴笑骂道:“算你有良心。”
她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李慕久的场景,那还是她大一的时候。
支离的女孩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来到中医科,一双褐色眼瞳黯淡无光,盛满了绝望的底色。当时她都怀疑她是不是走错了科室,本来应该去精神科才对。
和现在耍宝贱嗖嗖的样子完全不同。
但潘琴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
她觉得李慕久就跟路面上掉落的椰子似的,表壳坚硬,无所畏惧。
要和她交心,可要比撬椰子难多了。
“诶,听说昨天陈老叫你去看的,是个大帅哥。”她八卦道。
李慕久现在一想起祝朝辞就浑身难受,她食指放在掌心,作停止状:“潘女士,stop,别提他。”
潘琴本还想继续追问,却突然有人来叫:“李医生,谭老爷子的药煎好了,还是你去替他拿吗?”
谭老爷子是她们中医科的常客,因为年岁不小了,煎服中药领取处又在另一栋楼,所以每次都是李慕久替他取,好让他来复诊的时候一块儿把药领走。
“对,马上去。”三两口吃完手里的包子,李慕久起身朝潘琴道:“潘护士长慢慢吃,我先走了。”说完就没了人影。
“唉,跟人家小朋友话说的漂亮,自己却做不到……”看着她的背影,潘琴感叹道。
不知是福是祸啊……
李慕久觉得自己最近水逆,特别是遇到祝朝辞过后。
赶明儿真得去庙里拜拜……
比如现在,累死累活取完药刚要回去,就被一场医闹事故堵在了急诊楼。
而主角,正是今天电梯间内讨论的“雷电事件”。
“我儿子送到你们医院的时候明明还有呼吸,为什么一被你们抢救就没了!”
“当时我看了表,明明才不到10分钟,为什么不继续抢救!”
夫妇俩哭天抢地,衣着破旧,还夸张地烂了几个洞。
“我不管,今天就算是拼上这条老命!我们也要讨个说法!”
男人把刀亮了出来,吓得围观群众连连后退。
这种时候,女医生和女护士往往是最倒霉的,因为这种混蛋知道她们最好欺负。
男人虏过旁边服务台一名刚刚实习的小护士,拿着刀的手边抖边威胁道:“让你们领导出来!要不然——”
刀刃凑近了小护士惨白的脸,更让她惊惧万分,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抖。她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事情发生地实在太急,医院保安还没赶过来,现在最要紧的是拖延时间。
李慕久咽了咽口水,上前一步,与男人维持在一个微妙的位置。
当着男人的面,她先打了个电话。话里话外毕恭毕敬地叫着某某院长,某某主任,用余光瞥见男人逐渐放松下来才挂断。
“领导马上就来,你先跟我说说你想要什么吧。”她语气平和,不见丝毫急躁不安。
“我想要公道!”
“嗯,然后呢?”她追问,从容不迫。
“当然是得到我应得的!”
“哦——”李慕久拉长声音,对刚刚赶到的警察和保安暗暗使了使眼色,继续刺激道:“比如说,赔偿金?”
大部分围观众人这才了然,原来是想拿儿子的命换钱!有人甚至已经开始举起手机拍摄。
男人瞬间激动起来,咒骂起眼前气定神闲的女医生:“你个小贱人!说什么!”
眼看吸引到仇恨,李慕久又二愣子似的往前走了几步。
似乎是受不了这挑衅似的举动,男人猛地朝她扑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警务人员们立刻出动,救下了小护士,却无暇顾及李慕久这边。
刀光在眼前闪现的时候,李慕久其实并不害怕。
她有防身术基础,就算不能躲过男人气急的一刀,也最多只是擦伤,总比扎在小护士身上好。
预想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她抬眼,只能看见祝朝辞精致的下颌,像淬了冰的刀锋,眉骨投下的阴影遮掩了天生笑意的桃花眼,面色如霜。
他并没有看李慕久,而是面朝手中刀已经掉落在地,手足无措的男人:“我就是这家医院最大的领导,有什么事?”
等一下,李慕久回过神来:她刚刚一个号码都没拨出去,哪来的领导?祝朝辞?她们医院最大的领导?她怎么不知道?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情分走了。
视线拉远,祝朝辞垂在身侧的小臂,横着道半指长的伤口,血肉组织凄惨地往外翻扯,正顺着皮肤纹路往外渗血。
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李慕久脑子里“嗡”地一声,周边的嘈杂刹那被耳鸣声所取代,在颅骨深处搅动着神经,挥之不去。
埋葬在记忆深处的一张张面孔争先恐后鱼贯而出,面目狰狞,滔天恨意,好像要把她吞吃入腹。
祝朝辞还没来得及好好处理后续事宜,就猝不及防被李慕久拉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腕,闷着头往前走。
“李医生?李慕久?”
“你没事吧?”
祝朝辞皱着眉,连声询问,却无人回应。
把人带到处理室门口,李慕久才恍然发现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触电一般,她猛地松开滚烫手腕:“这里的医生缝得最好,你先进去吧。”语气低沉,完全没有平日里的不正经。
祝朝辞却反手捉回她的手腕:“你帮我缝。”
走廊天花板的白炽灯明亮,落在他盈着春水的眼睛里,折射出碎钻般的冷光。
“我要你帮我缝。”
春寒料峭。
李慕久脑子里蹦出这个词,手腕处炽热烧灼,耳鸣声偃旗息鼓。
游离在六道轮回之外的魂魄,被硬生生拉了回来。
她怔了怔,过了会才回道:“那你等会儿,我去洗个手。”
水龙头被她开得很大,不锈钢洗手台上,水花四溅,漾出金属弧光的冷意。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光洁额头沁出冷汗。扑在脸上的水打湿了睫毛的羽翼,像极端天气,在风暴中丧失生命的黑翼蝴蝶,带着垂垂暮气。
“李慕久,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镜子里的人扯出个难看的笑,自嘲道。
医院大厅,人潮早已散去,没人会让这么个“以儿换金”的小插曲毁了自己的一天。
祝朝辞坐在处理室急诊床边,眸光低垂,若有所思。
李慕久过激的反应到底激起了他的探究欲,怎么会有人在一瞬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他国外内见过的人不少,却从未出现这种个例。
鬼使神差地,他莫名觉得这时候,不能放任李慕久一个人待着。
刚想去找,人就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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