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夏两家的联姻另有隐情,所以婚事推进得极快,婚期就定在月末。
据说那天是个千载难逢的吉日。
婚礼前夜,夏明灿与周姨娘对坐窗前。
“小娘,这个您拿着。”
夏明灿从怀中取出素色信封,指尖在烛火映照下,泛出白玉般的光泽。
周姨娘疑惑拆开,取出一张泛黄的薄纸。
她识字不多,自己名字却是晓得的,看清纸上的"周小凤"三字,以及那褪色的红指印,她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这、这是我的......”
“您的身契。”夏明灿轻轻按住她颤抖的手,“从今往后,您自由了。”
周姨娘攥着契书的指节发白:“你是为了从主母手中拿到它,才答应周家的婚事?”
“也不全是。”夏明灿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低声道,“主母虽强势,却不曾苛待我们。但同居一屋檐之下,时日长了,难免因利益猜忌,生出许多无谓争端……”
他顿了顿,转回视线,双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小娘,有时看似绝路,却未必不是新的开始。”
周姨娘将薄纸紧贴心口,泪珠滚落。
夏明灿握住她冰冷的手:“小娘,您信我。”
周姨娘用力点头:“我信!”
与小娘话别,夏明灿独自提着灯笼,回到小院。
并不大的住所,却承载他十几年的记忆。
月色如水,清风吹动灯笼,投下成片光影,犹如涟漪般荡漾。
恍惚间,他看见年幼的自己举着竹蜻蜓跑来,那个趴在石阶上看蚂蚁的孩童,缠着姨娘讨糖吃的馋嘴小子,还有在梧桐树下诵读诗文的少年......
最终,他们一脸坦然地走来,尽数没入他胸膛。
指尖抚过石桌冰凉的纹路,夏明灿唇角微扬。此刻萦绕在他心头的,与其说是离愁,不如说是一种对未来没有着落的失重感。
当然,还有蛰伏在恐慌之下的憧憬,以及期待。
这一夜,夏明灿睡得格外安稳。
“二公子,该起了。”
晨光未透,小童已在门外轻唤。
他睡得沉,一时竟毫无反应。
小童继续唤:“二公子,该起床梳洗准备了……”
“起什么起?”
城郊破屋的草垛间,锦衣少年裹着薄毯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别吵,让小爷再睡会儿……”
朦胧间,一声低沉冷笑,似湿湿黏黏的雨滴,陡然落入他耳廓,晕开一片瑟缩寒意。
真凉!
还有他脖颈间——
似乎也横亘着一截冰冷。
“旺年,别闹……”
锦衣公子嘟囔着睁开眼,待看清眼前景象,登时悚然一惊。
他脖颈间,正被一柄利剑抵着。
而持剑之人,面容俊美,周身却充斥着凛冽入骨的寒意。
五日前,正是这个人、这柄剑,一举击败了六个威武雄壮的拦路山匪!
“哥……”少年惊恐地咽了咽口水,硬生生挤出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推开剑身,“有话咱好好说……你可是我亲堂兄……咱不兴开这么危险的玩笑……”
书童旺年躲在木柱后方,他瞄一眼寒气逼人的大公子周恺辰,又瞅瞅自家鹌鹑似的主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周玉璧!”
“在。”不等对方说完,少年应得比春雷还响。
周恺辰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铮”一声,长剑倏然归鞘,可他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却比剑锋还要冷冽几分:“这一路装聋作哑陪你演戏,可还尽兴?”
“哥,你说什么,我听不……”
话音未落,对方轻描淡写又甩出致命一击:“正年已经招了。”
“什么,他把伯母交代的任务全都……”
周玉璧猛地噤声,转头恰好对上书童瞪圆的眼。
旺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不,不,小的半个字都没说。”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气氛安静得诡异。
周恺辰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中计了!
周玉璧哪里又还不明白?他垮下脸,有气无力地央求道:“哥,咱先回家吧,等回了家,我保证一五一十地向你交待!”
周恺辰睨他一眼:“周玉璧,我脑门上刻着‘傻瓜’两字吗?”
明知家里设了陷阱,他还主动往里跳?
周玉璧:“……”
周恺辰也不着急,他指节有一下没一下轻叩剑身,发出短促却清脆的嗡鸣声,最后他薄唇轻启,“今日府中有大事发生?且还是必须我亲自到场的大事?”
话句虽是疑问,却似无比笃定。
周玉璧讪笑两声,挠了挠下巴:“哥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是今日?”
周恺辰淡淡扫他一眼,明显带着嘲弄之意。
旺年实在看不下去,小声道:“少爷,您先前在阳武县又生病又丢东西,一直磨蹭拖延时间,后头又催命似的赶路。昨夜分明能进城,偏说吃坏了肚子……”
周玉璧委屈不已:“昨儿肚子是真疼。”
所以,这便承认先前是装的了?
周恺辰眸含审视:“你们到底要逼我做什么?”
“哪能说逼呢.……”周玉璧眼神飘忽,“伯父伯母一片苦心,再耽搁就错过吉时……”
“吉时?”
周恺辰瞳孔骤缩,霎时想通关窍。
他猛地攥紧剑柄,骨节泛白,眼底风暴翻涌。
周玉璧自知失言:“哥……”
“滚开!”
“拦住他!”
旺年闭眼追出去,一把抱住大公子左腿。
周玉璧紧跟着飞扑而上,死死箍住右腿。
周恺辰低头看着两个挂件,好笑又好气:“就凭你们,也想拦我?”
“再加一个我,够不够?”
林雁如一身簇新织金衣裙,珠光宝气地快步走来。
周玉璧仿佛等到救星,抬头望去,霎时哀嚎:“伯母,您怎就带了三个仆从?”
是不是也太小瞧堂兄的战斗力?
林雁如先瞪儿子一眼,又对周玉璧主仆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难为你俩了,待会在喜宴上,定要多饮几杯,今日事多,改日我再好好答谢你们。”
周玉璧趴在地上还不忘表忠心:“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旺年一脸憨笑:“应该的,应该的。”
林雁如欣慰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
周恺辰看着唱双簧似的三人,一时没忍住,冷笑出声。
林雁如收敛笑容,拽着儿子走到槐树下。
树影斑驳间,她压低声音道:“恺辰,我与你父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凤枣巷夏家的,我已相看过人,无论品性还是容貌,都无可挑剔。”
周恺辰抱臂倚树,垂眸不语。
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却桀骜的阴影。
林雁如继续道:“今儿便是你们的大喜日子,一切就绪,只需你人到场,你且放心,你的婚服为娘精挑细选半月,保你穿上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周恺辰眉峰微挑。
半月?看来这场布局蓄谋已久。
林雁如被儿子看得心虚,讪笑一声:“好儿子,你就再依为娘一回,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周恺辰:“……”
父母的嘴,骗人的鬼。
他无奈扶额:“母亲,若冲喜当真有用,这世上哪还会有死人?”
“呸!”林雁如急得去捂他嘴,“大喜日子,说什么浑话。”
周恺辰偏头避开,目光却不经意落在她眼角细纹上。
他喉结微动,语气不自觉软了几分:“母亲,我的病不会痊愈。终有一日……”
林雁如勉强一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附和他:“是是是,你是下凡游历的天仙,终有一日,你将离开凡尘俗世,重返天庭,对不对?”
“没有天庭,我也不是神仙。”
林雁如嘴角抽了抽,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哦,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周恺辰沉默。
至少目前,他还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
林雁如望着眼前挺拔俊朗的儿子,心里又酸又涩。
与丈夫初次听到这番言论时,他们只当儿子疯魔了,连夜请来大夫。后来,夫妻二人才渐渐缓过味来,许是儿子不愿他们伤心难过,遂编出如此荒唐的故事。
说到底,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林雁如压下翻涌的泪意:“日头渐高,儿啊,咱回去成亲吧!别耽误吉时。”
周恺辰:“……”
他知母亲不信,偏他无法证明。
难道要告诉她,自得了这怪病,阴阳两界的界线在他眼中逐渐稀薄?那些游荡的亡魂、寄居在草木山石间的精魅,全都成了他眼中常客?
譬如此刻,三只通体碧绿的小树灵,正坐在槐树枝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活像在看一场好戏。
其中一只晃着脚丫子,语含同情:“他可真可怜!”
最胖的那只啜饮着朝露,砸吧嘴道:“可怜什么?送上门的媳妇都不要,分明是个大笨蛋!”
周恺辰嘴角一抽,下意识抬头。
“快看快看!他能看见我们!”
“真的假的?”
“我赌三滴甘露,他只是在看树枝。”
周恺辰额角突突直跳,真希望听不懂它们“叽哩哇啦”的语言。
他挥了挥手,忽略这些噪音,抿唇道:“我不成亲。”
“你敢?”
林雁如一声低吼,吓得小树灵脚底一滑,尖叫着从枝头栽落。
周恺辰条件反射般抬起腿。
小树灵“啪叽”一下,落在他靴面,嫩绿的皮肤吓得发白。
它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结巴道:“人,多、多谢......”
说完,慌慌张张作了个揖,一溜烟窜回树上,被同伴们七手八脚地接住。
林雁如看不见树灵,自然不懂儿子在做什么,权当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是在挑衅。
“好,你就是故意气我是吧?周恺辰,今日你要么随我回去成亲,要么——”她狠狠一咬牙,“就当没我这个娘!”
周恺辰望着母亲执拗的脸,目光却被她泛白的鬓角吸引,胸口随即一阵闷痛。
自他患病以来,不知不觉,她头上的白发竟越发密集。
他狠心移开视线,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母亲应知,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尤其……至亲之人。”
林雁如眼眶通红,仍倔强地不肯退让。
对峙片刻,周恺辰沉声道:“母亲,恕儿不能从命。”
言罢,他大步越过她,径直走向歪脖子树,一把扯开缰绳,翻身上马。
“驾!”
骏马嘶鸣,尘土飞扬,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光之中。
“恺辰!”林雁如不可置信地追了两步,声音颤抖。
朝阳彻底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落,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晨露的清香。
枝头上,几只树灵踮脚张望,窃窃私语:
"他走得好决绝……."
"可他们身上的气息,明明都很难过……"
"人!真是世间最奇怪的生灵!"
片刻后,它们又跃跃欲试地下注:
“我压两滴甘露,这婚铁定结不成了!”
“两滴算什么?我压十滴,也赌不成。”
“可怜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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