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大的教堂当中摆着纯白包金边的棺椁,两侧齐整的花圈直出大门,铺向街道。
最上分离出来,成了影子一样的模糊人形,站在烂纸碎瓷的狼藉里。
“不要过于凝聚注意,会迷失。”
未鬼于他和棺椁之间,穿着纯黑西服的身影背对着他,泼墨般的黑色长发垂至腰际。
“会被绵沙一样无孔不入的因丝果线缠得动弹不得,被分割成无物般的碎末、抽干作为存在的生命和意识,但仍原原本本的存在着,于空处体验着这种种。
“如果和我失散了,无论什么跟你说话,都不要回应。”
最上正要开口,却止不住地感到违和,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未鬼的发梢在掉落黑点,在他的注视下,黑点越来越多,短至肩颈,露出的脖颈是黑的,涌动着的黑色。
他回过头来,密集黑点攒聚而成的面庞抖落了五官。
“很明智,你没有回答。”他的话音消弭于散落的口。
那些黑点落地便像蚂蚁一般四处爬窜,最上低头,能看到它们来回穿梭过自己的轮廓。
远处传来细微的下雨声,最上不禁看向教堂大门外的街上,一群不知来处的拖着生殖器的大羊挤挤挨挨地向同一个方向走。
他走出教堂,身后的教堂也涌出了羊群。他漫无目的跟随羊群走着,细看身边的羊,他发现这些羊虽然活着,却是不由自主的。
他透过琥珀色的羊眼看进去,里面站着一辆银灰色的车,另一头羊里面是一辆黑色被刮花了漆的车,肯定就是这些车在驾驶羊了。
这么想着,黑车也发现了他,友好的亮了亮车灯,他紧忙扭过头去,不予回应。
他不愿看四周,便仰头看天。
天空铺满枯败的菩提叶,却不见树,亦不知光源,更异常的是,叶子移动的方向逆着风。
他渐渐感到眩晕,正好羊群停下了,他有空可住脚。
但羊群开始不安的骚动起来,焦虑情绪感染了他。
他挤到羊群拥聚打转的最前面去,原来这里有个大花园,虽然无法窥见里面的一丝情况,但就和其他羊……或者说其他车一样,他也渴望去看看。
他在这片阻拦了羊群的迷雾前徘徊,找到了一片散发着冰凉气息的雾,隐隐还能嗅到花香。
他确信通向大花园的门就在这片雾后面,果断朝他断定是门把的位置伸出手,却抓到了一把干枯的叶子,咔啦咔啦地碎在他的掌心。
重力颠倒了。
他坠落向菩提叶的天。
耳边风声呼啸,他感到自己的轮廓跟不上坠落的加速度,要像蝉壳一样地脱离了。
他重重坠地,似乎昏过去了一阵,不清楚轮廓有没有一同落地。他躺在厚厚的落叶上,每一动失去水分的叶子就会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而落叶坠下,则会发出下雨一样的啪嗒声。
他想要顺着叶子坠落的方向找到树,说不定大花园就藏在树上,但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一时连头都动不了。只好等了。
等待期间,视野中无边无际的落叶里有一团蠕动的东西,他看了一昼夜,原来是一青一蓝两条交合的蛇。
待它们松开了对方,各自散去,他终于能动了。
朝着落叶飘来的方向,在咔啦咔啦的枯叶荒漠中跋涉。
不知多久才来到朱红的神社门坊前。他走进去,天井中正的菩提树铺天盖地的伸展枝叶,青翠欲滴的叶子挤满枝条,叶子脱落便立即变黄,飞下山去,铺成天空。
繁茂的枝叶中,有一抹白,那是个伏在树干上的少年。
他合着眼睛,枕着手臂,软缎般的银发被风吹动,小腿垂在空中。
他走近些,认出了少年,那是……
是谁?
叫不出一个确切的名字,连一个残留的印象也捕捉不到。
转眼看到身着墨绿软甲的青年熟门熟路地步出密林,踏进神社门口的瞬间,他僵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忘记的事。
但他不想惊扰对方,只默默在树下坐了,失力地靠着树干,面孔仰向树上的人。
枝重叶密,他看不到什么,可还是那样固执留恋地望向那里。
眼泪淌下颧骨,濡湿了鬓发,划过耳根,化作了光尘,连同青年一起。
风吹过;树叶婆娑摇落,同光尘逆着风飘向他。
随之而来的还有强烈的活着的实感、至深的感情。
接着,菩提树起了变化,四季轮换,枯荣交替,在这飞速前进的时间里,少年仍睡着,任昆虫攀过,霜雪冰结。
神社坍塌,菩提枯老,少年仿佛也变得全无生机,即将油尽灯枯。
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的穿着身量变为了那名化尘的青年的样子。他闭上眼睛,能看到自己脸也成了他。
他没法不顺着冲动,来到树下,想要抓住那如枯藤般垂下的脚踝,手却穿了过去。
莫大的悔恨和愧疚席卷了他,令他痛倒,蜷缩在枯树投下的少年的影子中。
影子的边缘紧绷起来,逐渐兜不住他的痛苦,他陷了进去,试图抓着影子爬上去,而影子越绷越紧,最终断了,他也掉了下去。
枯叶如刀,他紧紧闭上眼睛,但一切仍在他眼前,甚至更加清晰了,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却一头扎进了一丛硕大的白色的东西。
身下和周边都是银白如铁的秋菊,他爬起来,拍掉一身金粉似的花粉,确认花没被压断,才打量起这是个什么地方。
应该是个花房温室。他顺着白砖铺就的羊肠小道走出菊丛,迎面而来的是蔷薇,雏菊,紫藤,丁香……均有一人之高,繁盛如盖,缤纷已极,满目斑斓色彩既让他发昏,又不知为何他有些感伤和想笑。
这里的花都是假的。
虽然有花的质感,但花是脆弱的,不可能让他那样压倒却毫发无伤。
来到了尽头,没了仿佛要吞人的繁花,只砖缝生长着些不知名又随处可见的小花,他碾了其中一朵,也是假的。
他走向出口,想从这出去,去大花园看真花。
有两只狗卧在那睡觉,一黑一白,他细看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只,有两个头,一半黑一半白的身子。
它身后的玫瑰直长到了棚顶,粗壮的茎杆倒刺横生,有如荆棘,一朵朵殷红如血的玫瑰,如同一张张红唇吻在枝头。
整个出口被挡得严严实实。大花园应该就在它后面,却丝毫看不见。
他无法,只得想法绕开。
两边俱是无缝的玻璃墙,底层凝着厚霜,往上到一人半高的玻璃都结着冰花,映着花色,优柔华美至极。
他走到冰花较薄的地方,双手捂上去,向手掌之间哈气。
拿下手,留下的痕迹像一只眼睛,冰花化成了颗颗泪滴,垂流而下,
他压下那不合时宜的哀伤,透过水洗过的玻璃看去。
是一间独立的事务所,地方不大,摆设简单。
穿休闲西装的成年男子,和黑色制服的锅盖头男生坐在桌子两边,桌上的小电炉里翻滚着沸水和面条,锅上的蒸汽里飘荡着数个[咕嘟]。
忽然门开了,拍在墙上,爆出一个[嘭咚]。
绿色制服的女高中生张了张嘴,飘出一连串规律的黑点,他猜想那是省略号。
良久,她口中冒出一串起伏不定的文字:[静子的事听说了?]
锅盖头男生温吞地转过头去,口中流出的文字细线略有波动:[师父,我们要不要去葬礼吊谒一下。]
成年男子开口,他的文字是看似散漫实则有序的行楷:[那哪里是葬礼,简直是宗教集会,还是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
女高中生的文字变得稳定了些:[静子在世的话,看到那些人拿她的死大做文章也不会开心的。]
他转向另一边玻璃墙。
是一间卧室,宽敞整洁,绿色制服的粉发少年在书桌上吃咖啡果冻,察觉他的目光,走了过来,没有张口,声音直接传到了他耳里。
[你有什么事?]
他指了指被玫瑰挡住的出口。
少年面无表情,隔着玻璃墙,向玫瑰伸出手。
狗醒了,两张血盆大口开始狂吠,却无法阻止玫瑰枯萎。
他勉强向少年道了谢。
那狗呜咽着,徒劳地用嘴去衔萎缩的玫瑰,想让花朵立起来,茎杆上的尖刺将它刺得鲜血淋漓,它也不愿松口。黑色的头留下了白色的眼泪,白色的头留下了黑色的眼泪,和着嘴角的血,滴遍了枯死的玫瑰。
那花是假的,可对它来说是真的。
他攥紧拳头走开。
穿过漫长的甬道,出口处没有门,一棵巨大的洋槐树堵在那,只见树干不见多少枝叶,还是看不见大花园。
树干正中有个锁孔。他重新燃起了希望,有钥匙就能过去了。
但他四处找遍了,甚至返回温室,越过横陈的狗尸去找;那狗也许是流血而亡,也许是悲哀而死。
哪里都找不到。
回到树前的他精疲力尽,失力地背靠树干坐下。
钥匙会在哪呢?
难道要就此放弃吗?
不……他积聚力气站起来,那里有什么在等着他,既然已经牺牲了它的玫瑰,就更要到那里去。
这时他口里一痛,喉咙深处传来呕意,他把手伸进去,摸到了光滑的硬物,把它拿出来,异物感就消失了。
那是一枚晶莹的蓝宝石质感的钥匙。
纯粹的蓝,不深一分,不浅一厘。
他跳了起来,止住手激动的轻颤,郑重地将钥匙放进锁孔里。
[咔哒]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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