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无星,市县外的野地,灯火照不见,没有萤火虫。
被行者惊动的蚱蜢飞跃过草丛,枯黄的叶尖抖下夜雾凝成的露水,这一切都发生在席盖天地的黑暗中。
“你看得清路?”
“不然你变成夜光的给我照亮?”
最上决心不再做那种无聊事。
“你要去哪?”
“这个问题问得太深奥了。”
趁着风起,最上糊了他一脸。
“到底是去哪做什么?”
未鬼迎风抬首,头发被掀到脑后。
“参加葬礼。”
风缓下来,发丝又自然垂到耳边。
“神为什么要用腿走?”
“行走人世嘛。”
“那为什么不搭车?”
“没钱。”
“……”
最上已经不想问他为什么不赚钱了。
“刚认识,还是聊些轻松的话题好了。”未鬼问。“你生前参加过多少葬礼?”
“……”
天际暧暧微明,未鬼走到了大道上。潮湿的水泥路黑中透着灰蓝,晨雾从荒草中升起,缓慢地变幻着扩散向灰蒙的天空。
最上随他走着,感知着周遭。
很奇妙,纵使附在儿童或花草上,也从未如此松弛自如地身处天地之间;似乎同他和上了雾气与云气的变迁的节奏,每一微小的窸窣声响都得到理解,没有一寸朝阳的光是刺眼的。
“除去为了钱和人情的,就只有我母亲的。”
“当时感觉如何?”
“什么都不愿意想,盼着赶紧结束。”
现在所回忆的当时的感觉,肯定打了折扣。不过既然会折损,便也不是多紧要的东西。
“你爱她吗?”
“不知道。”
“你怜悯她吗?”
“经常会,但仅限于没看见她的时候。”
最上说得很诚实,未鬼被他逗笑了。
有点冒犯,然而最上想想,是有点好笑。
“而且可怜她的理由不能想得太深。比如我感念她独自生养我的辛苦,尤其在为她的病奔波期间。
“后来往深想,她受了男人的骗,没钱堕胎,所以是她的无知、短视和贫穷让我降生的。我对此耿耿于怀过一段时间,现在倒没什么了。”
那段时间可能有十多天,又可能有十多年,他忘了。
“在优越中出生的孩子,父母也会忘记,或者没有能力给她正确面对人生的态度,就像美乃梨。
“不过我附身她作祟,不全是惩罚她在优厚的环境里却不会好好生活,也是想帮她。虽然听起来像狡辩。”
最上带着淡薄的嘲笑问。
“你应该体会不到人这种矛盾的心理吧,神明大人?”
“我曾两世为人。”未鬼回说。“第二世我的生身母亲,她得罪了人,会被设计死在订婚宴上,在那之前我们见了一面。听她边骂边向我忏悔,我发现即使得到了一直在追求的,她也并不快乐。我什么都没做,然后她死了。你说的帮是指这种吗?”
最上沉默。
“你知道你选中的静子死过一次吗?”
“你……不要说你复活了她。”
“但我没有改变她早逝的命运。”
“那你复活她做什么?”
“到了。”
不过一恍神的功夫,他们已身处城市。
明晃晃的日头斜斜挂于西边天际。
最上仍停留在荒草萋萋的郊野湿冷晨雾里,所见却是混凝土浇筑的建筑和街道,两侧僵硬挺括的假花圈齐齐整整,直通进阔大的布置成灵堂的教堂。
不知何时未鬼松垮的衬衣长裤就变为了与旁人相同的黑西装。
教堂里面人不少,各年龄都有,个个悲痛欲绝,让人不禁以为躺在当中纯白包金边棺椁里的,如不是年高德劭,也当是桃李天下,但棺材前的遗像上是个年轻姑娘。
静子的葬礼。
因为世界的时间是线性前进的,所以显然是第二次。
而四周但凡有空的地方都张贴、悬挂、摆放着另一个形象——
未鬼走到末排座椅悄悄坐下。
人们正全神贯注听石下说悼词。
“虚无中,她生了两次。
“虚无中,她死了两次。
“她人生短促,谦卑而有信仰,生命深处潜藏着铄石流金的岩浆。”
……
忽然,石下睁大眼睛,直盯着后方。
他双手合十,栽栽歪歪奔到座椅走道中段,扑通跪下了。
“神!我至高至圣的神啊!”
他膝行到未鬼身旁,眼泪不住滴到他鞋面上。
“求您显现神迹让我女儿……不!您的女儿再次复活!”
他的悲痛和祈求,卑微和虔诚令人不忍。受了神圣感动的人们站出来跪在走道,有人跪在座椅上,朝着未鬼叩拜。
他们激动到满脸通红,涕泗横流,但没人注意自己和旁人的仪态,一味痴狂的感动着,喊着,哭着,连虔心跪拜的神都未曾看清。
唯有最上看到,未鬼掩于凌乱碎发下银子似的瞳仁,只映出了蜡丝般细密相叠的睫毛,仿佛会因一丝动容而纷纷断裂,但它永不会断。
人们渐渐靠近过来,将一只只颤抖的索取的手伸向他,距离最近的石下攥着他的裤角撕扯。
“神啊,我的牧人,救救你的羔羊……”
石下泣不成声,痰在喉咙里滚动,用呜呜咽咽又混沌不堪的声音说。
“将我们超拔出这至深的绝望……”
未鬼仍没表情,纹丝不动,好似等着听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等着看事情还能发展成什么样。
最上看不懂他,连石下他们,最上也看不懂。
他们既然相信一切在神,那应该想得到这些绝望也在神的安排中。可他们无条件接受了,面对看得见碰的着的神,依旧匍匐在地向他祈求。
石下哭嚎了半程,斗胆抬起头,发现他看着别的方向。
“真理子!”才注意到的石下震惊已极。“你怎么不来求神复活女儿?!”
众人的祈求被他的咆哮中断了。
他们开始怀疑是这人有失虔诚,神才不作为。
她和静子的血气息相同,最上猜想她们是母女。
“她不是你女儿。”
前排边缘座椅上的真理子站起身,整理了裙褶。
“她也不是我的女儿,她在我把她生出来之前就是她了。现在她不见了,就跟从未被我生下来一样。”
她走到棺椁前,静立着。
“她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这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很好,至少比你,比你们这些人好。”
最上能感知到她身上平和的能量,只眼角藏着些淡淡的悲哀。
“放过那个你们叫做神的孩子吧,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帮静子好好地死,也帮她认清了生活。
“你们要神,要他赐予你们确定无疑的真理教义,决定你们该怎么活,过得不好也有的求。
“但即使你们聚在一起,这一群人跟你一样过得不好,也不代表你不是个糟糕的人。只要不正视自己,就什么都没法改变,不过你们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不改变吧。
“你们口中高喊着神!神!神!我听在耳里,一声一声喊的分明是我!我!我!”
接着她通知石下。
“七天内来找我办离婚。”
说完便走了。
被激怒的教徒起身去追她,却一瞬之间没了她的影踪。
整个空间停滞了。
夕阳的金光,从教堂穹顶高远的蓝红彩窗投下,有着规律颜色的光斑,同空气中的尘埃组合成螺纹,旋转出地板上的人面百相。
他们没有被外力静止,在瞬间的集体木僵后,他们好像重新活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副难以想象的场景,几乎没有人的反应相同;
幸福陶醉,欣喜若狂,失魂落魄,困惑莫解,惊疑不定,痛哭失声,怒火中烧,惊恐尖叫……这些情绪的指向都是未鬼。
有人反应好像他是最可恨、可怜、弱小、悲惨的东西,有人对他爱之若狂,有人对他恨之入骨,有人当他什么无趣至极的玩意。
唯一共通的就是,他们不想再看见他。
不一会儿,这里就空了。
他们走时撕了所有他形象的海报、传单,撕不掉的用香灰和泥巴涂污,甚至砸碎了他样子的塑像,誓要抹去这位神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将过去那段时间发生的当作一场集体的幻觉,遗忘并逃离——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目的也空前一致——为了自我肯定、继续生存。
光线偏斜,教堂暗淡下来,空留一地狼藉。
最上应该是此事件唯一清醒的旁观者了,可他更不明白。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没什么。”
未鬼双臂架在前排的椅背,不以为意地说。
“只是让他们成为了我。”
“所有人?在方才的一刹那?”
“是。”
“他们看到了什么?”
“得问他们。”
“那你在哪?”
“我还在这,还是我。不然怎么让他们成为我。”
最上十分迷惘,又有些受了蛊惑:“我也可以成为你?”
“当然。”
未鬼下巴拄着手臂,视野当中是教堂的十字架,和下方的空棺椁。
幻觉不会留下尸体。
“不过你比其他人危险。”
最上理所当然地以为原因是没有肉身作为连接现世的锚,灵体极易在精神世界迷失。
对了一半,至于另一半;
他将去往的,是一个由因果交织而成的纯意志境界。
其中的因果,不仅是单个世界规则下一个体与另一个体之间有逻辑脉络的联系,更是三千世界中恒河沙数生灵因缘命运的抽象图画,实有虚有和曾有的现有的将有的……最终不是交织成了网,而是融汇成了无尽无底的流沙深潭。
从生到死也未能看清一个世界的生灵,轻飘到没有足够的质量陷进去,不过浮光掠影般地一触;
从多个世界规则磨砺过后,具备领悟的意志和陷入的质量,却没有从中抽离的神性而灵魂不灭的人……
“来吧,”未鬼兴致勃勃。“我给你做向导。”
很奇怪最上这个恶灵会感到一阵恶寒。
“我突然不好奇了。”
但他会去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