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校园还氤氲着露水的森凉,淡薄的晨光斜斜透过玻璃窗,在教室拓下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
连鉴双目轻阖,倚靠在窗边,整个人被笼罩在光柱里,环绕在周围的絮语声被屏蔽成沙沙的白噪音,越来越飘渺,直至有人逆着光线而来。
像是有预感一般,他缓缓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虚焦的鎏金色剪影,徐徐地向他靠近,逐渐幻化成生动明朗的少年——万物的声响又恢复如常。
“锵锵!猜猜我从哪里捡到的?”
画面仿佛跳帧,沉鸢眨眼间扑到他面前,手腕灵巧一转,献花似地从掌心托出一株豆苗。这一连串动作纯熟得很,想必没少用来哄女孩子开心。
但绿了吧唧的草在连鉴视线里只是抹漫漶的绿色,他看到光锋利地切在沉鸢胳膊上,形成明暗两界,一段荼白,一段酡红。
精巧的腕骨伶仃地凸起,像是在不霁的雪地里埋了块玉,冷而硬地硌在皮肉之下。再往前,是连笔茧都没有的精致指节,比男生纤柔,比女生粗砺,浓淡和宜。
视线这才凝聚到最前,淡薄晨曦中,无论是细卷须,还是扁圆叶,都近乎于通透,像用翡翠边角料雕的,把托着它的那双手衬得更雅。
“水池边的石缝吧,那里的杂草倒是长得很随性。”他无心猜谜,随口抛了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选项。
沉鸢却蓦地舒展眉眼,拍手道:“已经很接近了!是跳远的沙坑那儿,它竟然孤零零长在沙坑里。”
哪里接近了,分明隔着天涯海角。他这话听起来也像是问答节目主持人安慰失败选手的话术。可奇怪的是,连鉴这位失败选手对此相当受用,从这廉价的夸赞里嚼出些甜味来。
笑意先从他的眼睛里产生,牵动着眉毛故作惊讶地微挑:“沙坑?”
“对!”沉鸢点头点得郑重,语气就像是修仙之人在悬崖峭壁上发现了奇花异卉一样。
“所以,”笑意扩散到嘴角,连鉴带上了一种循循善诱的语调,“你专程去沙坑...挖草?”
“是天意!”沉鸢煞有介事地竖起食指,“我昨晚做梦有所感应,就直奔那边去了!”
他信口胡诌,继续演绎着天选之子的设定,对自己出了宿舍就掉向,错走五分钟的事实绝口不提。
连鉴从喉咙里哼出个“哦——”来,眼见着对方的表情从兴奋,到心虚,再到自我怀疑,这回他的笑才真正落到实处。
沉鸢觉得他在用目光嘲笑自己,“笨蛋”两个大字轰然落了下来。
“但,身体素质不好和笨有什么关系呢?迷路不是什么本体觉,什么失调的问题吗!”他不服气地小声嘟囔。
“有谁说你是笨蛋了吗?”连鉴语气里带上明知故问的戏谑。
“你脸上都写着呢!”沉鸢的指尖几乎戳到他鼻梁,又倏地缩回,委屈地卷着豆苗的须须。
“可不要冤枉我。”连鉴轻笑着从他手里接过豆苗,指尖触到一点微凉的湿意,是露水,“你打算怎么处置它?煎炒烹炸,还是蒸煮凉拌?”
“胡说什么呢!我要养起来,这就是我的绿植了。”沉鸢从这个危险的家伙手里将豆苗抢回来。
连鉴往那颤巍巍的叶片上点了点,感叹道:“恐怕,它待在沙坑里活得才更长久一点。”
“少瞧不起人了。”沉鸢将豆苗拢在掌心,就好像它是玉净瓶里的仙柳,“豆苗的极限寿命是多长我就能养多久。”
“那你的任务还挺重,好好养吧,一养一个不吱声。”
连鉴向他表达了由衷的祝愿。
不对,向它。
沉鸢偏要吱声养,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从桌洞里掏出空雪碧瓶,抄起手工剪“咔嚓咔嚓”两下,让瓶子身首异处,又拧开一瓶矿泉水,“哗啦哗啦”地往里倒。
最后,他在瓶墩子上方悬空撒开手指,那株豆苗打着旋儿,浮悠悠沉下去。
绿色瓶子配绿色植物,绿得如此纯粹,连映在桌子上的影子都透出幽微的绿光。沉鸢特意把这个“生态艺术家居”摆在课桌左上角,紧贴着楚河汉界。
连鉴支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他表演。乍看之下,确实有模有样,但视线瞟到旁边刨花般的塑料瓶残骸,以及,在桌子上悄悄漫延开的水渍后,他不禁怀疑,这家伙本意就是制造一个小型垃圾场。
“怎么样?”两只冰透探照灯亮晶晶地扫过来,里面写满了“快夸我”。
面对这种大型犬般的期待眼神,连鉴的毒舌功能突然宕机。他违背祖训地夸道:“真是居家在校必备、杀人越货必装。”说完顺手把纸巾和垃圾袋抛过去。
沉鸢被夸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收拾残局的动作都麻利了几分,甚至开始摩拳擦掌准备给桌洞来个大扫除。
看见了吧,养人类宠物的心诀之一:无脑夸夸。时不时用些善意谎言,把他哄得晕头转向,于是便会收获天底下最可爱的傻瓜。
突然,沉鸢雨刷一样擦拭着的手僵住了,他一拍脑袋,疯狂在桌洞里摸索了一阵,颤巍巍捧出一个由矿泉水瓶、一次性纸杯拼凑组成的半密封容器。
“完了,把它给忘了。”他苦着脸,懊恼地打开盖子,拿起雪糕棍拨拢了一下里面的土块,将躲在底下的金龟子翻了出来,放到卫生纸上。
“不会已经嗝屁了吧?”他捧着一动不动的金龟子标本,欲哭无泪。
“应该没死,你之前喂它吃东西了吗?”连鉴实在无法忍受沾了土和虫子的卫生纸碰到自己桌子,于是在半空就拦截住了沉鸢的手,假扮成昆虫专家给金龟子问诊,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有叶子啊,但它好像没吃。”原先的梧桐嫩叶上面没有任何齿痕,只是比昨夜蔫巴了几倍。
“要我我也不吃,你都幽禁人家了,还指望它感恩戴德地吃牢饭?赶紧找点甜的水果哄哄,不行的话……再想办法抢救一下。”
他本想说“大不了再给你捉一只就是了”,但转念一想,已经九月了,所剩的金龟子寥寥无几,以□□为目的的成虫能苟活到这个时节,要么是备受嫌弃的金龟子“光棍儿”,要么是能够抵御基因控制的“虫中柳下惠”属实都是稀有款,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沉鸢小心翼翼地将金龟子放回原位,悲痛地叹了口长气。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一下子打了鸡血般斗志昂扬,誓要跟阎王爷抢虫。
他自己不爱吃水果,只能发动广大群众的力量了。于是,忍痛割爱,掏出珍藏的薯片、巧克力、芝士条,黑市商人一样在教室里搞起了以物易物的勾当——救救虫命!
不一会儿,各种各样的“战利品”就摆满了他的桌子:一枚熟得都要破皮的桃子,几颗晶莹如玉的葡萄,四分之一的苹果,还有半个西瓜。
对,半个明显是被暴力锤开的西瓜,边缘参差不齐,熟得有些过火。
教室之大,无奇不有啊。
西瓜的主人是昨晚给大家放电影的男生林羽,他还贴心地附送上了切瓜神器和勺子,这装备之专业,让沉鸢直呼内行。
他将大部分西瓜分发给周围的同学,只刮了点西瓜瓤最精华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凑到金龟子嘴边准确地说,是凑到它的口器旁边。
“大郎,该喝药了啊!”他另一只手托着腮,眼神热切。
谁料金龟子大爷一副“老子要绝食抗议”的架势,对这场精心准备的吃播毫不买账。沉鸢只好退而求其次,用勺子从各种水果上各取了点果肉摆成心形,任君采撷。
环绕着的水果块像贡品一样围拢着金龟子,这情景让沉鸢心中一痛。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金龟子的脚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有点像回光返照。
“装死呢,不用管它,晚上趁你不在爬起来咔咔吃。”连鉴一语道破这心机龟的本质,他早就看见这家伙动了,所以才笃定它没事。
沉鸢不由得放心下来,继续调整着心形的形状,左看右看,力图让这水果冢唯美。
“伙食挺好啊,都吃上自助了。”韩子辰早就发现沉鸢在捣鼓这玩意儿了,不过他天生怕那些小得能钻进耳朵里的虫子,便只在安全距离外看热闹。
“什么自助餐?”王姝媺好奇地探头往前张望,下一秒,化身女高音歌唱家:“呀,沉鸢!你居然在教室养蟑螂!”
由于金龟子正在躺尸,诡异的褐色肚皮和带弯钩的细腿一览无余,乍一看,的确很引人误会。
沉鸢手忙脚乱地盖上打了透气孔的监狱天窗,心虚强调:“是金龟子,很可爱的金龟子…”
“那也很恶心好吗!”王姝媺皱着眉头,搓了搓胳膊,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沉鸢撇撇嘴,难以苟同,无知的人类们啊,可爱金龟子和“恶心”这个词能有什么关联。他偷偷掀起盖子一角,正对上金龟子鬼鬼祟祟伸向西瓜的爪子——哼,果然在装死!
他把“金龟子之家”往桌洞深处塞了塞,想着小绿要是女生的话,那就是虫界的林黛玉,娇弱又可爱,要是男生的话,那就是甲虫版的基督山伯爵,隐忍又睿智。
而发现它的自己,简直就是伯乐转世、萧何再生哪——毕竟聪明虫常有而沉鸢不常有!
连鉴:宠物的宠物不是我的宠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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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养一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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