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鸢哼着《铡美案》的西皮流水,背着手,沿着人工池子悠然踱方步。暮光像浸了水的绢纱,软绵绵地拢在他身上。这一天过得竟出奇地顺当——军训归队,且没出半点差错。
若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天气了,太阳在云后偷了一天懒,临下班了才出来,看来那位茄教官的影响终究有限,真正的祸首在天上。
走累了,他蹲了下来。
暮色下,池水依然清得很,残荷的枯茎横七竖八地歪在水里,几尾小鱼游弋其间,划出银亮的细线。他忍不住伸手去撩,鱼儿“嗖”地散了,水面上漾起几圈涟漪。
涟漪下,似是有微光在闪。
眼睛捕捉到的瞬间,右手已自作主张地探入水中,凉意一截截包裹胳膊,他心虚地往左右看了看,迅速将那东西捞到手心,紧紧攥住。
这一刻,人工池就是无底深渊,而他伸出了神明之手,拯救了一枚龙蛋。好吧,所谓的龙蛋其实只是一块圆润的鹅卵石,沁着水底的凉意,泛着玉色的光,有着无比流畅的线条轮廓。
可惜,它很扁。
尽管有瑕疵,但依旧是个宝贝,离了水也不减其晶莹,青白的,像是碎月亮。沉鸢透过指缝细细端详了片刻,一时不知道怎么玩,只好揣进了裤袋里。
他正往回走着,忽觉气氛不对。抬头一瞧,好家伙!教学楼的窗户上密密麻麻贴满了人脸,目光都固执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形成一道无形的射线。
这场景虽然恐怖,但沉鸢却纳罕于这射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奇怪。”他轻声自语,顺着那些热切的集体视线望去。
不远处,五个高挑的男生正排成一列,接受着比他们矮半头的教导主任训话。每个人都被橘子汽水一样的夕光镀上了一层暖调的釉,有种引人瞩目的梦幻感,像是荒诞的人体蜡像展览。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胜景,沉鸢边走边往那边打量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最左边的那个,这人头发上漂了一层浅金色,下层头发依旧是黑的,很扎眼,旁边那个海胆头装得倒老实,双手攥在身前,一副虚心聆听训诫的样子,可眼睛却在往窗口的女生堆里飞着吻,中间那位隔老远就能瞧出是个混血,高鼻深目的,看着还有几分面熟。他旁边的那个低着脑袋用鞋抠土,相貌看不清楚,至于最后一位——
“嗬!”他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这身姿笔挺,神色倨傲,即使被训了也是一副臭脸的人,不是连鉴是谁?!
沉鸢站定了仔细凝望,确认那高昂着一头浓厚黑发,看起来像在训教导主任的人就是连鉴,而旁边那个刨地的土拨鼠,绝对是韩子辰没错。
这什么情况?他一脸懵,自己打个野的功夫,队友们怎么全被一锅端了,锅里还添了几个奇形怪状的食材。
“要不要偷偷潜过去听个墙角呢?”
义气催着他往前,理智却又来止步。
“不行,不行,真这么做的话,怒火中烧的凤头鸭准会让站在那里的人变成六个。”
他摇了摇头,握紧了兜里被体温烘暖的鹅卵石龙蛋,从这定格动画一样的背景下无情走过。
没办法,强者的世界注定是孤独的。队友什么的,哪有自己的战利品重要?
远处的连鉴忽地偏过头来,直望向他走去的方向,倒像是有所感应。
一进教室,沉鸢便开始埋头捣鼓起桌洞里那些宝贝玩意来,讲台上几个女生正为挑选今晚的电影和台下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着,笑声闹作一团,方才那场骚动早已无人在意。
投喂完金龟子后,沉鸢又把那豆苗瓶儿转了个向,让那长得旺盛的一面对着自个儿,这个过程里,视线往空荡荡的座位上睃了八百遍。
军训期间纪律松散得像放羊,那几个人到底犯了什么事会被抓?韩子辰确实是个遗千年的祸害,可连鉴怎么看都是大好人啊!
尽管他有时候喜欢吓唬人,爱用那种深沉的目光审视他人,或是漫不经心地嘲弄别人一下。也正是这样,他落网这件事才显得荒谬。
而且五个人凑一起能干嘛,打群架啊?
沉鸢忍不住趴窗台上向外张望,刚才挨训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却也不见有人往教室这边来。心不自觉地提起来,如果他真是犯了什么错,那自己要不要做伪证把人保出来。
白板上的电影已经开始播放了,是《怦然心动》。前奏响起来时,那两个座位还空着。“当他们相加,奇迹就发生了……”电影里的台词在现实里毫无效果,十五分钟了,旁边的座位上依旧空空如也,半个连鉴的影子都没有。
沉鸢坐到了空的位置上,望着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金龟子之家,小绿在里面不安地爬来爬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暮色已经褪尽,夜色漫上来。
“跑起来!跑起来!”
厉喝声让他的意识回笼,眼睛转向了操场方向,几道黑影在深蓝色的背景下拖着步子向前移动,时不时有求饶声回旋。
嘶,被罚了吗?
电影播到二十八分钟的时候他们俩才回来,连鉴状态看起来还行,起码腰背是挺直的,步伐也不乱。韩子辰整个地垮掉,佝偻着身子,从教室门扒拉到黑板,从黑板扒拉到讲桌,从讲桌扒拉回座位上,而后瘫住不动了,像截融化的蜡烛。只剩一张嘴还呼哧带喘地往外蹦字儿:“麻…烦……给…我…扇……扇…风…”
这声音像是从风箱里传出来的,听着剌耳朵,王姝媺实在受不了,随手抄起本子敷衍地给他扇了两下,这聊胜于无的举动,倒还显出几分慈悲心肠。
“你们哥几个是怎么惹到那只暴戾凤头鸭的?”沉鸢收回视线,忍不住向身边的人打听。
连鉴把身子往后一仰,脑袋枕在椅背上。好久没长跑,跑完这一遭,腿肚子都在突突,明明已经停住,脚底下还像是有路递过来一样。他拿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听到沉鸢的问题后,一脸吃了蟑螂的表情。
“赵玺阳你认识吗?”
沉鸢摇摇头。
“就一个24K纯傻逼。”他明知沉鸢不认识这人,却偏要指名道姓地骂上一句,仿佛这样才解气。
一小时前,连鉴在花坛边碰到了初中同位赵玺阳和他那一伙子狐朋狗友,虽然彼此不怎么熟,但好歹也是同校,乍一见倒也热络。
就是不知道赵玺阳这小子抽的哪门子风,浑身都是“烟草味的熟男香”,熏得连鉴脑仁儿疼,只想着敷衍两句脱身,可韩子辰这货瞧见他们后,屁颠屁颠地叼着根棒棒糖过来认亲。
几个人又谈了一些足球校队的琐事,准确来说只有四个人谈,另一个混血长相的家伙不曾和他们同校,也不打算吭声,连自我介绍也没有,显出眼高于顶的样子。
“别管他,今天他的翻译没跟来。”赵玺阳如此说,旁边的金毛跟着窃窃笑了一下。
连鉴搞不懂他们什么意思,但显然,这1/2老外是能听懂他们说的话的。
“你们看这像不像卡比龙?有谁有打火机吗?”韩子辰咬碎了棒棒糖,贱兮兮地拿着拿黑纸棍当烟嘬。
谁料金毛还真掏出来一个打火机,于是臭味相投的三人就凑一块叼着冒烟儿的糖棍模仿着□□电影的情节。
这浮夸的架势,成功吸引了正在花园消食的教导主任。只见他一个箭步冲过来,鼻子缉毒犬一样抽动着,赵玺阳身上那股浓烈的“成熟男香”直冲他的脑门,高中学姐没get到的,教导主任倒是心领神会了。
“把烟交出来!”胡先森厉声道。
“主任,不是烟...”韩子辰弱弱地晃了晃糖棍。
“那这打火机怎么回事?这烟味怎么回事?”胡先森搜他们身未果,气得腮帮子直抖,“你们几个,冥顽不灵,瘾大到拿这些破棍回味啊?十五圈!现在就去跑!”
面对教导主任这种理智全无的状态,连鉴明白怎么样自证清白都无济于事了。
他选择了闭嘴,讲述到这里的时候,他面色已是乌云盖顶,再难继续说下去。
“对你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嘛。”沉鸢难得善解人意。
他第一次见连鉴这么情绪外露,虽然很是堪怜,但也的确好笑。比起这些招致麻烦的奇葩,自己简直是他身边的守护天使啊。
这个念头让他不自觉沾沾自喜起来,感受到对方身上蒸腾的热气,他贴心地从桌洞里拿出小风扇放桌子上给他吹,头顶的光环仿佛又亮了一些。
后座的韩子辰看到这一幕,登时如还魂般伸长手臂哀呼:“风扇啊——”
本想置之不理,但那叫声实在凄惶,让每个人的神经都受罪,神爱世人,沉鸢转了个念头,还是把风扇挪到了窗台上,让它左右摇摆着吹风。当然,离连鉴更近。这个细微的调整,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他对连鉴的特殊关照,很符合守护天使的身份。
可这还不够,沉鸢的目光落在连鉴揉捏腿部肌肉的手指上,那些紧绷的线条让他脑壳顶上亮灯泡,灯泡和天使圈砸在一块儿,两个都爽快地碎掉了。
连鉴警惕地注视着他,看他将裤兜掏空,把鹅卵石、笔、胶带不伦不类地凑到一起。虽然不知道这是要搞些什么,但他心里很准确地升起不祥的预感。
沉鸢全神贯注地用胶带将鹅卵石固定在笔杆上,三下五除二制成一个小锤。
没想到这石头竟这么快有了用武之地,他难掩兴奋:“来了来了,让小的给您捶捶腿。”
“不需要。”连鉴的拒绝用了不到一秒钟。
“快点儿,让沉鸢之锤来拯救一下你饱受摧残的肌肉。”
连鉴索性别过脸去,试图用沉默筑起高墙。
“又不用花钱。大爷~包您满意!”沉鸢早就对他的抵抗免疫,穿墙而过拱着他的胳膊哀求。
是不花钱,但是花什么就不好说了,只要不是脑子坏掉了,就不会上当。
不幸的是,今日长跑消耗了过多精力,大脑供血不足,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于是,当那双眼睛——湿润的、闪烁着炽烈期待的眼睛——越凑越近时,连鉴感到自己的抵抗正在瓦解,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融化在对方的手心里。
他闭上眼睛,喉间滚出认命般的叹息:“随你。”
而沉鸢手中的刑具在这声许可过后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不过力道倒是刚好,动作也有模有样。
可终究是硬凑出来的工具,鹅卵石和胶带很快心生嫌隙,在某个抬手的瞬间,空气中划出一道白色抛物线,暖气片被撞出清脆的冷笑,鹅卵石旋即调转方向,又精准弹射向连鉴的腰腹。
“啊!没事吧?”从沉鸢这个角度看来,白色子弹复仇一样飞到连鉴身上。
“没砸到。”连鉴带着一种早已预见的坦然,将捉到的鹅卵石丢给他。
“都怪这破石头。”沉鸢立即大义灭亲,决定将它扔到桌洞里关禁闭,却冷不防被攥住了手腕。
“干嘛呢,不是要锤腿吗?这就结束了?我还没、满、意、呢。”连鉴太熟悉他这套转嫁责任的套路,把他往身前一扯,一字一顿,语气不善。
沉鸢看了看眼前的锤子残骸,又瞄了眼他的腰:“你还要来啊,这有点危险。”
连鉴扯动嘴角,不容置疑的吐出两个字:“用手。”
沉鸢缩了缩脖子,连鉴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除非他的手腕彻底报废,否则这场苦役不会结束。
命苦呢,守护天使什么的谁要当谁当。他眼一闭牙一咬,攥起手来充当夯土机。
两人挨在课桌上,屏幕变换的光让他们的轮廓时而泛着琥珀色,时而染上钴蓝。课桌底下,沉鸢还在机械性地锤着连鉴的大腿。
胳膊已经没力了,跟给蚊子挠痒痒似的,还不如那个劣质按摩锤呢。石头是毫无退让的,能让酸痛的肌肉短暂麻痹,而手与腿之间的共振,更像是可笑的蹦床游戏。
“行了不用捶了。”连鉴没法形容自己的心绪,没有丝毫惩戒的快感,只是更加烦躁。
“这才几分钟。”沉鸢在心里暗想,片刻安静后,他的手又悄悄攀上他的腿,殉道者一般加大力度捶着。
“少来。”连鉴轻轻拉开他的手腕,顺势握住甩了甩:“消停会儿吧。”
教室里回荡着叽里咕噜的英文对白,两个人恢复到了脸对脸挨着的姿势,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在木质桌面里沉沉地震颤。
“明天有可能下雨。”
“太好了。”
语言渐渐枯竭。某种奇特的静默在两人之间生长,呼吸声溶解成暧昧的回响。
窗外飘来几大片暗紫色的薄云,移动速度很快,又像是海雾。除了对方的脸,一切东西都隐而不见。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嘴唇、脸、眼睛、爱情电影;花瓣、手心、温度、肌体。
灯又亮了。
浪漫去死。欢迎滚回现实世界。
沉鸢: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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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石器时代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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