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安卡让迪卢木多跟着酷拉皮卡。
酷拉皮卡没跟迪卢木多说过几句话,见他与安卡形影不离,还以为是父女。
“她担心逆着事态干预会事与愿违,但你一个人难说会发生什么。”迪卢木多解释说,“愈临近那个关头愈要谨慎。”
酷拉皮卡听说过迪卢木多他们参与这件事的原因。
“我挺佩服你们能这么尽职尽责,尤其米佳那么难搞。”
“这么说你能让米佳妥协才厉害。”
“也没有,他还挺天真的……”
远处有个黑点缓慢飘近变大,逐渐现出破开海水波纹的轮渡的影子来。
“这班船一个月一趟,乘上它在下一个世界中转就到我的世界了。”
这个靠岸的世界酷拉皮卡来过,那时对世界旅行还很紧张,因此记忆深刻。
“我们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站在任何一个码头,眺望开阔的大海,海平面都清晰可见。
太阳必然会经过海平面,船航行在茫茫大海上,也必然会遭遇一场磁场紊乱,由此穿过无形的世界壁垒。
人们都是经由这么一条不甚确定的航线,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星球,儿戏一般,有时颇为奇诡,有时又充满狂想的神秘壮阔。
实际不过还是那样,从一处到另一处;
经历连日海上浪涌后下船落地的飘忽,海风和泥土的气味、时间和重力、人际秩序依旧,某种程度上这个宇宙缺乏想象力。
迪卢木多说,安卡算过王权世界相对念力世界的时间流速,等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过来。
酷拉皮卡从那天后再没回过族地,米佳应该也一样。
离开时,天阴欲雨,大火将熄,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焦糊混乱,余热对冲湿雾,焦灰掺着沼气。
满山满谷令人作呕的离奇香味。水流兽吼鸟叫虫鸣如故,却无端哀寂瘆人。
太阳升起,天依旧不亮。
多年过去,谷中大片大片的荒草互相缠绕,一直蔓生进那条小溪里,一眼望去,见不到一块小些的石头。
最初没赶上好天。
阴云偶然泻下几道阳光,将绿地中的一块落成金的,风起时熠熠摇摆,云遮来,雨点打下,便暗暗颤抖。
过了那时节,往后全年的大部分时候都阳光普照。藏在高草中的花苞吸足了养分,涨大、绽放,蜂蝶起落,蚊蝇环绕。
还有只鸳鸯眼的黑猫,肯定是米佳那只,野得像只山猫了。
酷拉皮卡带了镰刀,凭记忆圈出村子的范围,在外围割出防火带。
他们常是沉默地割草,有时也聊天。
“所以她不是你女儿?”
“我想替格兰尼爱护她。”迪卢木多拔下草茬中孤立的用于标记的木棍,“虽然她不需要我的照顾,但她需要我的忠诚,这也很好。”
“可你又能获得什么呢?你的需要就是被需要吗?”
“这有什么问题?一个人想对另一个人好,并不一定要夫妻、父女这样的理由和名目,而是他想要去爱。”
“我需要一个名目。”
酷拉皮卡满身草汁,手心被镰刀木柄磨得发麻。
“不再计较对错,跟米佳道歉,想跟他做回朋友……但他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他直起腰展望还剩多少,忽然怔然不知所想。
“你应该难以想象,我印象里他是个容忍、爱笑、无忧无虑好像不会长大的动物,整天只知道吃睡和躲清净。”
没多少了。
他弯下腰继续割草。
赎回来就好了。
如果真的能赎回来的话。
草地中央点的火烧起来了。
噼啪声不断,烟气滚滚,空气热涌。
他们在远处看着。
防火带够宽,但难免有意外,还需多加留意。
所幸最后也没什么。
对着这片光秃焦褐的土地,迪卢木多想,对它们算是场屠杀么……
约一个月后,他们盖好了几间木屋,首先来拜访的却不是米佳一行人,而是库洛洛。
这里没有一条可以称为入口的来路。
库洛洛像是凭空出现在小溪对面。
他立于绿水后萋萋高草中。如果不是迪卢木多拦着,酷拉皮卡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库洛洛十分无辜地摊着两手。
“看样子米佳不在。”
酷拉皮卡没兴趣接库洛洛的话,忌惮着他出现在这更深的原因。
米佳穿梭世界的能力没了,酷拉皮卡知道,但不知道是库洛洛拿走的。
他对他们筹金的过程一知半解,由于安卡有意隐瞒,对库洛洛是“拯救米佳”团队一员毫不知情。
“啊,早应该想到的。”库洛洛流露出几许懊恼,“在王权世界。”
迪卢木多:“你有什么事?”
“放心,我不会找过去。要搞破坏也是杀他。”
库洛洛对上酷拉皮卡视线,彼此看到对方眼中毫无二致的杀意。
脚边的草动了动,是煤球在捉虫子玩,库洛洛眼神缓和下来。
“原来送来了这儿……其实我获得了这个穿梭世界的能力之后,隐约领悟到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时间旅行。而以时间来说,米佳和我们都死了,可是所有人还活着,奔走着、思考着。”
迪卢木多:“就是世界这么混乱,我们才为之努力纠错。”
“不,你还是不懂——米佳获得了穿梭时空的能力十多年之久,一种与线性因果推进截然不同的,洞彻今夕的全面思维,就以潜意识的形式被赋予了他。
“在你们告知他的结局之前,他未必就没有意识到。但明知道筹金之路是一条荆棘丛生的不归路、绝路,他依旧毅然走了下去。
“毕竟可怜的米佳从出生起就被神置于祂细密编织的绝望之网中。”
库洛洛去抱猫,它伏低了身子。
“就像被世人无限度倾泄垃圾造就的流星街,走出来的人,秉持着从垃圾世界中形成的与世不容的想法,被畏惧、歧视、驱逐、追捕。又是一个无可调停的完美矛盾。”
他没什么轻重地捏着猫的头,漠然而恶意地盯着它阳光下缩成一线的瞳孔。
“神就这么将人置于一个个无可逃脱、环环相扣的精巧矛盾中,欣赏其挣扎的姿态,同时一切分配权、处置权和解释权都在祂手里。”
“你凭什么以为她就喜欢这样?”迪卢木多反问。“是非她创造的宇宙选择她来成为宇宙。”
库洛洛视线从猫,越过溪流,落在迪卢木多身上。
“这是‘她’告诉你的?”
“第一次见面,格兰尼就告诉我她是神,我没有相信。死后,圣杯开辟的时空罅隙里,她的声音伴我度过千年。遇到安卡之前,我都以为那个偶尔出现在我耳边的声音是因寂寞而生的幻听。”
库洛洛随手扔下了猫,草丛一阵晃动,随着猫的消失平复了。
“我不知她或者说祂在哪,要做什么,我也无法替祂解释这整个安排的意义,不过确定的是——努力挽救自己的生活,让世界回归正轨以便继续生活的是我们。我们沉迷在这个悲喜交加的宇宙,任凭爱欲憎恨自我扰乱。祂是不忍我们如此的……”
“祂不忍?也许吧。”库洛洛皱了下眉。“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在宗像那个世界被杀,已经是米佳能给自己走出的最好的结局了。”
“难道米佳会是有意赎回失败,也是有意让自己陷于绝望的吗?”
库洛洛对此未能断言,因此不置一词。
“我相信神让我们来到这,那个结局就不会是他最好的结局。”
“你会这么想,是建立在神希望大家来拯救他的基础上。”库洛洛笑道,“可如果神引诱他走上以金赎命之路,就是要他灭亡呢?”他指尖点点自己胸口的蓝石,“把凶手也一并凑在一起的行动,怎么可能是拯救。米佳在见到我的那一刻肯定也意识到了。”
“神不过给你赎罪的机会。”
“我有什么罪要赎?”库洛洛毫无悔改意。“那些人复活对我算不上坏,对酷拉皮卡是好,但对米佳未必。”
前面听得云里雾里,最后这句把米佳与他们对立起来,酷拉皮卡仿佛平白受了指责:“你凭什么这么说!”
迪卢木多回身握住酷拉皮卡双肩。
既然库洛洛有了穿梭世界的能力,肯定杀不死他,而酷拉皮卡必须得保全自己。
“说起来,我总在为米佳做好事,虽然他不想要。”
库洛洛没有一点动手的意思。
“他不恨我,但出于某种思考,他反对我。他那种自毁与自救交织的矛盾实在令我费解。也正因如此,我一路帮他抵达与神的交易,仍在怀疑意义何在。
“直到刚刚,关于是否克制对你的杀意,我依然举棋不定。然而迪卢木多你倒让我明白了,我们所有人,一方面是神的棋子,一方面又是神的共谋,意义和结果都可有可无,这整盘棋漂亮极了……可惜我大概也只能触碰到这种程度。”
库洛洛消失前对酷拉皮卡说。
“看来不是今天。我等着你。”
两个月后,一个傍晚。
这次酷拉皮卡与米佳的重逢竟出奇愉快。
酷拉皮卡不用拿到体检单都能看出他好起来了。即使眼下有点乌青,也与往昔倦怠颓靡的样子不同。
谈及库洛洛来过,还有他的言论。米佳也只说:“别在意。他的话多听一句都要小心脏了耳朵。”
没有耽误多久,酷拉皮卡就带路去平出的那块方便容纳更多人的场地。
米佳倒不急了,远远落在后面。
的场缓下步子,与他并肩。
“感到解脱吗?”
米佳一滞。
的场发现他的手在细微地哆嗦,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情绪中,现在才算回了神;眼睛间隔长久地眨了几眨,嘴唇动了动,却几乎没有发出动静。
“近乡情怯吧……很快就没事了。”
米佳别过眼。
“如果我的交易能成功,你的诅咒肯定也有解开的那天。都会没事的。”
“……嗯。”
他没有正面回答。
这群人一个腿比一个长,安卡跟得费劲。
迪卢木多注意到:“要抱吗?”
安卡立马伸出胳膊等抱。
在王权世界那大半年比之前几百年都漫长,磨得它没了脾气。再说也好久不见他。
“不出意外,我会留在这个世界。”
在此等待的过程中,尤其库洛洛出现以后,迪卢木多渐渐有了某种预感。听安卡这么说,他静了一静。
“如果我见不到格兰尼,而你能见到……”
他接受每一种结果。
“替我转告她,我很想念她。”
忍足与夜斗前后脚走着。
“你是个好人。”
“我是神来的。”
“离别在即,挺舍不得的,万望还是要成功,咱们再也别见了。”
“同感。”
……
虽然一直维持认识但不熟的关系,米佳从宗像后方走上前去时,宗像还是想跟他说点什么,好歹相识一场。
然而米佳没有一点驻足的意思。
“你们为我做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铭记在心。”
米佳站定,望着身后一众人。
“真神保佑你们不记得我,专心享受你们的功绩和既定的命运去吧。”
“到这关头还没一句好话。”忍足笑说。
宗像:“何尝不是祝福。”
最上:“最现实的祝福。”
米佳握着酷拉皮卡手指,用刀在他掌心划了一道。
那不到半个指节长的伤口沁出血珠,米佳将蓝石浸在他掌心小小血泊里,让酷拉皮卡攥拳,然后两手握着他指缝渗出血丝的拳头。
在出言为约之前,米佳回头,看过众人;
目光既不冷漠,也无温情,那样专注诚意地、明明白白地,能够溶解一切曾有的现有的疏离与不快。仿佛在说;真的没事了。
最后他对上的场那原会让他反感悚然的红瞳,微微笑了,温煦而天真,未曾有过的动容、惜别,像个告别玩伴回家的孩子。
“神啊——”
他垂首,额头抵住与酷拉皮卡交握的手。
“让那被践踏进泥中的人复活吧。”
随着话音响起,瞬间一片黑暗。
黑暗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人海。
头顶是一条无限宽的长河,由群鸟和陆上动物汇成,脚下则是汹涌的鱼群和草木。
米佳的声音如此清晰地回响在整个漫无边际、近乎永恒的空间:
“神啊……求你把这满盛死亡的苦酒撤去,将那红色的生命重新点亮……”
这话引来一束光,照在无尽黑暗里,黑暗被劈成两半。
一个个漆黑的人影从他们身后的黑暗中走出,越过他们向前;
没有间隙,没有声响,一个挨着一个的脚跟。他们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走了过去,消融在这条孤独而忧愁的锁链里,跨过那道毫无温度、不被黑暗接受的光。
被光晃照到的瞬间,他们都看到了同一幅图景。
残阳余晖中,一群金蓝衣装的人团团围簇着米佳,相拥而泣,激动地咧开的嘴角似痛似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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