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啃
“仙君，我们到了。”
“好。”
话音落下，舟室的门扉便“吱呀”一声打开，刺目的光茫随之投射进来。
江玉青眯眼调整了下思绪，怀抱玉莲步向门外。
周围，方才驾车的仙鹤有两只还单腿立在门边，与自己不过一步之隔，其余的三两成组落在舟辇下方的白玉礼台上，仙气缥缈。
礼台足有一射之地，可以说是十分宽阔了，但现在除了中线的红绸路被空了出来，左右两边皆是呜呜喳喳挤成一团。
江玉青粗略一扫，自己这右侧的人族修士还好，虽然身着不同形制的服饰，但同样衣服的聚在一起，无论站立、御剑，皆是队列方正，即便很多弟子正伸长了脖子朝他瞅，整体看上去也是清一水的齐整。
而与这样的秩序井然不同，左侧这边的情景叫江玉青直接轻笑出声。
盘在树上的、卧在地上的、飞在天上的，还有化为人形的、半人半兽的，甚至还有自带水缸浸在里面吐泡泡的，长得虽矮却直接从领口就伸出两米蛇脖子的，诸如此类，明显是妖域生灵，实在有些滑稽。
他们倒也不吵闹，就那么千奇百怪地、安生地挨扭在一起，但江玉青还是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吵到了。
身旁的小鹤不知何时已经将头凑到了他跟前，撒娇般地唳鸣一声，江玉青挑眉含笑，抚摸它纤长的脖颈，小家伙立即舒服地扬起头享受起来。
“吱呀——”
又一道舟室门扉开启的声音。
江玉青心头微微一跳，望向远处那架相同制式的代步工具。
颀长的身影从门中走出，身上穿着与自己无二的缕金喜服，手抱同样的赤玉莲花，明明是斯文秀丽的装扮，可偏偏却穿出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冷冽飒狂。
这便是——
乌夜寒琼，啸月尊主。
须臾之间，江玉青浑身寒毛一凛。
……！
好像有个锐利的东西攫住了自己的灵识，越过众人众妖的注目灼得他心脏猛跳。
莫非？
江玉青看向对面的目光立刻警惕起来，捏紧袖子里的暗器时刻准备反击。
但下一秒，那种感觉又即刻散开来，了无痕迹。
他心念电转：若啸月想要对他动手，也要顾及一下场合，传闻里这位尊主极其好面子，向来对仪式要求苛刻，必定不会让这里出乱子。
“唔嗷——”
身边的小鹤轻声哼唧了一下，江玉青回头看去，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不自觉间攥紧了小家伙的绒羽，给它弄疼了。
“抱歉抱歉。”他赶忙揉上一揉，深吸几口气平复胸口的悸动，视线却又飘回了左侧，不自觉地盘桓在那狼耳狼尾上。
他与啸月尊主在这之前仅有点头之仪，连相熟都算不上，这三日，他俩都是通过合盟来确认流程，除了传讯了两句，压根没有其他交集。
哦……还要除了自己灵台上那满面笑容的怪影。
要知道，灵台与神府相连接，是修者的要害，只有自己和得到许可的道侣可以进入，江玉青寻遍了整个尘间界的记载，都没看见过像他这样的情况。
这是脱离他掌控的意外。
每当想到这点，他就只能默默地、泄愤般地给这怪影添上几道禁锢咒、限灵咒、封印术、锁魂术，然后再面带微笑、咬牙切齿地把所有啸月尊主的典籍图册、传闻话本看个遍。
这时，鼓瑟之音骤起，两方仙辇前有阶阶玉石次第升起，提醒着主角走上礼台。
一人一妖在众多注目之中迤迤然走下仙辇，又在中央的红绸丝路上停住脚步，四目相对。
只这一眼，江玉青就对“风华月貌”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狼妖身姿高挑，面容俊朗，一双凌厉的雪瞳好似琉璃出水，摄人心魄。他颊边两侧各有一道紫色弯月纹，与喜服装扮相得益彰，黑发间一对绒耳竖立，身后还有一条蓬松的尾巴微微绷紧，弧度优雅好看。
江玉青在灵台中描摹无数遍的影子与现实重叠，所有书面上的文字、图像在此刻都凝成了实感。
张扬艳丽，恣气妖异。
唯一与灵台怪影不同的，就是眼前的妖没有一丝笑意。
江玉青看着寒琼，寒琼也直勾勾望着他，气氛一时间有些冷滞。
他们都不说话，身后的妖妖人人也凝神屏气，紧张得要死。
【乌夜寒琼啸月尊！乌夜寒琼啸月尊！乌夜寒琼啸月尊！】
【修节怀玉隐青仙！修节怀玉隐青仙！修节怀玉隐青仙！】
【仙君皎如玉树临风前！完全碾压对面的大尾巴狼！】
【尊主气盖苍梧云！吓得病秧子面如白纸哈哈哈哈。】
【妖族都什么牛鬼蛇神，没规没矩，还有留着哈喇子的，也太恶心了。】
【人修站得跟个呆子似的，这场面跟哪旮达的死人出殡差不了多少哈！】
从刚刚会晤开始，原本分别在两边灵影空间内观看一人一妖的围观者们，突然就合二为一了。
因此，文字内容是越发热闹，吵架的吵架，喊口号的喊口号，同时一些奇特的声音也开始冒头。
【乌夜寒琼啸月尊，修节怀玉隐青仙，这词放一起莫名有点搭啊，啸月隐青一家亲，嘻嘻。】
【对啊对啊，他们可算站一起了，我的眼睛仿佛被净化咒洗涤了。】
【我的老天爷，上方几位兄台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收了多少孔方兄啊。】
【谁收钱了，他们本来就很般配好不好！现在要合籍了，你是不是快气死了呀？】
【哈！我气不气死不知道，但他们看着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嗯，场面好像确实快要打起来了。
开玩笑，这要是两位一言不合，瞧这五家六派七宗八族齐聚的场面，立刻就能打得水深火热，三七二十一招式都不带重样的。
人修的几大宗门领头人心照不宣地对了下眼神，虽然联姻这事是他们促成的，但那妖尊答应得蹊跷，万一临时反悔了呢？所以来之前他们可是把镇门之宝都带上了，生怕火力不够。
要问为什么不担心隐青仙君反悔？当然是众所周知的战力近零，他就是反悔了也掀不起什么水花来。
妖族的一些牛鬼蛇神显然对人修有着同样的想法，都暗搓搓伸出了爪牙，锃光瓦亮、锋利无比。
要是打起来，必须给对面这群不安生的人/妖怪一点教训。
激战一触即发。
处在中心的两位焦点互相凝视了一会儿，江玉青率先开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笑意融融道： “啸月尊主。”
一秒、两秒、三秒……
无事发生。
所有视线又聚集到了高贵冷艳的狼妖身上，气氛焦灼。
寒琼面无表情，只淡淡回礼：“隐青仙君。”
客客气气，一派祥和。
…………
所有人/妖迟疑地将自己的武器默默收回了一寸。
寒琼朝江玉青伸出右手。
倒吸凉气，武器拉开！
他却仅是作邀请状，语气平和：“仙君请。”
所有人/妖无言地将武器慢慢收回。
……
啧，怎么还隐隐有丝遗憾。
寒琼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的形状虽然还是异于人族，但也只是微微凸出来的钝圆形，属于妖族的锋芒被藏匿七分。
江玉青将左手放上去，微微向下施力，改托为牵，放到一个对两人来说都平等的位置上。
“请。”他笑了一下，引着对方径直朝前走去。
数种乐器连音四起，节奏渐渐明朗激昂起来，寒琼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相牵的手，以及身旁快自己一步的清瘦身影，狼尾轻轻晃动，便迅速跟上与之齐平。
而江玉青分毫没察觉这些小动作，他正朝右侧人修阵营微微摇头，示意他们稍安毋躁。
多少是有些大惊小怪的了，江玉青想。
据抱一合盟的说法，寒琼从选址、建房到场地布置、酒水清单、贺礼目录、典礼流程，几乎都是亲自审阅过目，样样都要求是最精致最好的，与记载的传闻中如出一辙，爱面子、讲排场到了极点，上心程度真完全不亚于他们鸣蝉。
若是他真想要挑起纷争，断不会在这场大典上投入如此多心思，毕竟出了岔子可是最掉面的事情。
诶，说起鸣蝉，江玉青就在人群最前端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臭脸。
他本来无瑕的笑容，登时起了波澜。
【仙君在看谁？不会是那位鸣蝉君吧？这俩人的脸色也太难看了。】
【哪个是鸣蝉君？】
【就是站在最前面，众妙宗的江宗主你总认识吧，他旁边那个冰块脸就是。】
【吵架了，绝对是吵架了。】
【肯定是啊！他们这么多年形影不离、亲密无间，说不定早就互许了终身，这半路杀出个啸月尊主，搅黄了大好的姻缘，搁谁都不乐意啊。】
被讨论的焦点就那么直挺挺立在那，身型高大挺阔，一身众妙宗流纹白衫弟子服套在身上，衬得他是丰神俊逸，傲气凌人。
只可惜他生得一副剑眉凤目，神色淡漠，全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之貌。
他正是世人口中常说的，与隐青仙君竹马之交、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前准道侣——鸣蝉君。
鸣蝉从八岁起就做了江玉青名义上的医侍，两人一起长大，十几年来关系十分要好，每次江玉青行医问世，总少不了鸣蝉陪伴左右，他也是不见山上除了主人以外唯一的一名弟子，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江玉青承认，是，他们俩是吵架了，就在给抱一合盟回信的当晚。
于是这三天，鸣蝉像泄愤一般地投入到大典筹备中去，忙前忙后哪里都能听到他的事迹，独独在不见山见不到他，不光见不到，江玉青连话都递不过去。
这是他们这么长时间来的第一次碰面。
江玉青脚下步子不停，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看向鸣蝉。
一点表情都不给，真是白瞎了那张俊脸。江玉青腹诽道。
现下来不及多想他们间的问题，他迅速收拾好表情，准备继续朝前走去。
可突然，本来好端端站在那的人，身子却如同受了巨大的作用力般，猛地向前倾倒，伴着剑柄落地的“咣啷”声，鸣蝉就那么大咧咧地趴在了相牵的两位贵人身前。
“嘶——”
“天！”“这、这这……”
惊呼连天。
江玉青秀眉微皱，然后快速在后面的人群中扫视一圈。果不其然，有几张不怀好意的面容隐没在其中。
“……”可恶。
他欲伸出手扶一把，可左手一动就被寒琼的力量绊住，右手又抱着红莲，为难间，地上的鸣蝉已经拿好佩剑起身了。
“抱歉。”他低头朝两人抱拳干脆地行了个礼，站回到原位。
依旧是面无表情，神色无二，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寒琼不动声色地打量下鸣蝉，又瞥了一眼身边人，尾巴轻摇打了打衣摆，“走吧。”
“嗯——”
江玉青头还没点下去，就听妖族那边又出了岔子。
“嗬啊！！”
一位壮汉竟是抖身化出了原形——黄毛黑纹双首虎妖！
他甩甩毛，盯着对面的人族，两张脸满是狰狞邪笑，喉咙中酝酿着雷鸣之势，张嘴就要嘶吼出声。
周围不少妖兽受到刺激和鼓舞，也纷纷嬉笑怒骂起来，跃跃欲试。
刹那间，寒琼雪瞳一闪，铺天盖地的威压倾泻而下，躁动瞬间化为寂静，虎妖更好似口中卡住了什么东西，只能狼狈地趴在妖群中，不能言语，不能动作。
空中繁花飘落，琴音清越，掩住暗潮汹涌，江玉青右手指尖松开袖中藏的暗器，重新将赤玉莲花握紧。
似乎是察觉到江玉青的心绪，寒琼紧了紧相牵的那只手，小声说：“抱歉。”
江玉青一愣。
什么？
什么啊？啸月尊主在跟我道歉？怪吓人的。
他不知做何回应，只习惯性地微微一笑，牵着对方加快了脚下步子。
这红绸路确实不短，二人一步一步向前迈进，更显得格外漫长。不过，这是江玉青自己的想法，他因为左手与寒琼紧紧相握在一起，而有些不耐，冰凉的手染上了对方的滚烫，甚至还有些出汗。
对此，江玉青只能拖着寒琼走得更快些，以忽略肌肤相贴的粘腻感。
好在接下来没发生什么，他们顺利走到红绸路的尽头。
一方莲花形状的清池正等着他们，装点金丝红线，潺潺活水翻涌，点点金光溢散，煞是好看。
池边候有一人，他快步上前，拱手作揖：“恭喜隐青仙君、啸月尊主，万某三生有幸，得见此情此景。”
江玉青松了一口气，赶忙将手抽回，摩挲两下，道：“万盟主客气了，下面劳您操持。”
“万某分内之事。”万光暮道。
寒琼低头看着自己刚刚相牵的右手，抿抿唇没有言语，也是行了一礼。
万光暮此人印堂宽阔，眉毛弯弯，目光清透，年近五十而不显，属实是一副招人喜欢的慈悲相，此时长身玉立，着合盟冰蓝礼服，活脱脱一位儒雅谦谦的玉郎君。
他看时候差不多了，清清嗓子，开始进行接下来的流程。
“吉时已至，金莲池开，红鸾结起——”
江玉青和寒琼分别用一手中食二指并拢，抵在心口，牵引出一缕白芒放入红色莲花之中。
红鸾结，是修者间最常见的牵系姻缘的一种法印，往往以灵器为媒介，附着以双方神识，建立专属的连接，红鸾结成，双方便可相互感知，互通音声，无需借助灵力或外物。
少量神识分离，并不会对修者有影响，在这神器金池的滋养中，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神识融入后，原本冰冷的玉花登时散发阵阵灼热气息，现场和空间内的看客顿时骚动起来。
【我天……】
【妈呀！】
【啊！！！！】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哪位大人给我们普通老百姓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呀？】
【这么说吧，这相当于你家太太太太太太祖爷爷坟上被仙人点化长出来的天地灵芝，又被你太太太太太祖爷爷传给你太太太太祖爷爷，再传给……】
【好的好的，可以了，多谢多谢……】
“天杀的！这个气息，绝对是熔岩炼狱诞生的红莲摩华啊！”
“玉质天成，至炎至烈，世间罕见！”
“鄙人有生之年得见真颜，感觉可以安心入土了。”
“啊？不是说那宝贝百年蓄一蕊，千年开一花吗，这一下出现两朵合理吗？！不可能吧。”
“呆子，这两位用的灵器还能有假？咱只能感叹说用这等神器来结红鸾，实在是太奢侈了啊，我看干脆直接结宿缘印得了。”
“开啥子玩笑，宿缘印那是敢随便结的吗？同生共死，托付性命？谁知道病秧子什么时候就——”
“呸！你想打架是不是！”
虽然底下人讨论的“热火朝天”，但鉴于啸月尊主刚刚的威压，他们也只是暗自骚动，生怕惊扰了两位主角儿的正事。
“砰砰——”
一缕神识出窍，江玉青忽地眉头皱起。
错觉？我的灵台……刚刚似乎在颤动？
照理来说，分出这微乎其微的神识并不会影响他的身体。江玉青快速深吸几口气，压抑住心口的不适，继续将半开的红莲放进水池当中。
寒琼的莲花已经漂浮在里面了，江玉青的这朵一入水，两抹艳红立即向中间靠拢，本来玉质的材料应是坚硬的死物，但此刻，它们轻盈跃动仿佛苏醒过来了一般，距离越近，花瓣绽开地越多，直至两朵花完全聚在一起，莲瓣尽数盛放。
“砰砰——”
紧接着，花朵的根茎开始相互触碰、试探，几下之后，便迅速盘桓缠绕，一圈、两圈、三圈，厮磨相拥，愈发紧密，直到鲜嫩的花瓣再无空隙，合为一体，它们才停下动作。
同根、同福、同生。
艳染金池，弄水红妆。
两朵花任由赤色光辉与水中不断翻涌的灿金交织缠绕，待到金莲池再也承受不住这光芒，才化为缱绻红线，绕到两人指间。
万光暮微笑贺道：“并蒂莲生，佳偶天成，红鸾结同心，永世不分离——”
寒琼盯着红线在自己右手的小拇指根渐渐消失，又显现出一圈小巧精致的印记，赫然是并蒂莲的模样，只不过与在池中盛放的状态不同，它们各自合拢成花骨朵的样子，只有根脉连接在一起。
他蜷了蜷手指，神识相交会让人产生酥麻麻的感觉，不过他们放入的神识非常少，这种感觉仅仅只有一丝，就好像羽毛骚挠了几下心窝一般，没什么影响。
他端详了好一会儿小红莲，才抬头向江玉青看去，神色忽变：“仙君？！”
江玉青胸口不断起伏，面色白得吓人，额头有汗水顺着清秀的轮廓流淌而下，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般，完全没有听到问话的样子。
寒琼眉头轩起，伸手扶住了身形不稳的人儿： “怎么回事？”
江玉青还在不断喘息着，一手攥紧心口的衣物，缓解不适感，一手突然发难抓住寒琼胸口处的衣服——
寒琼：“！”
他竟直直朝着啸月尊主的嘴唇啃了过去。
寒琼看看地上的鸣蝉：哦。
又看看身旁的江玉青：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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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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