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铃嚎叫起来,整栋楼的新生像被迫出栏的小猪那样晃荡着汇聚到操场上。今天是正式训练的日子,屠夫一样的教官们早已在集合点严阵以待,只不过其中混进了一棵菜。
茄教官中等个头,貌不出众,不说话的时候,眉眼很是整肃,可一开口,嘴角便忍不住上吊,露出清白的瓤。
“稍息,立正!先站半小时军姿!”
在他的命令之下,新生们立刻绷直身体,一排排钉在地上。
清晨的微风早已消散,九点钟的阳光逐渐显露出刽子手的本性,狠辣地笞在人脸上,空气中弥漫着皮肤与布料被烘烤过后的气息,每一个脑门都闪亮发烫,让人连思考的余地也没有。
也幸好这样,沉鸢才能直面茄教官。
不过,开始队列练习之后,这种无脑状态的坏处逐渐显现出来了,左右转的时候他总会与韩子辰面面相觑,前后转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与连鉴四目相对。
久了他开始练出身首分离的招数,先扭脸再转身子,视线看到那两人的正脸,身体便立即往反方向运转,有效规避了方阵外的死亡视线。
终于捱到正步走,可四肢像是从不同物种身上借来的,互相充满敌意,让他开始顺拐。摆臂时总撞上后面人的硬骨棒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好在连鉴这小子还算识相,默默减小了自己的动作幅度。
混在大部队里时,他还能滥竽充数,等四个人一组开始练习时,就像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茄教官把他逮了出来开小灶,两人面对面对峙着,在众人眼中像是旋转着的特写镜头,镜头推到沉鸢这里,是他越来越混乱的残影,推到茄教官这里,是越来越青紫的脸色,说不清到底是谁在受摧残,是谁在受折磨。
果然还是无法面对吧,万事不顺利。可恶的紫色外星蔬菜,沉鸢在脑海里给它去皮去种去肉。
这一下倒振奋了精神,身体正确完成了所有指令。
于是,在其它人快要被晒成人干时,茄教官大发慈悲:“休息五分钟!”
话音未落,队伍瞬间溃不成军,七歪八倒地瘫在阴凉地界。
韩子辰带了一个巨巨巨大的水杯,来的时候备受嘲笑,而现在,嘲笑他的人全都沉默无言,眼中只剩艳羡和懊悔。
这么个暑热天,这么歹毒的太阳,简直能把人烤出尸油来,灌一瓶矿泉水连润嗓子都不够,大部分男生都已经把水喝了个精光,接下来还有几个小时的历练,总不能甘当涸辙之鲋吧。
稍微勤快点的主儿,开足马力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操场对面的超市,再带着丰收般的笑容,兜满满一怀冰水回来。
像沉鸢这种懒癌晚期患者,只好厚着脸皮找韩子辰蹭水。他当然也想喝冰的,但反复权衡之下,还是觉得两分钟跑个来回相当自虐。
更何况温水养生,冰水伤胃嘛...…
正这时,一个冒着冷气的东西突然贴到了他的脸颊上,让他悚然一惊。
抬头望去,只见一瓶布满白霜的矿泉水悬在眼前,瓶身上受热凝结出的水珠正顺着两根修长的手指往下滑。视线再往上,手的主人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兴致盎然地享用他受惊的表情。
“给我的?”他有些受宠若惊。
还没收到连鉴回复,集合的哨声又催命符一样响了起来,沉鸢慌手慌脚地接过来,拧开瓶盖猛灌一大口,沁人心脾的凉意从唇舌融入肺腑。
太爽了。一秒魂飞到冰盖上和北极熊跳舞。
可惜啊可惜,只喝了一口。他恋恋不舍地将水扔下跑回队伍。
又是无聊的站军姿。
时间久了,塑胶跑道被烤得发烫,蒸腾的热浪从脚底直窜上来,与头顶的骄阳形成上下夹击之势。可能是起身太猛,沉鸢觉得脑袋像困在一团热气里,晕乎乎的。趁茄教官回头的时候,他赶紧甩甩脑袋,这个小小的叛逆举动给他带来了片刻清醒。
环顾一圈,其他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纹丝不动,又像是在玩123木头人。
他咧嘴笑了笑,眼前却短暂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又很快恢复过来。
热风在脑袋里盘旋,明明身形晃得像是面条一样了,他却依旧自我感觉良好,甚至能清晰地数清自己心跳,感受到太阳穴处血管的搏动。在这奇特的兴奋感里,他直直往前栽去。
连鉴眼疾手快地从身后拽住了他的领子,四周的惊呼声延迟响起,沉鸢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中暑是这种感觉啊...…
就这样,他光荣地成为了军训班男女两个方阵里,第一个中暑的倒霉蛋。
当然,全校第一还轮不到他,医务室里已经有几个看起来面色极差的前辈了。
“难不成我也是这副衰样吗?”沉鸢心里犯嘀咕,强撑着走到墙边的镜子前。
镜中的他虽然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嘴唇也失了血色,但至少眼睛还算清明——不似旁边那几位萎靡。
后来,他才知道,这几位仁兄根本不是中暑,而是吃坏肚子拉虚脱了,来挂水补充电解质。值得欣慰的是,另两位女生倒和他同病相怜,男女平等,有她们在先,他也不是全校中暑第一人了。
食物中毒那几个哥们很快就离开了,整个医务室顿时清净起来,沉鸢在那张窄床上郁闷地躺了俩小时,期间还得忍受那两位柔弱女生时不时窥视。那眼神让他如芒在背,男性尊严摇摇欲坠,只好借霍香正气水浇愁。
他自感完全恢复了,可校医还是死活不放人,非说要再“观察观察”。
这有什么好观察的,难不成是见自己长得帅,假公济私地欣赏久一些?可她明明也没看自己啊。
“好姐姐,我真没事了!”沉鸢第108次哀求道。
校医从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精明的视线:“哦?没事走两步。”
沉鸢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在她面前走了半圈,没瘸没拐,身姿矫健。
“看吧,我说没事走两步,你走了七步,这不是表明自己有事吗?回去躺着吧。”
“这也行?”
就在他准备发起第109次申诉时,解散铃响了。校医如获大赦:“赶紧走,赶紧走,再听你念叨下去,我都要申请工伤了。”
沉鸢反倒不着急了,因为他怕遇到熟人盘问行踪,毕竟医务室这个方位太刁钻了,解释起来着实费劲。
他刻意放慢脚步,磨磨蹭蹭挪向门口,嘴里还“走了姐”“拜拜美女”地瞎嚷嚷,试图让校医姐挽留自己一下。可惜人家只是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顺便赶走了停在电脑上的小苍蝇。
出门之后,沉鸢假意站在露台上看风景。
视线里,有个人像遛弯儿的老大爷一样不经意出现在楼下,军训服外套还搭在胳膊上。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相接,一个淡然,一个讶然。
连鉴中午照例要离校,但走之前他先是投喂了小绿,又给豆苗换了水,还顺道打包了一份热干面及加冰的柠檬片仔癀。
“你说你来就来吧,还这么客气干嘛。”沉鸢使劲嘬着片仔癀,脸因为口腔里的青草味儿皱成一团,但眯起来的眼睛里透出货真价实的感激。
“这有什么。”他可是合格的宠物饲养员。
待他走后,沉鸢扒着栏杆,眼巴巴将人目送出几十米远,脑子里回荡着《十送红军》的旋律,就差对着亲人愣咯兄弟的背影泪汪汪地咬手绢了。
下午训练沉鸢原想着归队,谁承想茄教官一打眼就把他拦下了:“瞧你这气色,还是去树荫底下呆着比较好。”
哇,可是和你的色号相比,全校能找出几个气色好的,那才是见鬼。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张牙舞爪,现实里蔫头耷脑抱着膝盖坐到树底下。
和太阳底下暴晒的人相比,乘凉的人也没那么好过。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两个方阵还在练转向和正步走,训练实在无聊得很,大伙儿就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身上。
转向还好,四分之三的时间可以避开那些**辣的视线,但正步走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往他这边来。
随着队伍无限地逼近,各种戏谑表情清晰可见。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面子比玻璃还脆。男生方阵嘻嘻哈哈的鬼脸他还能无视,女生若有若无的打量让他备受煎熬。他能扛得住成百上千个倾慕的眼神,却受不了哪怕一道轻蔑的目光。羞耻像水汽一样从他身上蒸腾,就连他自己本身也要消散了。
这种糗事,经过一晚上的发酵,怕是要比他这张俊脸更出名了。谁说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观众的?
他自暴自弃地倚着栏杆看天看白云,微风吹拂下,云团的移动速度很快,树上的蝉鸣单调得像是在念经,他原本郁结的情绪,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弭掉了。
没过多久,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意识陷进了不妙的拳击赛场,几个回合后,睡魔一记KO将其放倒,炸开了无数斑斓碎片。很快地,他被运进了梦境ICU,里面有旋转的绿甲虫灯,漂浮的豆苗须吊瓶,纸飞机病床,卖拐的校医,茄子护士,以及呼吸机连鉴。
这个被烈日BBQ的下午,其他人在教官的操练下汗流浃背时,树荫下的少年却在很招恨地酣睡。热浪、口令、目光,统统被挡在了梦境的帷幕之外。
等他醒来时,西沉的太阳已经将云霞淬成了玫瑰色。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恍惚间以为自己还躺在家里那张小床上,辉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清晨和傍晚难分,晚霞与朝晖难辨。
操场上空得像是被舔干净的酸奶盖,酸奶分子们不知道被卷进了哪个肚子,连茄教官都忘了角落里还晾着他这么个伤员。
不远处篮球场里,尚有几个翻腾的人影,篮球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在傍晚的岑寂中格外清晰。
眼前忽地变暗,一个穿着迷彩服的高大身影将其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沉鸢一时没认出这是谁,眉头轻皱了下,又奋力睁大眼睛,好像睁得足够大就能把人看穿,明白他到底是谁。
对方安静地盯着他,注视着那因为睡眠的滋养而变得柔软的皮肤。
眼珠刚刚重见天日,睁久了有点酸,他闭眼揉了揉。视觉失效的时候,脑袋却灵光了,记忆中的运动服身影和眼前的迷彩服身影重合,汇聚成了正确答案。还真有人能把军训服穿成高定呢,之前怎么没发现。
他刚要开口,肚子先咕噜噜叫了两声,以示抗议。
“几点了?”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声音沙哑。
“解散半小时了。再不起,食堂就要关门了。”连鉴将手递给他。
“起!”沉鸢赶忙握住他,试图借力站起来,然而久睡后的腿很软,腰也僵硬,看起来像在抱着对方的胳膊蠕动。
连鉴扶住他,稍一用力将人提溜起来。他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餐盒,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纵容:“给你带出来了,回教室吃。”
可惜好心立马被人当成驴肝肺。
一天投喂我三回,这家伙是何居心,难不成是当雷锋有瘾啊?沉鸢狐疑地望着他。
看了一会儿,他又点点头。
“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还真的是浓眉大眼的家伙。”
他舌头打结,呜呜噜噜嘟囔出一串。连鉴虽然破译失败,却还是被他脸上古里怪气的小人德行逗乐了,顺手就掐了一把他的脸蛋。
“不客气。”喂食是主人应尽的义务嘛。
痛死了,谁感谢你了?沉鸢气闷,抿着嘴没吭声,明天一定要买点东西还回来,省得他之后拿这事儿挟恩图报。
回到教室时,沉鸢终于复健成功,恢复了独立行走的能力,不再扒拉着连鉴。刚一推开教室门,便和鱼贯而出的同学打了个照面,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那些人却抢先调笑起来。
「醒啦?」
「起来啦?」
「睡到现在啊?」
语气都是温和不带嘲弄的,打趣居多。他其实没怎么和军训班的人接触,每个小圈子都以座位为单位划分的,所以沉鸢没预料到不熟络的人也会这么向自己表达善意。
他有点羞窘但又感到了被关切着的快乐,仔细想想,这种成为笑料的感觉,还不赖。
写文比想象得难多了,可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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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滴 军训体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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