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鳯绝望地哂笑,仰起头来,看着眼前逐渐模糊、被水色笼罩的月光。
它高高地挂在天上,透着冷白色的清辉。
“我谁也不是。”他说,声音竟有些哽咽。
九光静静伫立在原地,戒备地驱赶:“那你走吧。”
“我无处可去。”弥鳯压稳声音道。又站了一会儿,他落魄地转身,抬起沉重的脚步往山下一步步走去。
他的身躯倒在九光的视野中,就那么骤然晕倒在山路上,发出“砰”的一声在静谧夜晚中显得格外巨大的声响,仿佛连他的自尊和信念都一起倾倒了。
月影西斜,在密林中穿梭,倾泻的月光照映在九光的身上,一如她内心的纠葛拉扯,一转念明,一转念又暗,交替复始。
她缓缓走上前去,伸手试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但气息凝滞,断断续续,可能有内伤。
然后她果然借着月色看见他胸前的伤势,比周围皮肤黑了一大块,显然是淤血未散。
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很烫,她又伸手探他额头,也正在发烫了。
暮秋的夜晚,冷风呼啸,并不适合露宿,尤其对于又伤又病的人。
就算面对一个陌生人,她都不会置之不理。
于是九光将他扶起来,背在身上,带他往回走。
她掂了掂他的体重,极轻,几乎没剩什么肉。
多年未见,她能看出来,他长高了,似乎跟大师兄江傲来差不多高,他们俩都比排风要高一些,但他却绝对没有排风重。
他瘦得就像一把骨头架子压在她的背上。
走在路上的九光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沦落至此。按照她的假想,他是修行者,灵力也算浑厚,就算没了宗门,在民间也能过得很优渥。
可他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
九光清醒地想到一种可能,或许他一直在寻仇吧,不然怎么会找上他们。
这也正是她刚才犹豫的原因。
她将晕倒的弥鳯安置在了药圃别院,独自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没想到,一进去就看见江傲来坐在她院内的蓝楹花树下等他。
天色微微擦亮,他却偏偏坐在树影下最暗的地方,仿佛被留在了夜晚,也让她差点没发现。
九光没来由地有些心虚,站定问:“大师兄怎么在这儿?”
江傲来掀开疲惫的眼睛,深沉地看向她,仿佛洞穿了她的所作所为。
他解释道:“夜半梦回时,我识海里突然感觉不到你的气息了,便起身来看看……”
顿了下,他还是问出来:“你去哪儿了?”
九光心想,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也用不着隐瞒,然后直白道:“我在山路上捡回一个伤重生病的男子,把他安置在了药圃别院。虽然医者仁心、不分男女,但你们都是男子,还是师兄你出手方便些,师兄待会去看看吧,好替他疗伤。”
“嗯——”江傲来沉吟地应一声。
等到用早膳时,江傲来正在等上菜,便走神了半刻。
他察觉师妹在晨曦时那段话有漏洞。
单从那句话来看,师妹当然并无不妥,可偏偏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谁会夜半晕倒在玄鸟峰,让她亲自去接呢?
这很蹊跷。
更令他狐疑的是,师妹不愿意和盘托出。
他本以为经历过一遭同生共死,他们三人之间不会再有什么秘密了。
可他又想,也许是那个人无足轻重,师妹才没有多说,他不应该疑神疑鬼。
待回过神来,看着排风又把碗筷跟九光摆到一排,独把他的放到了他面前,他怔了下,恍然意识到什么。
似乎,排风最近正在刻意与九光贴得更近,隐隐想把他挤出去。
同为男人,江傲来当然看得出来,排风对九光的情感绝不仅仅是孺慕这么简单,他早在对方二人从鸟鸟谷出来时就发现了。若仅仅敬重,排风就不会给九光送花、时时刻刻都黏在后面。
甚至九光待排风比待他还要更亲近三分,他自嘲失笑,这也正是他曾经想要退避三舍的原因。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当年厄困不塞的心情。
不过,在九光从中原报仇回来一段时日之后,思念的狂潮过去,排风便收敛了很多。
他也才能再次从容地面对他们,否则他肯定会嫉妒到面目全非。
一直以来,在他看来,排风并没有做得很过分,举动都在尺度之内。他一度觉得排风本质上还是尊师重道的。
可显然人心不足,克制了多年后的今天,排风想再往前一步了……
九光抬眼发现江傲来半晌没动筷,神情也很疲惫,不掩关心地问:“大师兄,你食欲不佳?”
江傲来复杂难言地看向她,又看一眼同样坐在对面的聂排风。
聂排风端着两张饼落座,先替九光挟了一块放进她盘里,跟着问:“师伯昨晚没睡好啊?”
江傲来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平复,状若无意道:“九光昨夜带回一个伤患,我也跟着熬了半宿。”
聂排风立刻被这番故意模糊的话引入误区,震惊地看向他们二人,朝九光委屈道:“师叔,你们为什么不喊我一起!”
他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了!而且还暗暗意识到,自己被江傲来师伯反将了一军,也许对方已经察觉到他在暗搓搓拉拢师叔。
九光抿了抿嘴,环顾桌上的人一圈,终究没有戳穿江傲来的话,细究起来师兄也并不算撒谎,只是让排风误会了而已。
她低下头来喝粥,和稀泥般安抚:“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记得留一瓮粥等他醒了喝。”
聂排风自己也有点底气不足,虽然他不觉得亲近师叔有错,可师叔已经再三告诫过他不要争风。
他的控诉也就理不直气不壮了,只好埋头气呼呼地用早膳。
九光失笑一声,顺顺他的背:“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聂排风扭肩避开:“我才不是小孩子!”
对坐的江傲来将一切尽收眼底,默默喝粥嚼饼,只觉得今日的饼格外干硬。
更难熬的是,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用完膳后,三人一同来到药圃别院。
九光和聂排风走在后面,领头的江傲来在进院的那一霎有些迟疑。自从昔年弥青的事件后,他刻意地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这里容易让他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
而当他看见床上晕倒的那名男子的容貌时,巨大的错愕更是一瞬间将他淹没。
对方有着不同于昆仑山人的更为柔和的五官,显然是中原人。不知道是不是中原的美少年都有相似的面孔,他与百年前的弥青很是相像,只是更加年轻清俊一些。
江傲来转身看向九光,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合理的解释:“他是谁?”
九光眼神不自在的飘开:“我不认识,我问过他的名字,他没有告诉我。”
她没有撒谎,上演着方才用早膳时与江傲来同样的话术。
旁边聂排风好奇地走上前,看到床上人时,顿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九光,眉头已经深深皱起:“这个人长得……是不是有点像那谁?”
三个人都认出来了,却都讳莫如深。
九光打断这些猜疑,说道:“先治伤吧,伤在胸口。我们带着药王谷的医术而来,治病救人就是我们的职责。”
她看见江傲来深吸一口气,不赞成地瞥她一眼。可她依旧保持坚定,师兄只好上前去,查看一番吐字道:“我替他解衣看看伤势,师妹你们先避出去。”
九光照做,聂排风也跟着她出来了,神情却很难看。
她知道,排风生气是很平常的,可师兄也这么明显地露出不满,正是因为百年前的惨案是在座所有人的逆鳞。
包括伤得不省人事的那位。
屋内,江傲来一边心想,怪不得昨夜不告诉他出去做了什么,一边替昏迷的人涂药,揉散淤血。
当弥鳯醒来时,就感觉到自己胸前一片冰凉。他震惊地睁大眼,猛地坐起身拢好衣襟,朝面前举止冒犯的人击出一掌!
江傲来即时调动识海,将这股虚弱又愤怒的灵力驱散,一只手按住床上人的动作:“身体这么虚,就不要发功了。”
弥鳯大口喘气,心惊肉跳,缓了好一会才明白,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在为他疗伤,记忆也慢慢涌入脑海。
他出声,只带出一片嘶哑,咳咳嗓子后低声道:“我见过你,在赵村草堂里……她呢?”
江傲来双目沉沉地看向他,既然他不加伪装,那自己也不必掩饰,直白地问:“你跟弥青有什么关系?来玄鸟峰做什么?”
弥鳯垂下眼眸,系好衣衫下床:“多谢医师救我,我告辞了。”
他踉跄地走出去,到门口时,与站在院子里的九光撞上目光。
她负手站着,旁边是不知为何神情气得不行又不甘心的另一名年轻男人,对着地上的小石子踢来踢去。
看到她的那一眼,弥鳯顿时感到心悸失重,伸手撑住门框,手指抠进木头里,才勉强支住身体。
他身后屋内的那名医师在高声追问:“你究竟是谁?”
对面的九光看他的眼神也很陌生,带着探究和距离,跟昨晚的月色一般无二。
弥鳯眼角酸涩到发痛,用自己那仿佛接不上气的声音回答:“……我上一次晕倒,是在弱水河畔,被冷风吹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时,看到弱水河中有一叶孤舟,正在风中打转。”
“而我,就是那一条没有岸的船。”
他回答药师的盘问:“我早已不是我自己,如今谁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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