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诗。
陆海明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有一天他来到研究室,清晨的光微微泛着蓝色,“纸落”在屏幕上留下一首让他惊叹的诗。在那句诗恢弘的意境中,右下角的时间编码也像美丽的注脚。那不仅仅是AI写作的成功,也将是人类文学逼近永恒黄金时代的黎明。
到了那时,AI每分钟都能写出一万篇构思奇巧的短篇小说,一万首值得流传千古的诗歌,一万则余韵悠长的散文……文字所能创造的奇迹将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发掘出来。经典的传世之作从近似穷举的文字实验中不断涌出,像歌剧的**绵延永续,持续带给人震撼与酣畅的体验……陆海明想象着文学宫殿美仑美奂的模样。
AI写作的意义一直在被讨论。目前被广泛接受的观点是AI不能理解文本的逻辑,它所能做的只是堆叠,模仿,和重复,像是把不同材质的砖块胡乱垒在一起那样。但在陆海明看来,文字的逻辑本就是一种悖论。词语的组合是永无穷尽的,草木与悲喜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美人和花的并置也并无逻辑,在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之前,在新的组合出现之前,人类永远无法穷尽词语所能够碰撞出的意境。古往今来,人类文明也不过是词与句的新的动定。是无数尝试中迸发的偶然形成了我们的文明。
可如今人们仍旧自大地认为不断尝试的AI是没有生命的,而蹩脚的创作者是有生命的,即使他们所做的事都一样只是不停地写。
但陆海明也不得不承认,他对“纸落”怀有的期待里也隐含一丝恐惧——一种对规则崩塌的恐惧,好像忽然有一天,他发现伸出手可以毫无阻力地破开冰面和墙壁的恐惧。他知道如果AI越来越近似人类,总有一天我们会面对那个终极问题,也是真正让我们感到恐惧的问题。那问题并不是“它们”会不会产生自主意识,而是“我们”究竟有没有自主意识?
而如果我们乐观地保持以人类为中心的思想,直接绕开这个问题,还会有其他的问题。比如人和AI的界线在哪里?比如如果人类全部沦为蹩脚的创作者,那么失去了创造本身的快乐之后,我们还剩下什么?
如果我们的文明可以不依托技术和工艺,甚至不依托想象力存在,那这个星球会成为享受的天堂,还是只能绝望地不断寻求新鲜刺激的地狱?
——“海上生明月。”
这是那个疑似杀了人的AI留下的诗。在凶案现场,它被激光雕刻在墙上,是一笔一画的宋体字。
“有什么想法?”许岸当时是这么问的。
这种工整隽永的字体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客观性,可是又出现在这样血腥的场面里。陆海明脊背有点发冷。
“……写思念的诗。”陆海明尽力克制着情绪。
许岸安静地等着下文。
“我不知道。”陆海明摇头,“你们找错人了,这根本不是AI写作,它只是复述了一句古诗。地点是海,时间是夜晚,诗人是张九龄……可解读的角度太多了,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我们甚至不知道这诗是什么时候写的,也许是基于主人的指令,也许不是,甚至可能只是程序错误。”
“人死了之后才写的。技术组判定过。”许岸简短地说。
杀了人之后留下了一句唐诗吗?如果是写的是关于地点的暗语,那是何处的海,何处的夜晚?如果是诗句本身的含义,这个AI难道在思念着什么?又或者……文字笔画数是否指向什么?正如陆海明所说,解读的角度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分析它没有意义。
“我真的不知道。”陆海明无力地摇摇头,但他知道某种偶然在奇异地发生着。
就在研究室里,就在下班之前,在他被许岸撞倒之前,他喂给“纸落”的最后一首诗正是《望月怀古》,那首诗在他脑海中留下回声般的印象,在许岸撞上他的前一刻,他脑海里的诗也是这一句:海上生明月。
陆海明不愿意承认,这里面像有种超自然的东西。
AI难道能篡改他的意识?还是真如古人所说,万事万物都在相互预兆,其中联系玄妙莫测,非人类所能看清?
那么AI呢?日夜奔忙的AI看得清吗?许岸为什么来找他?是基于偶然……还是算法?
“顺便提一句。”许岸伸手把车内的照明灯拧得更亮了些,“那个逃走的AI……是R20系列的。”
陆海明浑身一滞:“你说什么?”
许岸看向挡风玻璃前的铁皮,没有说话。
陆海明一把抓住了许岸的衣领,双目猩红:“你们……你们怎么敢?”
许岸扯开他的手:“我只是个查案子的。AI研发和我无关。”
R20系列的AI早在十几年前就因为伦理问题被永久禁止研究与开发了,据新闻报道,所有的R20系列人工智能也在同一年被集中统一销毁。
因为他们的自我认知为人类,因为他们在种种试验中表现出的困惑和恐惧令人心惊。
陆海明无法想象,如果他的“落落”自我认知为人类,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尤其她还拥有那样长而无法结束的一生。
陆海明想忘掉这整件事,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后来许岸再次来找他的时候,他答应了加入“退役计划”的邀请。也许是为了“纸落”,也许是那句诗歌的偶然出现给他宿命般的感觉,陆海明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在“退役计划”的团队里,他们用新的AI程序来限制现有AI的发展,同时大海捞针般从所有的AI身上细细摸索,查找可疑程序,并且重点摸排近期输出过那句诗的AI。但大家只是被告知AI身上可能有病毒携带,可能威胁用户数据安全,甚至威胁国家安全。除了陆海明之外,似乎没有人知道周密的案子。
“我们没法确定哪些是人,哪些是AI,除非你把他切开。”许岸说。
其实人工智能就算发展到今天,做得再逼真,现实中离得近了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真人和机器的区别。
但是R20系列……没有人有这种信心。
而且如果真如陆海明所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AI控制了周密家里的那个AI,让它实施了杀人计划,如果把控制它的AI叫做母版AI,把真正实施杀人行为的那个叫做子AI,母版AI所能达到的技术高度的确是目前难以想象的。许岸的小心不是没有道理。
如今子AI很有可能已经被删除了记录,回厂重造了。也就是说它从杀人犯变成了新出生的孩子,它可能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投胎之后的杀人犯还该被审判吗?这个问题只有交给神明了。
而母版AI拥有击破防火墙而不会引起警觉的能力……如果真的有如此强大的AI,很大可能它还有利用价值,不会被销毁。这也是“退役计划”地毯式摸排的意义所在。
这个母版AI的构建逻辑也许从一开始就和其他AI不同。陆海明心里对“纸落”的成功又多了一线希望:也许破案之后,他能在那个AI的程序里,看到诗歌的终极秘密。
“陆老师,你们昨晚都没回去啊。”
一个女声打断了陆海明的思绪。
推门进来的女人是林芙,她穿一件浅蓝色衬衫,长发落在肩头,耳畔别了一只样式简单的发卡,细小的珍珠停在耳廓上方。林芙她是“退役计划”的骨干,也是这个办公室的主要负责人。
林芙关上门,放好手提包,熟练地走到电脑前,似乎她已对重复的生活产生了肌肉记忆,不再有多少好奇心了。林芙早已不是职场新手,但那双眼睛里似仍有一段少女般的柔情,让她浑身透出一种非常洁净的年轻感。
陆海明用手势收起百叶窗,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他推了推眼镜,有点生硬地答道:“哦,没有,昨天警报器响了几次,我和李工一起看了看,留得晚了,就没走。”
“早知道我给你们带早餐了。”林芙说。她走过来,办公桌上的电脑已经自动亮起来,“我看一会吧,你们赶紧去楼下吃点东西。”
她的声音好像一泓清泉,陆海明有些心猿意马。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此前他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要给他的“落落”一个人的形象,该是什么样子。长发,微微笑着,精灵似的一尘不染,但又不是精灵的跳脱,更多是人的温柔……
等到“落落”成功,她会是他亲手培养的“女儿”,但同时也是他只能仰望的文学女神。
见到林芙的那天,陆海明觉得“落落”的形象具体起来。
余光瞥见林芙的身影,陆海明有些紧张地握着一支笔,暗自问自己:也许今晚,可以邀请她一起吃晚餐吗?
“哎,林工,你来看这个。”李飞对着电脑,忽然惊讶道,“我把之前陆博写的几个程序留在这跑着玩,昨天没有关处理器,我的天,他们居然创造了宗教。虽然教义写得没什么美感……但是这也太强大了!”
林芙弯腰看了看,齐肩的长发微微滑落到身侧。陆海明嗅到一缕清甜的花香。
“但是现在存储空间不足,我们得删掉这个文明。”林芙说。
“我好舍不得啊……”李飞遗憾地说。
——“你删得掉才有鬼了。”陆海明心里腹诽道,但他看了林芙一眼,选择了更温和的说法,“这种程度的发展快能算事故了,得启动清理系统,你们现在用的什么?'静客'还是'碧海'?”
李飞双手搭在后脑上,笑道:“果然只有AI才能杀死AI啊。”
这句无心之语似有深意,陆海明一怔。
要说杀死AI的话……早几年只要断电断网,AI就变成一堆无用的电路板。但现在网络无处不在,多数有形的AI都具备独立发电功能,就算强制关机,它的数据仍在,思考能力和辨别能力仍在,只像是一个人短暂昏迷,但仍然具备改变世界的潜质。
清理系统的存在就是为了彻底删掉AI存储的信息和它们的运行程序,但也有些自欺欺人。在互联网不断的信息交互过程中,那些信息早已散落各处,运行程序也被肢解了又重新利用。每一个AI,每一段算法,即使被删除也会在互联网空间中留有难以磨灭的影子。甚至可以说,今日的虚拟空间是前辈AI的尸体铸成的,每一个AI虽死犹荣,精神永在。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我进来的时候就吵吵闹闹的,不知道因为什么。”林芙说。
三个人都凑到了窗边。窗外有一群人正在和保安对峙,情绪似乎很激动。
“难不成是上门讨薪?咱们欠了人家钱了?”李飞挠头,“我去看看。”
没过一会,他就回来了:“保卫科已经报警了,大家在办公室里待着,都别出去。”
“是怎么了?”陆海明忙问。
“楼下闹起来了,说我们屠杀人类精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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