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鸢仰头回望了一眼光芒万丈的太阳,太阳立马在他视网膜上烙下几个重影,他闭了闭眼睛,不禁感叹:“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
二十步开外的茄教官扯着嗓子对他喊:“医务室!现在,立刻!“
古人上身被强行中断。什么嘛,又不是谁嗓门大谁有理。沉鸢嘬了嘬腮帮子,心里忿忿不平,自己只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脸颊微微泛红而已。就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已经军训第三天了,还动不动把人驱逐到医务室里。
无人押解,他自然不甘心就范,将眼前的一颗小石子踢出操场的界限外后,再次停下脚步。
光用嘴巴阐述还不够的话……脑袋里灵光一现,他“噗通”一声趴地上,迅速做了六个单手俯卧撑。
站起身,锁骨窝积了层薄汗,微风掠过耳际的瞬间,他捕捉到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显然不是因刚才那番即兴表演。
沉鸢身上所有原始的颜色都很浅,像被太阳晒褪色一样,唯独脸很红,和山上猴子屁股别无二致,任谁看了都觉得不正常。
更糟了,有嘴也解释不清。
在茄教官不容置疑的表情里,他被发配到树底下乘凉,一审终审,不能上诉。这已经算是折中的处理方式了,出于一个男人对于单手俯卧撑的尊重。
白云冷漠无声地在半空游走,像他一样不能参加军训的人三两成群地坐在栏杆前面。
郁闷,郁闷,郁闷,郁闷得睡不着。
他把周围能扔的小石子都扔了个精光。
旁边两个打着遮阳伞的女生小蘑菇一样向他悄悄挪过来,婆娑树影看起来也像紧跟着在那并拢的膝头移动。
“这把给你用。”伞骨在他眼前“咔哒”弹开,离他近的短头发女生把伞递给他,说完又红着脸躲回了朋友伞里。
沉鸢讷讷接过伞,轻声向她道谢,眼睛流连到里外精致的白色蕾丝上,心在苦笑。
他没有把伞撑在头顶,而是直直挡在身前,自己猫在后面,隔绝掉眼前180度无死角的观摩。
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方便发消息。
虽然军训期间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别人辛苦训练,自己明目张胆玩手机,未免也太张狂了些。
昨天晚上回宿舍的时候,他加了小超市老板的微信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会儿还真的有用武之地。他让对方瞅准时机,趁他们方阵休息的时候,搬几提冰矿泉水来。当然,送水服务加了N倍的钱。
不得不说,贿赂人心这招颇有成效,休息时间大伙儿都跟向日葵似的围着他转。有几个男生喝光了水,用空瓶子飞瓶盖玩,还有几个到处闹着干杯,凑一起喊着“是兄弟,一口闷”,而后张大口将水直接倒进嗓子眼里。
对此行为,班上的女生面露嫌弃,集体迁徙到几米外,只有韩子辰坐在男生那堆最靠近女生的位置,一会儿给几个女生递水,一会儿给王姝媺扇风,很没骨气的快乐样子。
周围班级见此情景,不免有些眼红,讨论着要不要集体买水,省得跑腿之累。但毕竟新凑的班级,也没有领导班子,商议了一顿,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集合的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瞬间抽散了人群,沉鸢又变回了场外观众。他把伞还给了那个女生,坐守在阴凉地里,以眼还眼,回敬着那些朝自己投来的目光。韩子辰林羽这几个最能惹是生非的家伙,见他今天不蔫巴了,更是毫不客气地和他干瞪眼,一来一往把整个方阵搅得鸡犬不宁,茄教官喝令了几声才止住波澜。
攻守异位,幸灾乐祸的人变成了沉鸢,他开始对方阵里的木头人挨个儿行注目礼。视线一路扫过去,落到最后一排,对上连鉴深潭似的目光,沉鸢立马缩回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他恍然觉得,人群中隔空相望的行径,有点像眉目传情。
但他还是忍不住偷瞟了连鉴一眼,发现他还在看自己。
有什么好看的!他忍不住一歪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没成想,这一幕正好被茄钢发现。
“好啊好啊!扰乱秩序的法外元凶原来真的在法网外,赶紧给我面栏思过!”
“收!到!”沉鸢拖着长音应道,这是茄教官规定的军训时应答他的方式。
他慢吞吞地转回身。这下不用被围观了,一时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梧桐树影斑驳落在他后颈,铁栏杆烫着掌心,眼前总浮现着连鉴沉静如水的眼睛。他晃了晃脑袋,专注观察着树干上排成一队前进的蚂蚁,这可比身后的方阵走得还整齐。
正想着,后背一下子变得毛毛的,那人是不是又盯着自己了?
连鉴的视线的确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主要是沉鸢汗津津的样子实在是很好玩,像是裹着糖壳的糖葫芦,还是行将化掉的那种,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个糖葫芦壳的蒸发速度。
可有反常理的是,他明明一直呆在树底下,汗却一层层的冒,周而复始地演绎着液态与气态的永恒循环,这状态的切换也不知道究竟和什么有关。
难得对自己的视力感到失望。人的眼睛要是能调成显微镜模式就好了,他倒想看看沉鸢的汗珠是怎么一点点从毛孔里往外冒的。
据连鉴统计,沉鸢变成糖葫芦的次数为:十二次。
下午时分,太阳收敛起不少锋芒,情绪稳定地挂在天上。按照军训安排,全体人员待会儿要在封闭路段上绕着海边进行拉练跑,此刻便都提前汇聚在操场上。
沉鸢闲不住地用手摩挲梧桐树上浅绿色的斑驳树皮,那树皮轮廓和迷彩服相近,边缘有轻微的凹凸感。
“好时尚啊这花纹,比咱军训服好看多了。”他的手一直贴在树干上,丝毫没注意到有黑色的小点沿着他腕骨攀援。
连鉴不动声色地抬手,指尖轻轻一弹,那只贼胆包天的蚂蚁便开始了它的空中之旅,难计程期。
由于他动作迅捷精准,手指连对方的皮肤都没接触到。沉鸢低头瞧了瞧,只觉得汗毛上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触感。
“少侠好功力啊!”
目睹了全程的韩子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不光嘴上十二分佩服,行动上也急不可耐地效仿,火速蹲下身从地上捉了几个受害蚁就要往沉鸢胳膊上放。
“停停停!”沉鸢见状连连往后蹦跶,想到群蚁乱爬的触感,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产生自我意识了,“放你自己手上练,莫挨老子!”
韩子辰没理会他的拒绝,二话不说便进行发射:“看小爷的弹指神通——”晕头晕脑的蚂蚁沿着预定的弧线向他飞弹而来。
“要死啊!”
为了平定谋反,不让自己变成鸡皮疙瘩共和国,沉鸢一个滑步躲到连鉴身后,用手抓住他的衣摆。
可惜连大侠并不买账,抱着胳膊往中间踏了一步,一副居中守正的样子。
韩子辰肆无忌惮地奸笑:“看见没,高手是我这阵营的。”
“好啊,从今往后,咱们正邪势不两立,你们走你们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说罢,还煞有介事地佯作割袍断义的样子,他不仅割自己的袍,还切别人的袖,揪着连鉴的袖子开始用手刀割。
连鉴原以为退一步能够海阔天空,没成想这俩人演得更加起劲。他本身就气血充盈,加上沉鸢在旁边一刻也无清净,整个人变成大写的“躁”。
他微微皱眉,沉声道:“天热,别靠这么近。”
沉鸢吃了瘪,默默退开半步,睫毛低垂着,快要把眼睛埋了,一副伤心忧郁的惑人模样。
他当然是装的,但架不住有人真的吃这一套。
连鉴看到他这种黯然神伤的表情,忍不住伸手将人拽回身畔,语气柔软了几分:“要报仇么?”
沉鸢没那么积极地点点头,垂着的眼睛淡淡瞥向梧桐树。
连鉴从树上捋了一串蚂蚁放在他手心:“弹着玩吧,哪儿都别去了,老实呆着。”
沉鸢怎会耐烦一个一个弹,他立刻多云转晴转大风,狠狠鼓起一口气,把蚂蚁们尽数吹到韩子辰身上。
“你这还整上睚眦必报了,跟那些女生似的。”韩子辰手忙脚乱地驱赶身上的蚂蚁,完全忘了上午自己喝水漏了半滴,把某位女同学衣服溅了个芝麻大的水点子后,遭受到的爱的教育。
“什么叫跟那些女生似的?”周围女生听他这话,纷纷上前围剿,嗔怒地追着他就是一顿咣咣乱锤。
韩子辰抱头鼠窜,吱啦哇啦地连声求饶。树影应声晃动,憩在枝叶间的蝉惊飞而去。
“诶?下雨了。”他冷不丁地被淋,下意识抹了把脸,水珠顺着指缝滑落。
“东边日出西边雨啊?”他又望了望树梢上的太阳,有些纳闷。
奇哉怪也。
连鉴和沉鸢也不约而同地望向繁茂的枝叶深处,只见树干上卧着七八只黑色知了,有几只屁股后面又开始呲着水花。
卧槽?!
两人身形如电,脚下生风,以最快地速度远离案发树下,只剩下韩子辰还完全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又被淋了一肩膀。
“卧槽!!知了尿啊原来!”
他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大嚷着逃离受害现场。
“没事儿,很干净的,知了仙人只喝树汁呢。”看着他不停地抖着衣领,抻着脖子往肩膀上闻,沉鸢宽慰道,说完再也憋不住,直笑得打跌。
有了这前车之鉴,其他同学虽然贪凉,但是也不敢在树底下多待。尤其是女生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快步走远到建筑物底下避着,或者宁可抱伞坐在太阳底下,也不靠近这片是非之地。
“要不要为民出害!”一股凛然正义涌上了沉鸢的心头。
韩子辰自然和他一拍即合,连鉴虽然一脸“你们是不是有病”的表情,但在少数服从多数的论调下,只能被迫加入。
知了们从出生开始就逍遥自在,警惕心这种东西早已在悠闲岁月里消磨殆尽。
一只蝉在低处忘我地求偶,全然无觉向它悄悄潜近的无聊人类。
人类啊!人类怎么会懂蝉的恋歌?
人类只知道踮起猫一样的脚步,露出狐狸一样的邪恶笑容,将深情的蝉郎扣在手心,自诩“捉到夏天”。
沉鸢把战利品塞到袖子里,握紧袖口,风火轮一样抡起这只胳膊,得意地朝人炫耀着。连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不用嘴也能变成噪音制造器。
“再吵,就把它塞到你嘴里。”攥住他胳膊的时候,他凭感觉隔着衣服捏到了那只蝉,威胁道。
这话不知道在和沉鸢说,还是在和他袖子里的家伙讲,但不管怎样,确有奇效。
沉鸢哼了一声,翻起袖子,将知了掏出来塞进矿泉水瓶里。在此期间,“死了都要爱”的单身歌手也很乖。
看着他裸露的皮肤上一道道被蝉爪剌出来的红痕,连鉴露出一抹荒谬的笑。
他摇了摇头。自己再长一万个脑子,恐怕也探究不了沉鸢大脑构造的千分之一,就像人永远也不知道蝉在唱什么一样。
不过虽然解析不了蝉的情歌,却可以据此辨位。低处的蝉很快被清扫一空,贪婪的眼睛又盯向了梧桐树枝。这一排的法国梧桐个个都比人粗,且枝干夯直,缺少分叉。韩子辰这猴儿还能爬上爬下,沉鸢就只能在树下干着急,眼见他一连捉了好几只,透明监狱里已经黑压压一片。
“好想抓啊。”
他倚靠在树干上,也不去看连鉴,只是对着空气哀叹。
“要是谁能帮帮我就好了。”
“这个冷漠的世界,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
谁都能听出来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谁都能体会出来这激将法有多拙劣,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求我。”连鉴无奈设限。
“求你!”沉鸢几乎是碾着他的话尾脱口而出,他的睫毛浓密而纤长,平时有些半遮瞳,自带疏离感,可一旦簇起眉头,微微轻抬起眼眸,将琥珀色的瞳仁全都展现出来时,整个眼睛会倏地变亮,像是茫茫草原上最天真无忧的小兽所具有的那种眼光。
行吧,也算求了。
“准备好。”连鉴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当起了人肉助推器。
沉鸢感觉到他有力的胳膊正稳稳托起自己,视野一点点升高。这好像是他长大之后第一次被人抱起来,感觉有点奇妙,他忽然理解了伊卡洛斯的那种眩晕,只不过他依靠的不是蜡粘的羽毛,而是另一具血肉之躯。都是一样的,当身体轻盈地远离大地,连恐惧都带着甜美的战栗。
头顶上,蝉鸣声突然汹涌,在树冠深处织成细密的网,像是同他们宣战。晶亮的水线从高处交叉坠落,宛如一道道透明的珠帘。
连鉴眼尖,迅速后撤躲避,可沉鸢正全神贯注于猎物,身体重心依旧前倾,两股相反的力道在瞬间撕扯。
毕竟是不轻的重量,平衡如丝断裂。他们堪堪避过头上这一劫,却还是狼狈地栽倒在地。
因为仓皇而急促的呼吸,因为惊吓而剧烈的心跳,交织在一起,两人愣了片刻,一齐笑了。
“你俩干嘛呢,殉情吗?”韩子辰捏着一只生龙活虎,嗓门贼大的知了路过,那透明的翅膀扇得无影。
始作俑者当然没有摔痛,却害怕把工具人压坏了,连忙起身检查他有没有什么事。
嗯,人完好无缺,就是脸有点臭。
“算了算了,我们去对面那排矮树那里看看。”沉鸢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中依旧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次就用不上你了。”为了不让连鉴拒绝,他又补上这么一句。
原本打着“为民除害”旗号的行动,不知不觉间完全变成了单纯的捉知了游戏。
那一排只比人高的树简直是新大陆,每一棵树上都密密麻麻地歇着长长一溜知了,一扑二都是小问题,轻松得如同探囊取物。沉鸢和韩子辰从两边分别开始抓。
为了防止透明监狱里的知了事先通风报信,连鉴拿着矿泉水瓶站在离他们几丈远的地方,他也乐得如此。
在他框定的视线里,沉鸢正仰头盯着自己的目标,屏息凝神,窝成中空的手招财猫一样晃出去,手到擒来。他几乎能想象那昆虫在他掌心徒劳振翅的触感。
而后,这个身影雀跃着向自己奔来。
“看我发现了什么,军训知了!”
连鉴抬手看了下手表,才过去三分十二秒,这就是他短暂得可怜的独处时光。
“你看嘛。”他兴奋的时候语气有点撒娇的质感,像缠着让大人关注的小孩。
他只好把视线转移到那只知了身上,确实很特别,个头儿介于黑色和灰色的之间,通体都是黑绿花纹,像是穿着迷彩服一样,翅膀清晰而透明,形状像是从蜻蜓身上借的。
“不错。”他简短地评价道,实在不知道对这种生物该如何品评。
“送给你!这可是我捉知了生涯里最独特的一只。”
“不必了。”他态度干脆。
“你看它这里像是反转的雪山。”沉鸢继续推销,把迷彩知了略有点毛茸茸的尾巴指给他看。“是吧?白色三角山体上覆盖着黑色的积雪。”
连鉴退后一步。
“嗯?”沉鸢觉出不对劲,坏笑着又试了几次,虽然对方没有再躲避,但他脸上总是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嫌弃。
“怎么,你也怕虫子啊?”
“这只长得太恶心了。”连鉴难以直视它晶亮的闪着贼光的灰色小眼睛,和两抹鲶鱼似的小短须。
“什么嘛,你根本不懂欣赏。”这军训知了是个哑巴,又讲文明又有素质,沉鸢还不想割爱呢,他揣回了兜里。
“不要拉倒。”
远处,韩子辰达成了塑料瓶全满的成就,他像个慷慨的土匪一样,将财宝分散给加入他的喽啰,而后一起沸腾着吓唬民女。
一时间,整个操场热闹无比,大家你追我赶,笑语声不断。
笑语声从操场回旋到环海大道上,融进浪涛和海风的轰鸣里,直入晴空。
阳光洒在海面,波光粼粼,美得如梦如幻。军训队伍如脱缰野马般跑得七零八落,每个人都撒欢儿地向前。两边奇形怪状的松树在蓝得刺眼的背景里不断后退,沉鸢每隔四棵树就放飞一只瓶里的知了,全放完后,他举着珍爱的那种只绿色知了,用放飞机模型一样的动作,追在连鉴身后。
前方泛着青灰光芒的道路,像是无限地伸展开去。
“再让这个靠近我,我就把你俩一起扔海里。”连鉴回头,望向身后紧追不舍的人,声音刚出口便被簇拥而来的风卷走。
沉鸢什么也没听清,但他喜欢连鉴现在的神情,所以不住地傻傻点头。
物理断袖.gif
毛孔:当然是因为你的视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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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知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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