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天亮尚有几个时辰，两人默不作声地踩着乱石下山，行到山腰时遇到了间破房子，孤零零地藏在树丛后面。
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荒庙，院子里杂草丛生，枯茎高过脚踝，大门半塌，蛛网横七竖八地缠住残匾，“山仙庙”几个字也已经漆皮剥落，只留几缕朱红纱帆随风飘扬。
环境虽然不如人意，离暚却眼中一亮，正准备问溪行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下，转头见他忽然召出穆寒殊的面具带上了。
*
“师姐，我们貌似一直在原地绕圈子……”
“不是貌似，小心点儿，这地方有些古怪”
小道尽头传来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
不多时，两道身影与他们打了个照面，为首少女一袭素蓝纱裙，被月光衬得冷冽如霜，似察觉附近有异样，横剑挡住身后的少年，声线压低问：“对面何人？”
枝叶遮挡视线，夜色宛如化不开的稠墨。
离暚闻言隔空抱拳，扬声道“迷途之人，借道而已，二位小友不必紧张。”
话音未落，蓝裙少女的目光已落至她腰间，神色浮现一丝惊诧。
下一瞬，挂在腰上的云纹玉牌忽然闪了闪，离暚正狐疑时，一根极细的光线蹿过，她拿起玉牌查看，发现上面现出几个字金光大字：
玄极宗雲澜峰弟子温月琅向你发起灵讯交换请求，是否同意？
雲澜峰？
每个宗门都有独立的灵讯阵法，玄极宗内统共有三个，内门，外门以及所有长老弟子都能随意使用的全门派大灵阵，只要有身份玉牌就可以在里面交流或者发布信息，除此之外，弟子与弟子之间可以通过交换灵讯名称单独联络。
玉牌既是身份证明也是通讯法器，无论出门与否都必须随身佩戴。
想来他们就是在天誉城附近遇到麻烦的玄极宗弟子了，离暚没想到这么巧，居然会在这里遇见。
她转头去看溪行，得到肯定后按下同意，那边很快收到回复，得知了她的来历和名字——玄极宗露棠峰，穆寒霜。
能建立连接就说明身份无误，对面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同门。
温月琅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放下挡在少年身前的手朝他们走来。
离暚主动上前询问情况“我们是接到宗门通知过来帮忙的，你们还好吗，可有受伤？”
少女眉头轻蹙，一张清秀的脸上透着疲惫“我们没事，不过同行的另一位师兄不太好，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玉牌也失去了联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宗门那边说他的魂灯尚未熄灭”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下山历练本就状况复杂，每年都有出意外的弟子，但即便是七大超级宗门也无法做到完全规避风险，毕竟历练寻求的是机遇，机遇又往往在九死一生中诞生。
“这位是我的师弟晏鸣玉，我们都出自雲澜峰”温月琅侧身介绍道，见两人风餐露宿，应该是历练中途收到消息才赶过来帮忙的，内心松动几分。
几人简单打过招呼互通情况，离暚给他们喂下定心丸“你们也别太过焦虑了，兴许是遇上了什么不方便联系的情况呢，关心则乱嘛”
温月琅点头“如此自然最好”
忽然想到什么，她脱口而出“我们下山时带了紫微磐，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闻言，旁边一直不言不语的少年忽然看过来，踌躇着问“恕我直言，宗门为何会允许你们带此物下山？”
他身旁的温月琅同样一愣。
紫微磐虽算不上什么极品法宝，却对玄极宗十分重要，它本是宗门灵讯大阵阵枢玲珑磐的一部分，后来被人拆解下来分成三块，由三位长老分别看管。
玲珑磐统辖整个法阵，紫薇磐则通过阵法牵引收集玉牌发送灵讯时的位置，不过它的力量不足以跨越整个大州，精准的定位需要尽可能靠近玉牌，否则离的越远给出的范围越大。
一旦遗失被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这……”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离暚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她对这个门派的了解都来自身体留存的记忆，难免把握不好分寸。
好在短暂的沉默后溪行大发慈悲的开口了“宗门特许，命我等追查师尊踪迹。”
“对对对”她点头如捣蒜，附和道“放心，上面设有禁制，只有我师兄知道怎么打开。”
听见这声‘师兄’，溪行目光落在她脸上，觉得有些新鲜。
倒是温月琅从二人的对话中抓到了重点。
“你们二人的师尊莫不是长随仙尊？”她想起刚才玉牌上的前缀‘露棠’，又想到了那个整整四年未曾与不云山联系，宛如人间蒸发般的宗门行者。
看来传言非虚，长随仙尊并不是简单的游历，而是真的失踪了！
在她的印象里除了一些大型考核或者宗门典礼外，露棠峰师徒三人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加之内门各峰相距甚远，少有切磋，所以弟子间大多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而穆寒殊不仅是长随仙尊亲传大弟子，更是宗门年轻一代里毋庸置疑的佼佼者，诸多长老青睐的天才门生。
温月琅难得自我安慰：有他在找回曲师兄的把握应该会大一些。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溪行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她也适时收回目光，将自己得到的灵讯打开，正色道“其实我们之前一直怀疑是有什么东西切断了玉牌之间的联系，今晚刚好印证了我们的猜想。”
少女洁白的掌心躺着一枚乳白色玉牌，中心云纹散发的白芒飘至半空，缓缓汇聚成一个‘乾’字，落款是飞琉峰曲长青。
“乾？是你们约定的特殊暗号吗？”离暚指着字问，她记得那个失踪弟子好像就叫做曲长青。
“是八卦方位”叫晏鸣玉的少年语气温温和和，很耐心的同她解释“乾开为首位西北，天誉城四方无邻，我们以它为中心布九宫八门，最终确定此地为‘乾’位”
温月琅指腹摩挲着玉牌，声音淡而稳“我们一路找过来却被困在这林子里数个时辰，好在遇到了你们，对了，你们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离暚转头看溪行。
“今夜天有异象”只见他面不红心不跳，语气如常“我们碰巧过来看看。”
“天有异象？”此话一出，温月琅和晏鸣玉齐齐抬头望天，可惜此时云层太厚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两人并没有多想，只道是天气变幻莫测罢了。
“这么说的话，此地确实处处透露着诡异”想起刚才他们提到的紫薇磐，温月琅心下稍定“好在只要玉牌还在曲师兄身上，那我们就有机会借助紫薇磐找到他”
离暚心里一咯噔。
她给忘了，那个人的玉牌现在在她手里……
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溪行默默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他们说话的片刻功夫，林子忽然刮起了奇怪的风，周遭树叶被吹地籁籁作响，满林飘荡的雾气将这破庙团团绕住。
离暚忽觉后颈发凉，往溪行边上靠了靠，温月琅眯着眼睛，扭头警惕地望向树林深处。
晏鸣玉蹙眉，眼底浮现凝重和无奈“师姐，又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雾气穿过头顶，将原本就黑的天空遮得更加密不透光，好似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几息间氛围骤变，离暚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随口道：“这雾怎么来的这么奇怪？”
温月琅说“这里很不对劲”
“温师姐，你是不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离暚凑到她旁边，眨着水灵灵的眼睛好奇。
看模样离暚应该比她小几岁，不过她入门不算早，两人大概属于同代弟子，温月琅没想到离暚会主动叫自己师姐。
她表情不由柔和几分，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金色罗盘递给离暚看“从进山开始罗盘就被某种力量扰乱了方向，我们硬着头皮往深处走却一直原地兜圈子，我猜是这山里有人布下困阵。”
而且这似乎是个融合了幻阵的叠加阵法，但布阵本就极耗心神，同时布置融合两种类型的阵法还要达到如此规模可见其实力深厚。
“欲盖弥彰？”离暚抓住结症，雀跃道“那岂不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只有溪行默默观察着四周，沉吟片刻后淡淡开口“这个不是二重结合阵法，只是叠加了幻术。”
离暚抬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温月琅诧异地抬起头“幻术？”
溪行继续解释，语气没什么特别的起伏“你们今晚忽然能接受到玉牌的信号，大概率是因为这个幻术辅助的困阵因为某些原因影响出现了短暂的中断或者裂痕”
他猜是因为山顶那个阵法的影响，两个阵法出现了某种相斥，强的一方压过了弱的一方，导致眼前的困阵短暂失效。
“幻术属妖族最擅长，可虚幻终究是虚幻，除了迷惑眼睛以外并不能对人造成实质伤害，而且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限制，但就眼前这个程度来说，至少也要一只千年大妖才能做到吧”温月琅深吸一口气，对自己接下来的猜测深敢内心震荡“难不成有大妖抓走了曲师兄，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一只修炼千年以上的妖修为至少也在破虚境，凭我们几个绝不是对手！”
如此就棘手了，恐怕要宗门长老出手才有机会救出曲师兄。
溪行张了张嘴，最后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倒不是替别人惋惜，估计是厌烦了喋喋不休的给人解释，懒得说话了。
相处的半年里他惜字如金，只有兴致高的时候才愿意多说几句，离暚收回目光，熟练的接过话来“也不一定，这里离天誉城很近，天誉城又是青陆三十二剑阁的治辖范围，就算是只万年大妖也没有这么头铁，敢在这种大门派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吧。”
修仙者其实都明白，人和妖本质上没有好坏之分，除尽天下妖物的景愿只是某些偏执者的执着，天地并不会允许妖的灭亡，就像它善待人一样。而八百仙门中有头有脸的大门派通常会对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小妖实行宽松政策，只要不作恶，基本上可以允许你吸纳福地灵气修行，若真能得道也是造化福报，还能反哺宗门机缘，能算得上互相成全了。
她想了想又说“大妖死后留下的元丹被人拿来炼化后好像也可以达到这个效果，那种东西虽然稀罕但也不会太难弄，黑市应该就有卖，况且幻术只是辅助效果，阵法才是关键。”
“不过我们这么无头苍蝇的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等天亮再说？”离暚指了指身后的破庙，声音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她体内没有灵气支撑，几乎和凡人无异，一晚上奔波下来早已是精疲力竭。
连日紧绷的弦在见到他们后悄然松了几分，温月琅看了眼同样神色倦怠的晏鸣玉，没有再逞强，默默点头。
几人转身推开残破的庙门，灰尘簌簌而落。封闭的空间里一缕腥甜掠过鼻尖，像雨后泥土里掺了血，带着某种潮湿的甜腻。
离暚脑袋一转，见蛛网密结的大厅中央还供奉着一座怪异的神像，神像身上铺满了灰尘，衣裙雕刻地飘逸生动，面容用五彩墨漆绘成眉眼，若不仔细看竟认不出是男是女，尤其是那双丹凤三角眼，微微眯眼而笑，邪气凛然。
她移走视线，慢腾腾地搓了搓胳膊。
简单探查一番周围的环境后，晏鸣玉用咒诀点燃一簇火焰，几人围着火堆坐下。
温月琅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寒霜师妹，穆师兄，紫微磐可否先借我一试？”
离暚没有立即答应，下意识想回头，肩膀却在极微弱的偏转后停住了，是溪行将手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揉了揉太阳穴，面露为难“现在就要吗？”
温月琅点头，神色凝重：“曲师兄已经失踪小半个月了，我们实在是怕他出事，所以还是尽早找到人为好。”
“好吧……”
她拽了下后面。
溪行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从储物法宝中拿出了紫微磐。
“这便是紫微磐？”温月琅和晏鸣玉凑上来，对这个小玩意表现的很新奇。
趁他们两个的注意力都在紫微磐上，离暚偷偷掏出不属于自己的玉牌，一脸为难望着溪行。
“白痴。”
溪行不耐地从她手里夺过那玉牌，捏了个屏蔽法诀后就随手丢尽了储物袋，末了还无声地骂了她一句，明显被她给蠢到了。
离暚敢怒不敢言，咬着后槽牙露出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
听他转头鬼扯道“外面有幻术法阵，紫微磐极有可能也会被干扰，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听他这样说，温月琅不疑有他，立即盘腿开始琢磨。
火堆噼里啪啦的响，燃烧着夜里最后一丝的寂静。
溪行刚闭眼就被旁边小鸡啄米的离暚给撞醒。
将肩上的脑袋推开，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二人：一个正低头摆弄紫薇磐，另一个背脊挺直，却难掩眼下的青影。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整个人的气质也温和的毫无攻击性。
只是这副看似普通的躯体之下似乎还蕴含着一股奇怪的力量，缓慢，微弱，融入血脉之中却又散发出似有似无的波动，宛如孱孱溪流从大地缝隙间悄然流过，难以捕捉。
离暚和温月琅自然感受不到。
就在他准备放出一抹灵力去探时，对面倏忽睁开眼睛，措不及防地回望过来。
晏鸣玉愣了一瞬，显然没想到溪行会如此不加掩饰的观察自己。
“穆师兄有事？”他问道。
溪行没接话，抬手把一根枯草扔进火堆，细碎的火星飞入半空，半晌，才笑着回“以前没怎么见过你们，所以有点儿好奇罢了”
离暚半张脸埋进臂弯睡的正香，听到谈话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循着晏鸣玉的视线望向自己身侧，溪行已经把目光收了回来，面具下的眼睫转而冲她弯了弯，似乎在笑。
温月琅也抬眼，目光在晏鸣玉和溪行之间各停留一瞬，随后继续鼓捣手里的东西，两耳不闻窗外事。
看懂了某人眼神中的暗示，离暚只能懂事地探出上半身挡住晏鸣玉的视线，干巴巴的提议“晏师兄，天马上就要亮了，要不你也抓紧时间休息休息吧。”
晏鸣玉眨了眨眼，冲她微微点头“你们先休息吧，我守夜。”
离暚只能转头“那师兄你呢，你不困吗？”
溪行此刻正低头看那缕不小心缠上指尖的发丝，尾端泛黄却很柔顺，像某种毛茸茸的动物。
而头发的主人对此毫无所觉。
境界划分
一重境：淬元
二重境：旋照
三重境：问道
四重境：观想
五重境：破虚
六重境：断尘
七重境：明心
八重境：化劫
九重境：死生
十重境：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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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千雷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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