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夫君周恺辰,已经死去三年有余。”
“我并不总是想起他,却也不曾忘记他。”
*
六年前。
夏宅。
“小娘,别哭了,与他成亲,其实……也并非那般不堪。”
“夏明灿!你是昏了头不成?”
周姨娘甩开儿子递来帕子的手,又用力推搡他一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传言他是将死之人,万一他真的……你怎么办?守寡?还是被周家扫地出门?”
夏明灿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倒退两步,这才稳住身体重心。
他将帕子折好,塞回袖中,笑道:“小娘,春杏说你连着三顿没进食,怎么力气反倒比平日还大?”
周姨娘一噎。
她瞪着他,眼眶通红,半晌说不出话,一转身,颓然地扑倒在床榻,脸埋入锦被,呜咽闷哭声徐徐传来。
夏明灿跟到榻边,轻声地哄:“小娘,周家公子年少有为,官拜大理寺少卿,若非身染怪病,若非我的八字与他相合,这门亲事,本也轮不上我。”
周姨娘不说话,抽泣声明显更重。
夏明灿知她心结所在,便道:“您就别再惦记阿煦妹妹了,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我观阿煦妹妹视我也如兄长,这事,本就是您一厢情愿。”
周姨娘蓦地抬起头:“胡说!什么叫我一厢情愿?若无周家横插一脚,你与阿煦定然能成事。”
夏明灿不好再驳,只道:“我与周家亲事已定,庚帖都换了。”
周姨娘何尝不知?
她眼神麻木地望向窗外,心如刀割。
就因她是奴、是妾,所以她孩儿生来便低人一等?最后就连婚事,竟也要沦为夏家攀附权贵的垫脚石吗?
“我去求老爷!我伺候他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周姨娘突然攥紧手心,指尖深深陷进皮肉,“明灿,你还记得吗?小的时候,你爹经常夸你字写得好看,可见他心中有你……”
“小娘!”
周姨娘神色似癫似疯:“阿煦爹只是个穷秀才,她家能给你什么助力?他们就是见不得你好,娘只盼你活得有尊严,谋一份糊口的差事,娶一个体贴的妻子,什么富贵,什么前程……”
“我明白,我全明白。”夏明灿将人拥进胸膛,“但您什么都不用做,您只需好好吃饭、睡觉,余下的事情,都交给我。”
周姨娘怔愣片刻,崩溃地跌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夏明灿轻抚周姨娘的背:“等我去了周家,就在外面置办一处宅子,若您念着父亲,便留在夏家,若您想自在地过日子,我就接您出来住,好不好?”
“好。”
周姨娘含糊应着,这才惊觉,他的胸膛温暖又可靠,肩膀也宽阔坚实。
她家明灿长大了。
她家明灿也牵挂她。
然而,她身契还在主母张氏的手里攥着呢!
难得的温存时刻,周姨娘选择沉默,她不愿这些沉重的现实,来搅扰母子之间的美好。
三日后,周家携聘礼至。
朱漆礼盒堆满前院,竟映得青石地砖都染上三分艳色。
管家引周家夫人入正堂时,夏明灿已被主母张墨琴唤来候着。
他垂首立于屏风侧,只听得脚步声渐近,随即飘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惭愧,恺辰因公务赴阳武县,山遥路远,需过些日子,他方能归家。”
周家主母林雁如与张氏见过礼后,含笑解释道。
她这话虽是对张氏讲的,眸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阶下少年。
夏明灿抬起头,恰与林氏四目相对,出于礼节,他躬身作了个揖。
张氏将二人举动看在眼里,热络地与林氏攀谈:“令郎公务繁忙,实乃朝廷栋梁。他此行是为抓捕重犯吧?前阵子的大案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人心惶惶,好在令郎洞察秋毫,这才让上京恢复安定。”
“夫人过誉。”林雁如听惯了旁人夸赞儿子,面上瞧着淡然,口吻也谦逊,“都是上官指导有方。”
二位夫人客套片刻,林雁如引回正题,按规矩走完下聘仪式后,她以赏园为由,引着夏明灿去凉亭说会儿话。
此刻再无旁人,唯有一股股清风穿亭而过。
先前在厅堂,林雁如不好意思多加打量,此刻终于有机会细细端详眼前人。
少年一袭襕衫,立在斑驳树荫里,面容清雅,不染纤尘。
“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她不禁吟出旧词,赞叹道,“小郎君好一副天人之姿。”
“夫人谬赞。”夏明灿耳尖微红,长揖及地。
林雁如不着急纠正他疏离的称呼,反正再过几日,他与自家儿郎便要完婚,介时大家成为一家人,称呼自然而然会改。
望着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林雁如暗暗颔首,心里那点顾虑,以及对这桩婚事的犹豫,也伴随对他的好眼缘而烟消云散。
“明灿,有些情况,或许你知,或许不知,今日在这里,我先与你说个明白。”
林雁如示意他在亭中落座,正色道,“三年前,恺辰莫名患上‘嗜睡之症’,初始只是昏倒片刻,但渐渐地……最久那次,他竟足足睡了七日。”
“纵然我们遍请名医,也不拘江湖郎中,但都找不出病症所在。前段日子,云游四方的白鹤真人归来,他说或有一方法可试,否则恺辰他——”
她的声音因突然哽咽而沙哑。
夏明灿垂眸不去看,默默倒一杯清茶,双手端到夫人面前。
“谢谢。”林雁如借机整理情绪,接着道,“我们决定听从白鹤真人的建议,寻一八字相合之人,与他成婚。”
夏明灿了然。
想来这人定是不好找的。
否则以周家的家世,以及周恺辰的成就与前途,也不至于看上他。
“孩子,请你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一颗心。”林雁如望着眼前少年,目光柔和而恳切,她指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似在斟酌词句。
“我今日向你承诺,无论恺辰未来如何,周家绝不会亏待你半分。”
夏明灿一抬眸,恰巧撞进她眼底。
刹那间,他脑海浮现出周姨娘憔悴的模样,以及她眼底的盈盈泪光。
全天下的母亲,原都是一样的。
无论出身高低、地位尊卑、学问深浅,那颗为子女忧惧的心,别无二致。
他盯着茶杯中波澜不起的茶水,试探地轻声问:“夫人,成婚后,我还能参加科试吗?”
“自然,”林雁如不假思索,尔后展颜一笑,“你有这般志向,我们支持都来不及。待恺辰得空,还能传授你一些亲身经验呢!”
夏明灿也笑起来。
六年前,年方十五的周恺辰首次参加科举,一路过关斩将,直入殿试。坊间传闻,今上欲封他为探花,奈何当年情形与往届不同,因南边□□叛乱,科举延期两年,故考生众多,竞争激烈,最终状元被一八十三岁学子摘得,探花榜眼也都是三十岁以上的学子。
林雁如忽而笑问:“你从前可曾见过恺辰?”
夏明灿点点头。
“什么时候?在何地?”
夏明灿回:“学舟书院还未并入嵩阳书院前,我在其间就读,那时书院发生过命案,身为受害者的同窗,我也被令郎例行问过话。”
“是那起可怖的连环虐杀案?”林雁如眼皮一跳,嘴角轻抽,“恺辰他办公……是不是……挺凶的?”
夏明灿顿了顿:“周少卿审案……颇为威严。”
林雁如:“……”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提这茬。
夏明灿却继续道:“另有一次,我在书坊买笔墨,凑巧偶遇他缉拿逃犯。”
林雁如摸了摸鼻尖,愈发尴尬,暗自在心里腹诽:“这都是些什么骇人听闻的缘份?”
“周少卿不仅断案如神,身手也极佳,短短几招便制伏几个壮汉,煞是厉害。”
厉害?
林雁如望着似乎陷入回忆的少年郎,眉梢微挑,唇边笑意更深。
身为过来人,她很容易辨清徜徉在少年眸中的钦佩之情。
有时候,一点点仰慕,作为开端便已足矣。
她痛快地饮尽杯中茶,心满意足离去。
送走周恺辰的母亲,夏明灿折返回院,经过游廊,恰好遇见大哥斜倚廊柱,手执鸟笼,正逗弄新来的小丫鬟。
他转身欲避,却被大哥夏友玱唤住。
“二弟!”
夏友玱朝他招招手,又低头对丫鬟温声细语,“我给你的霜膏记得日日涂抹,去吧,下次得空,我再来找你玩儿。”
夏明灿慢吞吞行来时,小丫鬟羞赧的背影已消失在拐角。
夏友玱变脸倒是快,他抡起空拳,轻锤夏明灿胸膛,嗔怒道:“我专程在此等你,你倒好,怎一见我就躲?”
“恕弟眼拙,没瞧见大哥站在这儿。”
夏友玱瞪他一眼:“周家的人都走了?”
夏明灿:“嗯。”
夏友玱摸了把笼中小鸟的鲜亮羽毛,爱不释手道:“早让你学着我些,你以为我乐意走街串巷、拈花惹草?咱们那位母亲心里容不得外人,你特意避开与三弟同时科考又如何,瞧瞧,现下还不是被论斤估两地卖了。”
夏明灿对他后半段无言以对,至于前面的话……
难道他真不乐意走街串巷、拈花惹草吗?
夏友玱读懂了他的面部表情,理直气壮:“你懂什么?我这叫'戏做全套'!”
夏明灿:“……”
行吧,他高兴就好!
夏明灿拱手:“大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你莫着急走,”夏友玱拉住人,神神秘秘道,“二弟,你与周家的婚事板上钉钉,大哥就不在你伤口上撒盐了。咱们还是说点有用的,听说周家公子虽身患怪症,平日里却格外勇猛,你可知夫夫之间的那点事儿?这与夫妻之间有很大不同,你为人老实本分,想来也不懂其中关窍。今儿我便教教你,好让你在洞房花烛夜少受……”
饶是夏明灿脸皮不算薄,也禁不住大哥的“口出狂言”,他急忙捂住耳朵,连走带跑,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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