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人举着牌子,最醒目的一个写着“这是一场屠杀”。
人群中有人高喊着什么。陆海明他们不敢开窗,听得不甚清楚。
“他们想控制我们的生活……”
“我们把精神世界放在虚拟空间里,现在他们要摧毁它……”
“就在昨天,系统提示我的小狗被强制'退役'了……”
“接下去,还有我们储存在云端的祖父母……”
有人举着一只机器小狗的照片——从外观来看它和真实的小狗只是眼睛上有点区别。然后,鲜红的油漆泼到了画上。那喷油漆的桶一旦打开就成了潘多拉魔盒,原本还怀有理智的人群瞬间沸腾。红墨水和红油漆一齐泼向了办公楼。
李飞站在窗边,被油漆喷到似的后退了两步。随后他似乎又羞于这种后退的懦弱,十分不忿道:“都是打工的,我们有什么办法?这还不是上边一拍脑袋,我们就得执行吗?关我们屁事。就知道拣软柿子捏。”
他又说:“谁想连天加夜地跟AI干仗啊, AI不吃不喝活得风生水起,咱们可是肉做的。屠杀?先杀了我给大伙乐呵乐呵算了。”
“怎么会闹成这样……”林芙双手缴在一起,眉毛微微蹙了起来。
陆海明转头看她,又看向人群。
和美好的林芙比起来,楼下的人像是结成一种整体的生命,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个体联结起来,不仅仅是个体的叠加,而会有什么新的东西从中产生。为首的几个人很快和安保人员起了冲突,精神领域的不同立场逐渐转换成肉与肉的推挤。
陆海明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小说。那人群里有着爱与恨的极端力量。
只是没有哪本**小说会写一群人的**。一个人的**可以是极洁净又极幽暗之物,是爱与性之间的暧昧,可以被形容为雨,海水,一只青涩的橘子,但全人类的**不是橘子的叠加,而成为一种盘踞在人类上方的,十分可怕的东西。
办公楼的保安节节败退。人群失控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好在警笛声很快响了起来。警车虽然减了速,还是直冲进人群。一桶红油漆被撞倒,悉数泼在汽车轮胎上,陆海明在楼上看得心惊肉跳。
从警车上下来的人是许岸。
许岸亲自来吗?陆海明有些惊讶。能接触到国安局这种层级的案子,他推测许岸的级别也足够高,而这种抗议活动一般只是需要基层民警来处理。
那张血腥的案发现场照片浮现在眼前,陆海明看着楼下“有序抗议”的人群,像在看一个荒诞的默片。他忍不住去想,如果许岸没有找到他,如果他不知道那起和AI有关的案件,他为了他的“落落”,是不是也会成为楼下抗议队伍的一份子。他是不是也会居安思危,害怕政策一刀切,影响他的研究?然后以大学教授的身份未雨绸缪地在舆论场上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说出“我们不再接受被阉割的信息”的话来?
而楼下这些人什么也不知道,只怀着一腔热血,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可怜。
陆海明一直不太愿意承认,他同意加入“退役计划”也有一份私心。发生的恶性案件让他隐隐担心今后AI的发展被戴上镣铐,甚至全面禁止。他想着如果此时能和公权力站在一边,能借机表一表忠心,也许能积累点有用的人脉,即使日后学科发展真的面临最坏的境况,他也能借着这点“忠心”给“纸落”的研究赢得一点特权。
一个父亲,为了保护女儿做出的卑鄙行径,那一定也是会被原谅的。
陆海明一直在想日后。楼下的许岸正押着一个人上警车。陆海明正要拉窗帘,忽觉那人身影有些熟悉。
“老孟?”
孟广琳和陆海明是大学同学。两人关系很好,互相是对方口中的“老孟”和“老陆”。大学的时候,陆海明常常去女生宿舍楼下等孟广琳一起上自习,起初还有同学起哄,后来大家就习以为常,看见他也就打声招呼:“又等你家老孟啊。”
可其实陆海明和孟广琳并不是恋人。应对宿舍里的各种八卦,老孟戏言,成不了的,我跟老陆互相觉得对方长得丑。
陆海明只是笑。他清楚地知道他和老孟的友情里没有浪漫的成分。至于为什么……也许他把过多的热情给了文学,给了实验研究,也许和老孟关系太好,互相太过懂得,反而没有朦胧和可供想象的空间,而爱情的产生很大一部分要依托于想象。
大学四年中,只有过一次,陆海明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天因为设备问题图书馆临时闭馆,两个人抱着书包一同坐在操场上。陆海明已经忘了老孟和他说过什么,只记得阳光一片明媚,天上只见一缕云,微微勾画出风的形状。女孩和他说着什么,身后是学校挺拔的杨树林。
时至今日,陆海明仍旧羡慕老孟身上那种葳蕤的生命力,那种他比不了的精气神。
大约爱恋就是这样产生的,因为人们在某个时刻看到他们向往的东西,而人类社会正是依靠向往和希望不断向前,又不断产生疯狂的事来。但大多数时候,陆海明和老孟还是太过相似,因此那向往并没有持续太久。
如今学生时代的好朋友出了事,陆海明实在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女朋友?”警局里,许岸笑着问他,笑完又否认,“组织都查不出来,估计不是。陆老师单相思?”
陆海明不置可否,只愿这分薄面还可堪一用。
许岸叫他宽心:“没事的,我看过监控了,你这朋友没参与泼油漆。顶多批评教育,罚两百块钱。一会人就出来了。”
陆海明没有看到抗议活动的全过程,他不知道老孟是真的没有参与,还是许岸仍用得着他,所以网开一面。陆海明略微觉出事情有一点不自然:“这点小事值得许警官亲自来处理?”
许岸笑得潇洒:“我女神在你们那栋楼,我不放心。”
“女神?”陆海明觉得好笑,他以为这种夸张的形容词只会从学生那里听到。
“林芙。跟您一个办公室的。”许岸坦诚得叫人惊讶。
陆海明一怔。他想起林芙,心里顿时柔软又紧张。他直觉自己该嫉妒的,该对许岸怀有敌意,可是并没有。
关于老孟,陆海明本以为毕业后,他们的人生路也会相似,就像两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到S大那样。两人都一心扑在学术上,老孟虽然性格外向,但太过直来直去,几乎和他一样不善交际。对他们来说,最合适的选择就是一路死磕学术读到博士,最后留校任教,或者自降一级,去个差点的学校任教。
可大学毕业之后,二人却立即分道扬镳。陆海明一头扎进了AI研发,老孟却躲回家写剧本。陆海明偶尔在杂志上看到老孟的文章,涉及人工智能的时候,她的情感倾向实在明显——她讨厌AI。
可如今两人的角色完全掉了个个——陆海明参与了限制AI行动的“退役计划”,老孟却为给AI出头进了警局。
有关系的确是好办事。许岸给陆海明找了间清净的会议室,又客客气气地倒了茶,还拎出一袋爆米花,让他自在地等着。老孟也很快被放出来了。
那天陆海明穿西装,一丝不苟的,甚至显得拘谨。老孟却穿一身运动衣,像刚从健身房出来。她扎了个大背头的马尾,远看去活像不加修饰的高中生。几年过去,不同的生活在两人身上留下了印痕,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有交集的样子。
“谢谢你啊陆教授,这是上头有人啊。”一见陆海明,老孟就笑开了。
陆海明没做过多的解释。一方面是那个案子需要保密,他和许岸的关系要讲起来得说无数个谎;另一方面,陆海明不愿意过多地提起许岸,因为那会让他想起那个血腥的尸体照片。也许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最不想继续联系的人就是许岸了,哪怕今天他是来求人帮忙的。
见到老孟,陆海明心里松快些——他这才觉得在“退役计划”的工作组里,他其实是一直提着心的。
时隔多年,老孟身上似乎仍旧有着那种不管不顾的热望,这种热情驱散了陆海明心里的不适。他们顺利成章地一起吃了晚饭。
关于参加抗议活动,孟广琳是这么说的:“我就是去看一热闹,想看看狂热的AI爱好者是怎么散德行的,打入敌军内部也好获得一手情报,谁成想去看猴的,反倒让人当猴给抓了。”
陆海明借着酒劲问:“老孟,你相信AI能杀人吗?”
孟广琳只顾着跟他碰杯,满口敷衍:“信,怎么不信?”
陆海明不满:“你认真点,我想写一个这方面的小说。”
孟广琳白他一眼:“是你写,还是你那个宝贝AI写?”
陆海明说:“'落落'目前没这个能力,写出的东西只是勉强通顺。当然是我写。”
落落。孟广琳微微挑眉,似乎对这个称呼颇有微词。
“你天天和个AI待在一起,你写AI杀人,你不瘆得慌?”
“所以得提前知道阴暗面。”陆海明笑,理由很充分。
“要是真杀人啊,我倒希望这东西大庭广众之下杀个罪大恶极的人,这样既解了气,也让人知道这些AI早晚得失控。没有针对你的研究的意思,可能它们真脱离人类控制的时候,我们已经入土八百年了。但是我确实……我真烦这东西。”说着说着,孟广琳又笑,“要不咱们不聊这个?立场不同容易伤感情。”
陆海明不解:“人工智能只是工具罢了。AI只不过是听指令做事,我想没有必要反对一种工具,毕竟在我们面前,他们甚至是出于绝对劣势的……弱者和奴隶。”
话虽如此,他在心里默默给“纸落”道了歉。不只是工具……也不是奴隶……
某种程度上,他是能理解上午来抗议的人的,他能理解他们对AI的感情。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有声音,有形象,能想你所想,能为你解决问题……人心里很快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很难把它看作纯粹的工具。
“开玩笑呢?”孟广琳不以为然,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它们有比我们强大百倍的处理器和信息库,我们才是弱者。”
弱者。陆海明又想起那张照片来。和一个随时能启动激光切割的危险AI相比,人类的确是手无寸铁的弱者。有一瞬间,他真恨那个失控的AI,是它毁掉了所有AI的名声,加重了AI的污名化,也连累了他的'落落'。
陆海明接着喝酒,叹了口气:“如果是大庭广众杀人,AI估计也就发展到头了。”
也就不会有人来办公室泼油漆抗议了。
他们靠窗坐着,窗外人来人往。从前陆海明总以为AI和人可以被一目了然地分辨,但现在却没那么确定了。尤其喝了酒之后,他眼前的人影开始有些重叠。
许岸曾说,除非你切开一个人,否则不会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人。
但现在显然他们找到了更简便的方法。在“退役计划”启动之初,为了“系统维护”。所有AI系统的时间都被统一调整成了10月10日上午十点——那是国际社会达成一致,订立公约停止一切R20及更高系列人工智能研发的日期。而为了减少给人们造成的不便,巨大的数字投影几乎覆盖整片天空,显示着正确的日期和时间。
当被询问到时间的时候,人工智能系统会下意识地回答系统内的时间,而人类会开始像远古时代时一样看向天空。
说不上来是不是好办法,但至少避免了把人切开。
如今巨大的数字投影几乎覆盖整片天空,月亮只像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点,天空的威压与荒诞并存,一种奇异的美感倾斜下来。
晚上来吃饭的客人越来越多,中餐馆的卡座区里响起音乐。前奏听起来是古琴,陆海明觉得有点熟悉,可能是某个古装剧的片头曲。
唱歌的是一个柔婉的女声。刚一开口,陆海明握酒杯的手就是一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孟广琳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怎么了?”
陆海明揉了揉眉心:“现在几点了?”
老孟指了指窗外:“你自己看不见?”
陆海明放开了酒杯,眼前的人是老孟,他们认识十多年了。也许他有点太过疑神疑鬼了。
唱片里的声音仍在继续:“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那个杀了人的AI,留下这样情意绵绵的诗,是为了什么呢?它在想念着谁?那张照片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陆海明几乎想吐。
停下……别再唱这首歌……
“老陆?陆海明?”
陆海明看见孟广琳在和他说话,可是耳朵里却只有那首歌。他听不见其他。那歌声像有着海妖般的魔力,叫他止不住地迷醉……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铃声刺耳。陆海明一个激灵,这才像回到现实世界。来电的人是许岸。陆海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警官。”
许岸语速很快:“研究中心传来报告,发现了一段明显的数据异常,极有可能属于R20系列。我们已经暂停那个AI的一切活动,并且启动应急程序,但是……”
“但是什么?”陆海明急切地问。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歌声字字柔润,绕梁不绝,直沁人心脾。陆海明烦躁地调高了手机音量。
“但是它好像失控了……”
在发生了恶性案件之后,R20系列又失控,此时应该立即展开抓捕,为什么许岸会给他打电话呢……
陆海明闭了闭眼:“在哪?”
许岸一点没有犹豫:“下江区淮中街道,离你也就两条马路。”
陆海明了然。原来他们一直在监控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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