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泥应该已经扩散了半个城市,安卡发现自己还存在着。
难以言喻它的失望。
“你把我看得太高,把神看得太远了。”
这时格兰开口。
“我不过跳海时赶上茵陈降临,刹那间心性与神性重合共振,换个时候,早一分迟一秒,就没有这个我了。”
“你的自我毁灭实是自我否定,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你比无限无垠宇宙的一切诞生物与死灭物都高呢?”
“安卡。”
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安卡忽地一冷。
它只是一味地换着法的自我重复,没有去听他的话,这样根本起不到沟通作用。嘲笑别人的错误结果自己也在犯。
想他刚说的,他被选中似乎出于偶然,没有经过劫难考验。即使神力是自行取得,也不足以表明他有着治理三千世界的资格和能力。
他的心性接近神灵般的永恒时被定格,因此他的神性是不流动的,也许无法完全的根本原因在此。
他也于那时分出神念形成因果。他被拣选的原因是最大的盲点和突破口,这与因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坚定无疑地利用因果走向神堕过程中,他也在探寻着因果。
这因与果中存在着根源性的连结,某种基本性、超越性的东西,将他神格的建立也包含在内的“大有”。
“我不理解你所做的,但我接受。”
“你接不接受都于我无碍。”
“你……生我的气了?”
格兰轻叹。安卡尚未反应过来,便脚下一拌翻倒,鞋底重重碾上了它的口鼻。
“你似乎不知道你错在哪。”
那是股超出想象的万钧之力,几乎让它觉得脑浆和灵魂要挤出这具身体,而它竟没被踏成齑粉,只是痛不欲生,生理性的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
“不管你把世界、凡人或者因果践踏成什么样,别强词夺理,污了你自己的灵魂。”
它勉力看去,那双银镜一般的眼睛依旧温淡无澜。
他走了。
安卡独自挨着剧痛,慢慢想着整件事。
或许某些生灵拥有了无限度主宰、玩弄其余生灵的能力,但神没有给任何生灵这个权力。
如果它自认有,也真的那么做了,即使是出于高尚正当的理由,可不加以规范,任其为所欲为,它就势必会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和行为,发展为傲慢和残暴,最终通向病态、萎缩和凋落。
那是一条充满着他人的痛苦和己身的欣快的,自取灭亡的放纵坦途。
安卡从圣杯空间出去。
期间黑泥吞没了城市,人们四散逃生、尖叫哀嚎,曾经光艳的建筑、树木通通陷于火海,与黑泥融为一体,化为散发着焦味的沼泽。
它沿江走着,在城市边缘,通向神社山的岔路上,黑泥止息了。它还看到了迪卢木多,活的,**的。
他本来会眼也不眨地任黑泥吞没所有人和整个星球,随便它荒凉几亿年再重新开启一个纪元,可他没有……
神堕要开始了?
迪卢木多感到身后有人,回身见是安卡,立即横枪警戒。
“跟狗一样见人就龇牙。”安卡撇嘴。“我才是他的狗,上辈子就是。”
“……”
为什么要比这个?
“你的脸——”
她鼻子以下血肉模糊,向内凹陷着,其中有白森森的骨茬。
“格兰留下的。”
银链才是本体,它当然可以瞬间修复这具身体。
“他没这么对过你吧。”
“……”又为什么要比这个?
格兰谁都不等,早已走出老远。
安卡看着他们走远,转向了另一条路。
它在山上待不住,尽在山下胡混,偶尔回去,以防格兰不声不响地不见了。
即使知道他会等到索拉乌死亡、迪卢木多跟着消散才会挪窝,可内心还是不安。
每次回去,它都带些无人在意的消息,比如冬木市灾后重建,时隔十年又开始了一轮无谓的圣杯战争。
第二个十年,安卡回去。
“感觉如何?”
“没感觉。”
“可能你感觉不到,也可能你根本神堕不了。”
安卡蹲在水池旁看他淘洗紫黑的山葡萄。
水是引的山泉水,水池是迪卢木多修的。
“假使堕落成什么样都维持着无边力量,那感觉很不妙,我更愿意相信是你的神性坚韧无匹。”
格兰把洗好的葡萄放进木桶。
“成神都没这么难。”
“嗯……”安卡按下心中的喜悦,做出一副与他同忧的样子。“究竟该把神明当什么呢?”
“铁母鸡。”
把神格当堕不了的胎。安卡偷葡萄的手僵在半空。
“真的,换个人这样渎神——”
“这有什么渎神的?”
“……”安卡无话可说。
他只是借用神的概念,他的超然存在只关乎宇宙和他自己。
受到侮辱亵渎、被人拉下神坛这类情节,和神话里为穷书生下凡的仙女一样,不过是人类的意淫。
见他倒转红枪,用枪柄捣碎桶中的葡萄,想了想,问:“你打算继续寻因果吗?”
事到如今他依旧无法神堕让安卡几乎是确信,藏在因果线圈中的不止是终焉。
但格兰摆手。
真厉害啊,哪边有成真神的苗头他不去哪边。
“有无可能我神堕不了也成不了真神,是因为根本没有神?”
“……”
安卡要被气笑了。
走出几个世界数万年,归来仍是无神论者。
“要不你把记忆还给因果……”
安卡试图做探明因果最后的努力。
话音未落,就见他将蓝石摘下扔进桶内。
安卡扒着桶沿看那湛湛清光的蓝石浸在深红的果泥和汁水中。
“这是什么意思?”
酒桶嘭地被盖上,安卡差点被夹了头。
迪卢木多于神社门口撞见下山的安卡,它仍对他没好声气。
他不在意,走过铺了厚厚一层菩提叶的天井,把刚摘的山葡萄放进后院水池。转回天井树下,同格兰掘出深埋着的旧木桶,埋下新的。
冲净红泥,开盖,酒香冲出木桶,盈了满院。
夜半,鸟雀声都听不见了。肥圆的月亮攀上神社门坊。迪卢木多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用竹筒舀酒喝,看被月亮照得银灿灿的菩提树。
没有风,叶子鹅毛大雪似的坠落,留下雨一样的沙沙声。粗而柔滑的树干,像一张方方的没表情的黑脸膛,无动于衷地看着。
格兰走过来,迪卢木多递去竹筒,他便也就着喝些。
“她还留着疤。”
迪卢木多随手将竹筒扔回去,紫红的酒液有生命般不满地摇晃。
“不怪她留着……你生气到动用武力是绝无仅有的。你都没跟我吵过架。”
“受她启发你觉醒了奇怪的癖好?”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我拿你当游戏消遣,但做戏没给你做全套,应该给你来点嫉妒生气和歇斯底里?”
他还是平常的玩笑语气。
“只有你爱我是真实的,我待你就是假的虚的,若这么想,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我哄你的。”
迪卢木多一时发懵。
转眼看去,格兰倚着柱子,半身都在阴影里,发挡着,只见些侧脸。
“你的所有我都看在眼里,你又知道我的什么?”
说着,一点笑意也没有了。
“我以为至少你能明白。”
句句切中迪卢木多隐秘的忧虑,透出的意味又让他恐慌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
“我明白……”
格兰直起身,走出柱影。
“我演得如何?”
迪卢木多愣住。
“这就是吵架。你要是喜欢就常玩。”
“你究竟是……根本没生气,还是在讽刺?”
“看,这就是你明白的。”
格兰垂下眼,转身便走。
“我承认我糊涂!”
迪卢木多慌忙上前拽住他袖子。
“有些东西我永远都弄不明白,我只明白我的心……”袖子尚且不够,又握住他手臂。“有时我连我的心也不大明白……对不起。”
格兰回头,面孔在月光下仿佛蒙着一层水汽,而眼眸如化得半透明的冰。
他凑过来吻了迪卢木多,只有葡萄香而无酒的涩。
“这样就和好了。”
迪卢木多呆在原地。
“演得究竟怎么样?”
“……”
迪卢木多默默趟过院中的落叶湖,坐到树下。脱落已久失去水分的叶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格兰跟过去。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找到提尔纳诺了。”
“在哪?”迪卢木多果然感兴趣。
“这儿。那时这片土地上还没有人。”
格兰坐到他对面,把腿挤到他膝间。
“你一定很失望。”
那个名为提尔纳诺的理想乡已然消失了。
格兰摇头,往旁一倒,别着他的腿把他也带了个半倒。
“我在这睡了个好觉。”
迪卢木多笑了笑,顺势陷进蓬松柔软的枯叶。
鼻端是衰落的树的清香和丝丝山葡萄酒香。酒精让人浑身轻飘,他合上眼睛恍惚还在摇晃,仿佛回到了那晚——
漫天飞灰下,他仰面半浮在燃着火海的未远川中,发现自己毫发无伤,睁开眼又见格兰竟在身边,一同浮在水中。
他什么都没问,也没劫后余生之感,仅仅庆幸还能再同格兰待一会儿。
Rider、Saber他们被杀死也好、让黑泥淹没也好,都会回到英灵王座,回到生前最遗憾的风景中,等待下一次召唤。
他也一样,带着有关格兰的回忆,回到永恒的裂缝中,等待下一次被当成战斗工具召唤,却不知他身在何处,何时能相会,更不知永恒又会把自己的感情酿造成什么样。
他不想那样,于是格兰留下了他,从英灵王座抹去他的位置,等到御主离世,他就会彻底消失。
爱骑士并不能解开公主的永生诅咒。
或许永生不是诅咒,爱不会是通向死亡之崖的答案,永恒的敌人也不是爱;
而爱却会为永恒所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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