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吧。”
虽不知这是何人,为什么给自己遮掩,又如何看到自己的生平。
未鬼没有关着最上,他可以立刻离开另附他人,可他不想。
“我想你有能力对我除灵。”这人也没有。
“毕竟我是神嘛。”
“神……”
额前的发丝划过,有如银针,在未鬼眼睑处破开一道血痕。甚而探入肌理,汲取血液。
“神血也不过如此。”
未鬼脚步一顿。
最上全心戒备。
然而他不过是在荒草中发现了一段废弃的铁道。
他越过枯干的稗草,跳到枕木上,弯着腰四处探视,像与潜伏在周围的小生物们打招呼。
然后他伸展双臂,踩着生锈的轨道,平衡着身体向前走。
“那个少年是你什么人?”
“吃醋啦?”
“……”
对不熟的恶灵在说什么鬼话。
“他只是从我这看到了超能力不起作用的一线风景,为了获得剥离超能力的方法每天来找我。”
“你拒绝了。”
“一个清醒认识自己和所处世界的人,有用智慧考量的习惯和充足的觉悟,我帮他无妨。但他不是。”
“这世上又有谁是?”
“静子算半个。”
“我原来挑中的那个宿体。”
“是的。这算不算对你巧取豪夺?”
“……”不想搭腔。
未鬼稳稳地走在铁轨上,枯草新绿刮过他的裤腿,他面朝高悬的太阳,影子像一个黑塑料袋,松松垮垮地坠在他身后。
最上感到柔风穿过自己所附的发丝,优柔盘旋不去,一切如此合乎自然。
这条铁路通向了旁边的市县。
最上默然看着他四下闲逛,避人耳目地穿街走巷,同样自然地融入进城市的生态。
当路过拜神的集会,最上看清他们供奉的形象:“那是你。”
“这样的集会我参与过一次,很热闹。我尝试过做蚂蚁的神,蚂蚁就没他们那么热衷。”
“所以是蚂蚁好一点?”
未鬼摇头,只是不同罢了。
“蚂蚁不怕活着,畏惧死。这些人聚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既怕死,又怕活着。”
最上沉默。
“你是恶灵,应该能变得乌漆麻黑吧。”
“把我当省事的染发剂?”
“跟你打赌,变成黑发的我从他们眼前走过不会被认出来。”
“赌什么?”
“需要的时候充当我的染发剂。”
“你输了呢?”
“再说吧。”
人们盯着台上的幻影,神明本神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无人注意。
未鬼转进一条空街,道路两旁排列着停业的商户。
他弹了弹发梢:“遵守承诺。”
“好。”
“喔……”他从路过的黑洞洞的橱窗看到自己头发的变化。“变成了桃花一样的颜色。”
最上还等着他跳脚,没想到他反而来劲了。
“你什么颜色都能变吗?变成火焰的颜色看看?”
鲜艳热烈的红色配合他血色稍淡的脸,竟不觉突兀。
“好厉害,那青草的颜色?”
各种颜色试过一遍。他仍新鲜不已,要求越来越离谱。
两色拼接的,三色渐变的,四喜临门的,五彩斑斓的……
最上尽管无语,还是照做了。
“哪个最适合?”
除了多色的,最上想说。
“原来的。”
然而未鬼玩的不亦乐乎,根本没在听。
“可不可以七彩轮闪?绝对很酷!”
“……”这位神明的审美坏掉了。
不过最上突然反应过来
表面上他在玩他的头发,实际上玩的不是我吗?
……
石下女士还没下班。
静子做了晚餐温在锅里,换上了新的连衣裙。
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在阳台的躺椅上坐了会儿。
起身抚平裙褶时,身后淡色的裙子上沾了血。
她都把生理期这回事给忘了。
她慌慌张张收拾、换衣服。每件拿在手里还行,穿在身上就透着古怪,最终她换上了平常的衣裤,匆匆下楼,怕来不及,便到主道去打车。
她不知道那辆货车为什么失控,为什么那位疲惫又惊恐的司机把方向盘打向这边。
她想如果不是复生,生理期半个月前就过了,她早点去搭公车,就不会遭遇事故了。
可是没有复生和后续种种事,她也不会遇见魔津,走在赴约的路上。
那天深夜没有风,热得要命,静子坐在顶楼边,屁股硌得生疼,握着亮着屏幕的手机。
她刚给自杀干预中心打了电话,听见一个平静的没有生气的合成女声说“你好”。她挂了。
那个自杀未遂的急诊病人说的是真的,给自杀干预中心打过去,挂断了也不会回拨过来。
这世上真是有很多假装温情的冰冷把戏。
未鬼睡在角落,醒来后他坐到静子另一头。
就像彼此熟识、相约于此似的,他们聊了起来。
“但愿不要有来世。”
“不会有的。”
“明明经历了那些的是别人,他们自己还乐呵呵地生活呢,我为他们不值什么呢?”
她总觉得因果相承,遭受什么样的难事就有多大的痛苦,努力就应得到收获,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就是这么教她的,但现实不是那样,白衣天使也不是宣传片里的那样,人们宣之于口的理念和现实,永远差着那么那么远的一截。
可是大家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大把的人过得不如她,却没像她这样。
又有大把的人过得很好,沉迷于自我满足,可她就像对她父亲一样,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也许正因为我没经历过,我心理脆弱,无病呻吟,不够乐观坚强。”
是我的错,她想,是我病了。
“要是更深切地投身于生活中,把自己陷进去,就不会这样了吧。”
“不,且悟且迷和执迷不悟是不同的痛苦。”
“怎么不同?”
“作为神我不念过往,但既然你这么问了,我曾同一个五口之家走过一段路。”
“……”他刚说啥?
“这家的大女儿早年离家,一生为失败的婚姻和贫穷所困;小女儿从政第十三年流亡海外,杳无音信;母亲担心女儿,照顾瘫痪的丈夫,忧劳交加,得了重病。”
“……”好像说他是神诶。
“儿子是运动员,是我和这家的纽带,他就是你羡慕的那种积极向上、坚定自信地享受生活的人。”
真假都好。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都只是故事而已。
“他退役回国照顾父母,母亲很快去世了,父亲在床上瘫躺到了八十岁才走。
“我看着他;他整夜整夜的失眠,想那些可以但没有改变的事和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思念一个个不复的亲人;怀恋一位位失散了的友人;惆怅着过往失之交臂的荣誉和不复的青春。
“几十年前他以为他想好了我们的问题,而当那些问题携着大半生的沉疴变本加厉地袭来,已然年老、伤病不断的他不堪重负。我依旧如故。他溺水者一样想要抓紧我,又戒断一样地挣扎着想要放弃我。”
“你们……”静子隐隐意识到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某天他说,希望你不要视我的意愿决定去留,留下还是离开,凭你自己的意愿。
“我选择留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他清楚的。他笑着告诉我,他懂了他少年时姐姐说的浮力、世界的时间差和深海怪鱼是怎么回事了。看来不结束,真的会变得难看的。”
“然后呢?”
“他说,我倒要看看能难看到哪去。”
“……”怪倔的。
“他是突然失去行动能力,急病死亡的。”
静子为他松了口气。她见过年老到失去自理能力的病人,那境地毫无尊严可言。
“他死前不想看到我。”
“为什么?”
未鬼摇头。
“可能他……怕你难过。”
静子觉得他的行为可以理解,但自己的解释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有人看出来你是个温柔的人,那么他也是温柔的,这是我给你的预言。”
她不语。
没有如果。
“那之后呢?”
她已对他深信不疑。
“您做了什么?”
“他死那天,在下大雪。
“我以后辈的身份,沿袭当地传统为他办了葬礼。正巧他的外甥找过来,为他离家多年的姐姐送葬回乡。
“他的外甥在他灵前哭了一场。他的死,终究得了些眼泪。”
“你可曾为他流过一滴眼泪?”
她只活了这么些年,就已厌倦投注同情心给那些忙生忙死的人了。
神见过了诸多世间百态,还会对人类心存怜悯吗?
似乎许久,又似乎不过须臾,他说。
“大雪一直下,下到他被埋入墓穴中为止。”
她从中感到些苍凉的浪漫,却不解其意。
她常去教堂,她信佛,也信神。
她觉得那是同一个东西,叫法不同而已。
而且她从来不觉得圣子会是十字架上的那样,佛陀会是庙堂供奉的那样,但究竟该是什么样,她也不清楚。
她只是信,存在那么一位神明。
见了他后,她愿意相信神就是这样的。
她觉得这个瞬间非常好,于是她跳了下去。
她在下坠,对抗着求生本能,即将关闭整个世界;
她仿佛拥有了毁灭世界的超能力,成为了战胜全人类的超级英雄。
然后,她有点想念妈妈。
此时此刻;
她依旧想念妈妈。
她觉得欣慰,又无助,因为她刚准备好去喜欢人类了。
血液流失,缺氧,身体很疼,很疼,视野里在下黑色的雪。
最后,她觉得谐谑:我究竟是死过的活人正在死,还是活着的死人不再活了?
没有答案。
世界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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