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仙君跟鸣蝉君,感情很好?”
“是啊,我少时就与鸣蝉一起生活,转眼竟快二十年了,他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江玉青站起身四处打量,语气放松了一点,“您看这夜明珠材质特殊,看样子也是从我屋里拿来的,他知道我夜里不喜黑暗,还有这个药篾……”
屋子不小,他走走停停讲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好像有点过于自在了:“啊抱歉,这珠子应该会扰了尊主清梦,我现在就收起来。”
寒琼皱眉:“夜明珠放置时我也在场,不用撤下来。仙君之前不知道这屋子的布置?”
江玉青站在窗边,看向远方闪动的灯火,嘴角含笑:“哈哈……不知道,我们闹了点矛盾。”
寒琼挑挑眉,没有追问。
月色与灯火交揉在一起,落在江玉青的喜服上,无端衬出几分落寞。
默了默,他走到江玉青身边,看着窗外的景色换了个话题:“此峰风清景和,却未曾有名,不若仙君赐个字?”
江玉青讶然:“我初来此峰,怎敢妄言。”
“初来此峰?”寒琼忽地蹙眉,语气有些怪异。
“嗯……”江玉青察觉到寒琼的眸中闪过一丝红意,眨眨眼有没有了,没容他仔细看,狼妖头顶毛茸茸的耳朵尖就一点点耷拉了下去,将他的视线全然吸引。
生气了?
大抵寒琼是在怪自己对大典不上心,江玉青略带愧疚地笑笑:“鸣蝉都安排得太好了,我便怠惰了些,抱歉。”
寒琼小声嘀咕:“又是……”
“嗯?”
“没什么,仙君今晚已经道了四回歉,你我既已合籍,便不用此般生分。”
“抱歉——”江玉青下意识托出,又立刻改口,“不,我是说好的。”
天色渐晚,既然提到合籍,他觉得也是时候谈点正事了。
江玉青转身正面寒琼,神情中多了几丝严肃。
“尊主,两族联姻虽匆忙却并非小事,您与我之前交集不多,了解不深,有些事我们还是需要讲清楚的。”
寒琼面无表情地站直身体,表示自己在听。
“首先,众妙宗从古至今对两族关系都是持和平之态,我身为掌门之子,更深以为然,因此可以向您保证的是,此次联姻我并无其他企图,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众妙宗和尘间界,您大可放心。”
寒琼应和:“两族相争,有害无益,我也同样是为了和平。”
江玉青点头:“其次,既然是联姻,可能未来还需要做一些表面功夫,这点想必尊主也有心理准备,我想说的是,在这段关系中您若有什么想法,请务必告知我,以免我们之间心生嫌隙,不利于这场合作,当然这点对我来说也同样。”
他顿了顿。
寒琼就这么用那双雪色清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但怎么感觉……寒琼一直盯着的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而是……
他不自在地抿抿唇,忽略一些奇怪的错觉,继续道:“除此之外,善渊境如果有什么需求,也大可以提出来,众妙宗对于合作对象向来慷慨,只要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不触及底线的,我们必会帮上一帮。
“最后,关于我先前给尊主传的话……不知您可还记得?”
江玉青说到这,眼底划过一丝动容。
**
三日前。
斜月远挂,茫茫清晖拂过小屋窗棂,落在桌上。
屋里,软黄色的夜明珠晕染出柔和光线,与月色交缠,将房间内简洁雅致的布置照得温馨而静谧。这是江玉青休憩的里间,除了必备的桌椅床柜之外,也就是成堆的书卷药典,东西实在不多。
一名身形高大挺阔的男子站立桌前,正俯身揽袖,点水研墨,砚台与墨块摩擦发出“锡锡”的声响,微细而清晰,点缀着此刻的舒静。
另有一人端坐桌前,青衫薄纱漫泄出座椅的把手,随偶尔漏进来的夜风悄悄摆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化羽登仙。
江玉青左手支着脑袋,正对着桌面上的东西沉思。
一封喜帖,一张传讯符。
除了一些花花草草、丹药灵石,江东流走之前还留下了这两样。
喜帖姑且不论,江玉青拿起那张过眼不凡的传讯符,玉葱般的指尖划过上方凹凸不平的纹路。
妖域特有的纹印,以三道云银色的妖兽爪痕为底,又在上面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笔锋凌厉的“琼”字。
这是和会上寒琼留给他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正合他意,江玉青暗想,他确实有传讯的需求。
即便是寒琼他不知图谋些什么上赶着要结这门亲,他也需要将一些事实跟他讲清楚,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江玉青揽袖提笔,在符纸空白处流淌下一行字,墨迹秀润,却暗含骨格筋力。
书毕,他捻起符箓一角,拎入桌上的一指烛火中,整张符连带着云银印记被迅速舔舐殆尽,烧灼的灰烬聚在烛火尖尖上形成一个小团子,浅浅上下浮动,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一旁男子停了研墨的手,蔑着这忽圆忽扁、变幻不定的纸灰团儿,随口问道:“公子,你刚刚跟宗主说咱们行医的时候跟啸月尊主打过交道,我怎么不记得……”
“我瞎编的,爹爹显然是对那位尊主不满极了,我不得搬出些话来让他安心安心,鸣蝉你知道的。”
鸣蝉无奈,他转而问道:“您给他写了什么?”
“没什么。”江玉青搁下笔,随口回道,“就是告诉他,我活不长了,问问有什么意见没。”
“…………”
鸣蝉素来古井无波的冰块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话听来好笑,似是玩笑,无人不笑,可鸣蝉喉头却哽咽了,他知道,江玉青是认真的。
近些年公子的身子越发虚弱了,即便是闭关修养也见效寥寥。
这件事连宗主都不知道。
鸣蝉知道公子不喜欢看他的愁苦样,于是强打精神,咽下郁气问:“哦,那可还需要回复抱一合盟?”
“嗯……得看看这位啸月尊主如何回复我。今天怕是难等到了,咱们早些歇——”
江玉青的“歇息”二字还未落音,就见那火尖上的纸灰团子突然轻盈跃动起来,原本暗淡的灰色也一点点化为晶莹的雪光。
这是……寒琼回复了?
江玉青凝神盯着开始变化形态的小团子,看着它在烛火中有些缓慢地形成第一个笔画。
一竖,一横折弯钩,一横……
一笔一笔写得很慢,好像是回复者在犹豫。
“同……生……”江玉青耐心等着下一个字的出现。
“嗯?”
然而,没有下一个字了。
那本已成型的笔划被突然挥开了一般,散作点点尘星,紧接着又重新、利落地聚合成了新的字——
“春来更有好花枝”
江玉青:“……”
江玉青:?
什么意思?
他跟寒琼说自己命不久矣,寒琼回复个“春来更有好花枝”?
难道我刚刚写得还不够明白吗?
江玉青对着这答非所问的内容懵了一会儿,转而无奈一笑,挥手将这行晶莹的字移到桌上,细细端赏了一番笔迹。
这个妖,如此奇怪……
**
“春来更有好花枝。”寒琼一字一句将自己的回信说了出来。
他注视着江玉青的瞳眸,一眨不眨。
江玉青被看得移开了眼,他垂眸敛去情绪,浅笑。
定是不会忘的,毕竟没人会上来就跟啸月尊主传讯说他要死了,自然印象极为深刻。
“以我的身体状态,约莫着不到一年您就可重归自由身。”月光洒在江玉青的脸庞,给霜冻的白瓷套上一层荧光,有种一碰就碎的错觉。
“只是,江某希望在我身死的三年期内,您能否不要另结道侣,至少不要在明面上,我不想让这联姻的效力白费。以上,尊主有什么要说的吗?”
……
江玉青端手静立,等待他开口。
“仙君……”
江玉青点头。
“会长命无忧的。”
“……借您吉言,亦是我愿。”江玉青浅笑,继续等下文。
……
……
他盯着寒琼那双碎冰银眸,眨眨眼。
没了?
这就没了?
“您……没有其他要求么?”
“仙君讲得很好。”意思是他没有意见。
“……”江玉青的表情忽然微妙,“那好,我便以自身性命起誓,如违背所言,五雷轰——唔?!”
唇上忽然覆上一抹温热,将江玉青的话语尽数化为呜咽,同时,也让他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是一只手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手掌宽大,温度滚烫,纹路还有些许粗糙。
寒琼的手。
江玉青一直完美的笑容被惊诧所覆盖,可疑的艳红快速爬上耳尖。
寒琼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撤手,耳朵轻颤,难得不太淡定地道:“抱歉,是我冒犯,你无需起誓,我都信……”
江玉青低下头,敛声道:“江、江某承蒙厚意……既如此,我也交付与尊主同样的信任。”
说完,他拱手行礼,没再看寒琼,维持着优雅的面容转开身。
啊,好尴尬……
说点什么好呢,哈哈。
好吧,江玉青是完全忘记了两人在一个时辰前还做了更亲密的事情。
江玉青:之前是不清醒!
他在屋中慢慢踱步,实现快速扫过屋中摆设,努力寻找着缓解尴尬气氛的话题。
忽然,他瞥见床铺的枕下有一方小角冒出,心下升起好奇,干脆揪着那角将东西拽了出来。
哦,原是一本《清心谱》。
……
“尊主,您看他们床头放《清心谱》作甚?难道还让我们早晚论道修课吗呵呵。”
江玉青浑不在意地随便翻了两页。
江玉青:“……”
耳尖的桃红更浓三分,他急急将书合上,打算藏回枕头下方,防止寒琼看到,却不料太过紧张,手一抖,书本就哗啦啦往床上一落,大大咧咧、规规矩矩地翻停在中间的一页上。
寒琼也跟过来看了一眼,下一瞬又像被烫到般看向别处。
但见书页之上,描摹着两个男人。若只是两个男人倒也没什么,不过……这两人赤身**,姿势奔放露骨,不可言说之处还明显地不可言说在一起,可疑的液体遍布。作画者绘得细致生动,甚至还贴心地给关键部位添上殷红色,颇具匠心。
……
匠心个鬼啊!
江玉青窘迫得不行,他强装镇定,哆嗦着手将这本《清心谱》捡起来,合上,放到床头,然后状若云淡风轻地开口:“忘、忘了一点,江某自幼身子便不爽利,难行此等……”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寒琼看着他通红的面颊,也缓缓开口:“我们本是联姻,不必行此事,若仙君另有心仪之人……也不必顾及我。”他边说边瞧江玉青的脸色。
江玉青想起传闻中啸月尊主年年都会去同心桥,揽草结河灯,点头正色道:“自然,这对你我二人皆是如此,与前言一致,只要不在明面上即可。”
寒琼梗了一下,眼神晦暗不明。
时候不早,夜已渐深,江玉青内心被一连串的尴尬事件整得疲惫不堪,该去休憩了,只是他看了一下屋内仅有的一张大床,又想起刚刚的《清心谱》彩绘,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笑得有些干巴:“尊主歇息吧,我去旁的屋舍。”
江玉青迈步要走,却被寒琼拦下。
狼妖抖抖耳朵,指指窗外和屋顶,道:“外面彻夜欢畅,人多眼杂。”
闻言,江玉青静心感知,果然有细微的灵力波动,不易察觉,怕是有人和妖在时刻关注着这边。
就是不知是何居心。
寒琼:“不过无需担忧,我已在屋内布下屏障,他们听不到动静,只是……”他顿了一下,“仙君今夜怕是要委屈,与我同房共处了。”
“……还是尊主思虑周全,我哪里来的委屈。”
寒琼其实完全可以将屏障完全覆盖这整片山林,但应该是考虑到场合以及情况的特殊,只将范围控制在屋内,这样既可以透露出二人同处一屋,关系还算和睦,又给彼此留了喘息的空间。
是能喘息,如果刚刚没发生那些事的话。江玉青笑眯眯地腹诽。
二人僵在原地,没人再说话。
窗外树影婆娑,推杯换盏的叮当声时大时小,偶有虫鸟走兽被动静惊飞,看样子外面的宴席仍旧热闹得很。
似乎是受不了屋内的平静,寒琼率先从衣柜中取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开始整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
江玉青见状忙上前抢过被褥,笑笑:“我睡地上。”
寒琼摇头:“夜晚寒凉,你身有不便。”
江玉青语塞,不知如何反驳,这话没错,他这病体是受不得一点冻的。
但把尊主挤到地上,心中更会忐忑啊!
江玉青纠结道:“要不,尊主如果不嫌弃,咱们在一张床上挤挤?我看、我看这床还挺大的。”
说完,他咽了下口水看着寒琼,心下打鼓。
寒琼登时抬头,盯着江玉青。从江玉青的角度看,窗外清光刚好打在那双独属于妖族的睛瞳上,碎冰破雪,流光盈盈,荡着惑人的意味。
不过寒琼仅仅是盯了几秒钟,旋即就低头将江玉青往床边推了推,飞速收回手继续整理地上的褥子。
“不用了。”寒琼认真地说,“我喜欢睡地上,凉快。”
江玉青面上柔和浅笑,心里却表示深深怀疑。
像是感知到了对方的不相信,寒琼停下手,在周身召出一圈银色火焰,热度逼人,又强调了一遍。
还真有点热……
江玉青配合着哈哈一笑,也不好再推脱,从床上拿出一个枕头递给寒琼,便垂下里间纱幕,隔开了二人。
纱幕帘是清雅浅淡的筠雾色,薄薄一层,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透过它能模糊看到人影在宽衣。
肩宽腰窄,动作坚实有力……
江玉青愣愣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荒唐事,臊着脸别过视线,开始整理自己身上的喜服。
虽然今晚很多事情一言难尽,但啸月尊主貌似并不是传闻中那样霸道难相处。
他盯着床头的几颗夜明珠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取下来收好,只留一颗放在枕边,就着微弱的柔光缓缓睡去。
在江玉青看不到的纱幕另一端,一双竖瞳定定注视他许久,情绪在其中不断暗涌撕扯。
寒琼看到对面人影躺下后,他转而枕着一只手臂望向窗外,另一只手则唤来一缕银焰浮在空中,将屋内温度烘高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宴席喧嚷声逐渐减弱了,院子里只有风拂林叶的沙沙声,一阵一阵的。
月亮也被云层遮住,透过窗子洒进来的光明显昏沉暗淡,黑夜中那双银眸依旧明亮。
良久,屋中传来一声长叹。
“春天……快些暖起来吧。”
好孩子一定要看正版《清心谱》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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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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