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烯颜料的气味萦满鼻腔。
黑暗中,他将钥匙收进心脏前的衣兜。
头顶忽地打来一束强光,让他得以看清四周林立的画架。
光圈范围外尽是黑暗,油画布随意披挂于架上,有的散落在地,他膝边便有一幅,上面绽满盛极而衰的颜料玫瑰。
而他眼前……确切的说,他身下的人,虽是黑发黑瞳,他差点将其错认成树上的少年。细看五官不很像,而且岁数小些。
他发现自己虚坐在少年腰间。他想起身,却拔不动膝盖,连头颅的转动都不由自己。
“这里是哪里?”
话还说得出。
他目光暗暗扫视四周。
“我为什么在这……”
“是你要来的,玉木。”
他紧闭着唇,牢记不能回应。
少年伸出白皙的双臂,微微起身,纤细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后颈,他的腰杆不受控制地塌下去,好在手可以撑着地。
在他投下的阴影中,少年散在地上的黑发泼墨一般,更衬出面颊和嘴唇的颜色,端正的美丽,但还完全是个孩子。
少年见他抗拒,便松了劲,放下的双手搁在他的手背上,盯着他的眼睛空茫无辜,漆黑如洞。
他从这双眼睛里模糊看见自己的形容,高直鼻梁,眉目英挺,电影明星一样完美,也完全陌生。
少年反手触摸他的手腕,藤蔓一样攀进他的袖内,他能感到身体被刺激得起了细微的鸡皮疙瘩,然而肢体失控扩大了,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他被迫俯身,与少年唇齿相贴,他好似待在受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里,只有咬紧牙关的权利。
木偶雕刻精美的手解开了少年最后一颗扣子,剥出他的瘦削的臂膀。
少年笑嘻嘻的,似乎以为这是个游戏,凭着孩子气的玩性奉上自己尚且稚嫩的身体。
他不想看下去,他还记得自己要找的。
闭上眼睛,他反而清晰地看到了套在自己身上的皮囊,他奋力猛挣,终于从木偶之躯的眼睛孔洞钻了出来。
[咔!]
睁开眼睛,他仍伏在少年身上,通过他漆黑的眼睛看见的自己的形容,电影明星一样完美,有些熟悉了。
他膝边的画布上,颜料的玫瑰似乎没那么枯败了。
“我为什么在这……”
方才清脆的拍板声让他注意到画架外圈架着摄影机的镜头。
“这里是哪里?”
“出生死途,登菩提岸,岸即大乘终焉。”
少年细声说着,解开最后一颗扣子,褪下衣物,微微挺身,光光的手臂勾过他的脖子。
“一实之理,如如平等,无彼此之别,谓之不二。”
甚而腿缠上他的腰,气息几乎钻进他耳朵里去。
“悟入此理,谓之入——”与缠绵色放的肢体和媚气的神情不同的是,少年的语气冷静无波,毫无情绪。“不二法门。”
他灵光乍现,必须通过这场戏才能离开……
[咔!]
忽然合拢的场记牌炸响,如同铡断了一节坚固的时间的触须。
[过了!]
膝边画布上的玫瑰含苞待放。他重获自由。
少年则冷下脸,镜头前鲜活的面孔变得了无生气,捡起脱了十多次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
少年走的路他走不了。
他循着刚才的说话声找过去,摄影机后是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平面,他摸索这堵无形的墙,在一膝高的位置摸到了一个方形,半人宽高,他勉强能挤进去。
感知不到里面有无空气和尽头,但头顶的强光在减弱,拖延下去不仅花园要消失,连他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尽管不安,他还是爬了进去。
劲风灌入,通道在他身后关闭,他只管向前,顶着风,像顶着一层无形的厚壁障一般。
[啵]的一声,他真的突破了一层膜,虽然外面也是黑暗,但和画架外无限的黑暗不同,它是有限的。
摸到了铺着地毯的地面,他便爬了出来。
他刚落地,整个空间好似放映结束的影院一样亮了起来。
他回头,看到自己的出处摆着台电视,黑屏正滚动着字幕。
[导演:佐木兰]
[玉木:敦贺莲]
[……:白村业]
他盯着白村业三字,直至它升至屏幕以外。
这是一间华丽非凡的欧式卧房,满室玫瑰香,花不见一朵。书架上是文学小说和网球杂志,墙上挂着画。
他来到那幅油画前。
颜料的火焰仿佛要溢出画框,蔓延的火舌和滚滚烟尘从一栋模糊的建筑冒出来,四周围着白桦树林。
他去淋浴间把全身打湿,一路滴着水来到画前,甩下外套,扶住画框又松开,手按在胸口。
确认那枚钥匙还在,他两手抓着画框上下,屏住气,朝它一跃而入。
……
建筑外是一片雪地,他滚灭了身上残余的火,撕心裂肺地咳了一番,感到好点了,便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白桦林。
火场飘出的灰烬漫天飞扬,落到身上竟格外湿软,仿佛一团团冰凉的唾沫,原来是被染黑了的雪。
衣服烧破了好几块,有些湿着还没干,但那枚钥匙为他输送着热力,他没感到冷。
林子的尽头是个孤儿院,他推开看不出是何年代的大门,入目便是一大丛红艳的月季。
他身后已变成了院墙,从房屋的空隙能看到前院他刚推开的大门,门缝外是葱绿的山林。
月季花丛下有个小小的身影,是个瘦得可怕的孩子,至多五六岁。依稀能看出和树上的少年眉眼极像。
孩子见了他,并不理。蹲在花丛下捡败落的花,摘了摘便含进嘴里,小嘴咕咕哝哝的吮着,不寻到下一朵,不舍得把嘴里的咽下,时不时呸出沙子。
有的花掉在了泥里,有的被小虫啃了一半,有的烂了,孩子都宝贝地用鸡爪似的小手捡到手心,用手摘摘,在衣服上蹭蹭,然后吃了。
刺耳的人声从房屋的玻璃后传来,那是一段听不出具体在说什么的嚎叫,好像是说别靠近他的花。
孩子浑身神经性地一抖,木然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熟练地把自己缩成一团,预备好挨打了。
一个魁梧似熊的人地动山摇地冲过来,扬起了巴掌。
他无法忍受,他想带孩子离开。
突然,那人变成了冰块。
而孩子舒展了身体,神情变了,连身形也变了,不再面黄肌瘦。
然后这个变得无比健康的孩子,抬头看挡在自己身前的他,半是无奈半是佩服地说。
“居然跑到这来了。”
他认得这个声音,就是树上的少年,尽管他从未听树上的少年开口。
“我要是来晚一步,你跟这里的人搭上话,什么后果都告诉你了。”
考虑到这副样子有些可怕,未鬼就把这具身体变得健康了,此时用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打量他。
“‘体’被剥走了居然还能保持自我。”
他居然用着敦贺莲的样貌,就挺奇怪的,虽然未鬼用孩子的样貌没资格说他就是了。
“你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吗?”
他知道回应这个人没关系,便跪坐在这孩子身前:“不记得。”
“这副外形是哪来的?”
“一个……片场。”
“你是从屏幕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还记得自己名字么。”
“玉木?”
未鬼摇头。
那他就不知道了。
“你叫最上启示。”
听他说,最上想起来了,不过仍没有太多印象。
“我们什么时候失散的?”
“这儿大致可以分为三重境界。”未鬼用婴儿肥的小手指天。“意象境界是由潜意识、梦境和想象组成的。”然后指头向下,比着地。“而理念境界不接受因果,自成天地,较为封闭。不过境界之间其实没什么固定的空间方位。
“表象境界呈现的都是客观现实,和意象境界因果关联、环环相扣,是逻辑对人类最友好的境界,所以第一站总是在表象境界。结果一进来你就不见了。
“我猜想你是顺着因果流进入意象境界了,倒也正常,像动物、儿童、梦游者和疯子就同时活在表象和意象两种境界中,或许程度有侧重。其他的只在精神恍惚或通过睡梦,短暂接触到意象境界。如果沉浸在那里,却一味用理性和逻辑解读……总之你的做法是对的,不试图去理解,而是放开感受,用感性就能畅游无阻。”
未鬼凝视着最上的双眼。
“我知道你从屏幕出来,是因为那部电影,那场戏有我参与。”
“那竟然是你?”
“第二世为人的我。你用的是电影主演的脸,他相当讨厌我来着……顺带一提,你现在看到的是第一世的我。”
最上有点明白过来,未鬼之所以从刚才起就与自己对视,是对自己的眼睛里他丰盈红润的脸、黑亮的头发感到新鲜。这是他在现实和表象境界的童年都未曾有过的模样。
脱离了剧本后简直不像有感情的活人,冷入骨髓的少年;遍体鳞伤,饿到捡烂在地上的花吃的孩子,对比当下的他……
“神话、音乐、影视、艺术品、文学作品,都是承载了丰富想象和大量理念的东西,可以作为意象境界、表象境界连接理念境界的通道。”未鬼继续解释。“不过从意象境界找到通道就很难,进入通道的门你是用什么开的?”
他接过最上拿出蓝色宝石钥匙,有趣地把玩着。
只有在意象境界,神念才能这样从因果灵魂中分离出来,化作实体,开启通向神明为人时的记忆之门。
“张嘴。”
最上低头就着未鬼的手把钥匙含进去,冰激凌一样化进喉咙、雪化进水里一般温柔滋润。
“别再拿出来了,你想去哪我带你去。”
钥匙上连着无形的丝线。如果未鬼是完全的神,大概就能扯断它了。
“我是神,但不是神的神。在这我也不过比较熟悉路,做不了太多。”
未鬼碰了碰他破损的衣物,复原了他烧伤的皮肤。
“抱歉让你一个人支撑了这么久,差点迷失在这。”
“是我自己要来的。”
最上摇头,不知为何听他道歉就倍感难过。
“我……”
“什么?”
“我可以抱你么。”
未鬼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痛快地张开双臂。
“这个样子这么可爱,你想抱也是人之常情。”
“……”
最上把这个又软又小的身体拥进怀里,收紧手臂,又不敢太用力。
未鬼站在他腿间,被他紧紧抱着,脸挤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听到他的心跳平缓下来,体温也有所回升。
“我好像,对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错……”
即使剥离了记忆,感情也不会随记忆消失。
他在这儿无意识地追寻着未鬼的过往和自己的根源,受了触动又这样心痛如绞,悔恨不已——
可蓝石没有锁着因果的记忆。
当他从悔恨和痛苦中生出退意,转而发自内心地想选择另一种活法,那么无论蓝石在哪、什么状态,记忆都会回归。
但他宁可一次又一次分离记忆,斩断过去,寻找、等待,在尘世中煎熬。
他后悔,但永不回头。
纵使被世界利用,被命运打败,辜负神明亦或被神明辜负,他也为自己做出的一切选择负责,绝不输给自己。
他的灵魂和意志从未改变,依旧是那样人性且理性的感性。根植于灵魂的骄傲和他那残酷的深情一样无法磨灭。
“意象境界充满着生灵情感经验的具象化,你在那受了他人的感情侵染。”
未鬼想拍他的后背,结果手短只拍到了他的肋骨。
“所以那不是你,最上,你没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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