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没吃茄子。这很好。
但,眼前的又是什么?黑不溜秋的严峻色泽,短得几乎不存在的头发塑造出的球体轮廓,脑门儿上那如出一辙的高光点。
除去五官,谁能否认这不是化了人形的茄子?反正沉鸢不行。
他心虚地垂下目光,将视线凝聚在前面同学的衣服纤维上,心神趁机逃离了身体。
已知:
他是教官(茄子不用上班)。
他叫秦钢(茄子没必要起名字)。
他有口音(茄子只会在锅里“滋啦”)。
他痛恨迟到(茄子对此不置可否)。
沉鸢做数学题一样把这些信息列出来,只为证明他跟茄子一点关联也没有。
茄子是茄子,人是人,茄子不是人,人也不是茄子,人未必是人但也未必是茄子,但茄子肯定是茄子也未必不是茄子人。
“这位同学,该你自我介绍了……”茄子说。
“我是…我不是茄子。”
这是肯定的。
不对。
“啪”——一声轻响。沉鸢终于从“人茄合一”的哲学思辨中回过神来,操场骤然褪去,下午冗长的自我介绍环节也以百倍速的状态蜷缩回大脑褶皱里。
桌面上鬼鬼祟祟栖着一只纸飞机,很显然,是它刚才着陆时的动静,撞碎了自己的思绪。
教室里一反常态地安静,不知道学校哪个领导拍着屁股想出了把这群精力过剩的灵长类动物拘束在教室俩小时再放生的主意,还美其名曰“白天锻炼体魄,夜晚培养纪律”。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尺半。
哪怕窗户上执勤老师的影子游荡再多次,暗地里,依旧有纸飞机满载着无数闲言碎语流窜。
沉鸢按照纸上的友情提示展开送上门的交流信箱,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鬼脸,旁边写着:谁拆谁是猪。
呵……这么幼稚的手笔,非韩子辰莫属。
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他按照折痕将其复位,又冲飞机尖猛哈了一口气,抡圆了胳膊掷回去。
谁料这拙劣的空气动力学纸片子在空中划了道美妙弧线,精准地撞向连鉴后脑勺。受害者微怔,反手擒获作案工具。加害者见状,连忙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这可不关我事,它是自动驾驶的。”话溜出嘴边才觉出蠢,这人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怎么确定是谁扔的。一时恨不得抽这嘴俩耳刮子,眼见着连鉴歪头挑眉毫不善罢甘休地看着自己,他更恼怒:“瞪我干嘛,小气鬼!让你戳回来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他咄咄逼人。
“来,谁怕谁?”他正面硬刚。
终于得到亲许,连鉴脸上露出那种让人后背安心的微笑。他先是让纸飞机旋转木马一样在空气里悠悠晃来匆匆晃去,而后作势疾冲,无限逼近他,即将戳到脸颊时又全数撤回。
看着那双颤抖的瞳孔随着自己的牵引慢慢收缩,他心情甚好地用指尖摩挲着纸飞机的外缘,延长着摄取恐惧的过程。
指纹与纸面之间发出持续而清晰沙沙声,是锉指甲,磨骨头那种,很吵。
后颈已经优雅地憋出一层细汗,攻守之间,关乎尊严。虽然自己勇而无畏地接受了对方的复仇,但这并不意味着要被玩得落花流水。
“慌乱,”沉鸢在心里默念,“往往来自于不确定的等待。”
现在,沉淀心境,保持住惯有的潇洒和冷静。
对,潇洒。
吸气,要把地球上的氧气都吸光,让其他生物集体窒息;呼气,尽情释放成吨的二氧化碳,为世界末日添砖加瓦。
他用眼珠子死死盯着纸飞机的中段,想着一会儿,它飞过来之后,自己就像真正的武侠高手那样抬手,抄抓拂扫、夹卷接移。脑海里排练了八百种接招姿势之后,什么孔雀翎、枣核钉、霹雳雷火弹、暴雨梨花针在他这儿统统都是雕虫小技。手指开始激动发麻,这就是内力运转小周天的感觉吗?
另一边,纸飞机很奸诈地悬在连鉴指间,跟随着沉鸢调整好的呼吸节奏徐徐旋转。
慢镜头一样。旋转。
可恶。眼有点晕。这若即若离的把戏实在是很磨人,沉鸢晃了晃脑袋,呼吸也开始叛变,浅而促。再耗下去,自己肯定就松懈下来了。
于是他祭出了永不落伍的激将法,小嘴一张:“别磨磨唧唧的了,算什么男人!”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像最后赢家。如果忽略他声音里那丝可疑的颤抖的话。
连鉴岿然不动,平静得像无机质。他太享受这一刻了,沉鸢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如此美味。
无机质里充满了有机质,血肉澎湃。
“如你所愿。”过了良久,他才擎着纸飞机凑近他颤抖的唇边,用眼神示意。
“也如你所愿。”沉鸢鼓起腮帮子,不情不愿地吹了口仙气。
纸翼在气流中微微震颤,毫无防备地迅速后撤,又斜掠而来,轻飘飘插进了他发丛间。这微妙的触感,在沉鸢心上揉搔。
没接住。
这合理吗?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直到派去和老师交涉的代表旋风似地冲进门来,用梁山好汉一样豪壮嗓音宣布道:“能看电影啦!代价就是继续保持安静。”
教室里出克制的欢呼,如闷雷滚过云层,灯霎时被按灭了,黑暗统治屋宇。
沉鸢悄悄松了一口气,抬手把头顶的纸飞机摘下来,一点点撕碎,天女散花般抛到桌子上毁灭证据。
让让他而已。
屏幕里播放起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倩女幽魂》,阴风阵阵,鬼影幢幢。沉鸢早就看过,意兴阑珊,只是伏在桌子上缓神。
他的脸习惯性地朝向窗户,朝向连鉴所在的方向。
外面吹进来的夜风还残留着夏天的味道,草木清芬,熟果甜香。太阳能路灯晕开一圈鹅黄色的光晕,里头浮动着细小的飞虫,没头没脑地撞作一团,间或夹杂着几只灰白的飞蛾四处扑棱。
有个笨笨的圆球突然闯进这个结界里,绕着灯泡打转,身体时不时撞到柱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从的角度望过去,那只虫亮得像是反光板一样,什么细节也看不清。
“喂,你看那是什么呀?”沉鸢略略仰起脸来,让离得更近的连鉴的眼睛代替自己的眼睛。
连鉴正意犹未尽地回味刚才的画面,眼中映着些冷清的光,路灯又为他的侧脸描了层暖色轮廓。
沉鸢以为他没听见,伸手就要戳他,却被这一幕迷住了。直到屏幕光从他眼底流转而去,他才眨眨眼。
怎么回事?还让这小子给帅到了。他赶紧掏出镜子来照一照,嗯,好险,尚不及我。
这才满意地将镜子收了,心思转回到那只不懈地向光明冲锋的虫子身上。
“金龟子,有的地方也叫苍虫、栗子虫。”连鉴被他尾音的娇懒扰到,回答的有点迟。
“这倒稀奇,九月金龟子不应该都绝迹了吗?让我瞧瞧。”沉鸢一脸探究欲,直接横越过连鉴的桌子,将上身撑在窗台上,努力抬头朝外张望。
但是窗台有些宽,灯影又乱,他没怎么看清。
“你说它是那种乌漆嘛黑的,还是金闪闪绿油油的啊?”他眯起眼睛,睫毛簇成扇。
“绿的。”
连鉴不着痕迹地往后让了让,却仍避不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软气息,他本能地又退后几分,后背抵到韩子辰的桌沿,退无可退了。
“我怎么瞧着像是黑的,但有些角度又确实很亮。”
沉鸢越看越迷糊,眼前金花乱闪,胳膊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快摊在桌子上,没办法,只得悻悻撤回来。
连鉴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赞同还是在否定,他将目光重新落回电影上,银幕里还在上演着别人的故事,宁采臣愣愣地看着聂小倩弹琴,琴弦忽断。
“要不咱假装去上厕所,然后偷偷跑出去抓吧。”沉鸢揉了揉被硌红的胳膊肘,鬼主意嗖嗖往外冒。
“教学楼后面也有老师蹲守。你猜谁会先被抓到?虫子还是你?”
“哪会那么背。”沉鸢贼心不死。
“明理楼两边各有一个值班点,二楼玻璃连廊那里也有一套桌椅,正对着咱们。”
“真的假的。”沉鸢用力抻了抻脖子,斜着眼睛向连廊中间看去,果然,教导主任的黑色身影石像鬼一样盘踞在那,“好扫人兴的金属凤头鸭!”
他有些泄了气,趴回桌子上。
“不过,你什么时候查探的,有问题,大有问题。”他的思维开始往特工剧情上发散,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脖颈,攀附在他肩膀上点了两下。
沉鸢抖了几抖,缓缓偏过头。
哦,是王姝媺,不是什么山精野怪。
“美女,吓死我你能领保险金吗?”他拍了拍胸口,嘴里念了两句“小孩不惊”的安神咒。
“把你镜子给我用一下,我看你掏出来了。”
他扫了一眼王姝媺面前的瓶瓶罐罐,疑惑道:“你设备这么齐全,还会缺镜子?”
“不够大。”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沉鸢把镜子掏出来给她,却被安排成人工镜架。目光下意识扫向韩子辰的座位,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好吧,原来是第一苦力不在。
他只得以镜子持有者的身份履行劳役,金龟子特工队被抛到脑后。
王姝媺手脚麻利地拿出复写台,调低亮度,幽蓝的光刚好能映亮她妩媚精致的脸,又不至惊扰旁人。她眉毛细长,眼眸冷艳,很像恐怖电影里的美丽女主角。
沉鸢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脑海闪出各种丧尸、美女蛇、和幽魂怨影之类的画面。背后恰如其分地传来惊险刺激的背景配乐,比起电影里的追逐和逃亡,眼前人掰开眼皮塞隐形眼镜的画面和这声音更相称。
“手别抖。“王姝媺眼也不抬地命令道。
沉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在微微发颤,忍不住开口问她:“你大晚上化妆干嘛呢?”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问题的答案,他就是想要引导王姝媺开口,省得她待会儿张口,吐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不都说美女蛇爱趴在墙头,叫人名字,要是上了她的花名册,晚上小命就悬了。
“当然是,”她粘上最后一簇假睫毛,以一个很妩媚的角度白了他一眼,“诱惑心上人咯。”
放下夹子,她从课桌里掏出一个纯白的心形礼盒,上面缠绕着精致的蕾丝花边,蝴蝶结中央的雪花装饰闪闪发亮。
唇角漾起甜笑,方才那股子魑魅鬼气霎时消尽,脱胎成乏味的怀春少女,周身粉雾层叠。
氛围一下子被破坏掉,本来还挺有鬼片代入感的,这下子完全变成了言情剧场,没意思。
为了挽留住一点“意思”,沉鸢用自己空闲的那只手作小人状,两指蹒跚而行,口中念念有词:“贫僧法力低微,渡不了众生,只能先渡自己了!”说罢作出蛇形走线的逃离样子,在他假想的剧情里,愚昧乡民正对着山岳般庞大的神女像顶礼膜拜,却不知其实是鬼观音所扮。道士模样的小人百般点化无果,只得大笑离开。
“又犯什么病呢?”王姝媺挑眉,虽然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戏精附体,但还是难以揣测他跳脱的思路。
“没有啊。”沉鸢三缄其口,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把她的形象妖魔化了几次,耳朵怕不是要被拧烂。
没一会儿,万年工具人韩子辰同志终于从厕所凯旋。王姝媺拿过镜子,摆摆手放他自由。
沉鸢还乐在其中,驱使手做的小人浮空走过桌子与桌子之间,雀跃跳两下,庆贺脱身之喜。
“这是什么?”
原本光洁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个倒扣的纸杯,脑补出的混搭剧场突然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忙把纸杯掀开,一只金属色的甲壳虫乖巧出现在眼前。
它光滑饱满的甲壳闪耀着漂亮的金属光泽,不同角度下绿色还能变幻成橙色黄色。
他眼睛圆睁,转脸望向连鉴,难掩惊喜:“原来真的是绿色的!”
“告诉过你。”
“你怎么抓到的啊?”他用指尖轻轻触了触虫子的背甲,声音里全是崇拜。
“它自己撞进来的。”
连鉴不想将过程渲染得太复杂,显得他很上心的样子。也对,他只是趁教导主任不注意,这只倒霉虫又恰好路过的时候,从自己位置上翻身出去,迅速将其擒拿归案。期间甚至没有惊动班里任何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竟然觉得这么做十分有趣。更不会承认看到沉鸢一瞬间被点亮的眼睛时,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像他这样的好心人,对笨蛋总是怜悯的。
沉鸢已经全神贯注地盯着金龟子,完全没注意到连鉴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
越看越喜欢。他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把从自己兜里翻出来的已经被体温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硬塞给他:“太好了!这个给你!礼尚往来!“
“免了。”连鉴没有接,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这只是“恩赐”。才不是等价交换。
沉鸢也不在意,捧着金龟子傻乐:“这就是我的宠物了!我的甲壳虫寿命会打破世界纪录!”
他像狮子王展示自己的小崽一样用手指托起小绿,小绿是他这一秒给它起的名字,
连鉴别过脸去,却用余光将沉鸢的每一个表情记录在案。那张脸上有一种愚蠢的的快乐,甚至带着一点近乎孩子气的天真。真的傻,连鉴在心里想。
不过,谁都希望自己的宠物特别,不是吗?
他也一样。
沉鸢:开心咯,我的宠物好可爱。
连鉴:我的宠物好像也是。
作者:漫长的第一天终于能结束了,开始乱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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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学校里的合法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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