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不笠被梁逢关进了回雪峰的山洞里。
外边又飘起了雪,天很冷,他躬着身子在案前抄书。斜阳映着雪光照了进来,他对着冻僵的手呼了口气,以前怎么没发现冬天的回雪峰这么冷啊?
洞内维持温度的术法撤去,梁逢走时又施了道禁止施法的符咒。他解不开。书案长约三尺,上面摆放了几本修行的心法口诀,右手边,写满字的宣纸叠了高高的一摞。
“”
他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梁逢将他们从禁地中带离,就匆匆忙忙赶回了回雪峰,布了结界,把晏不笠丢进山洞后,就带着楚吟不知去了哪里。
起初,他还安慰自己,幸好幸好,只是关禁闭,总算捡了条小命来。本以为很快就,可直到他书都快抄完了,都没再见到梁逢一眼。
晏不笠记得,在禁地刚见到梁逢时,有一瞬间,他真的以为梁逢要拔剑。可是没有。回雪剑虽响得急切,仍是安稳地待在剑鞘里。
他翻身从孟极兽的背上下来,牵着楚吟,走到了梁逢跟前,犹豫地叫了声“师父”。
等凑近了,才发现梁逢似乎在发抖,薄俏的嘴唇抿得发直,本就素白的脸,冷得不像话。楚吟就在这时笑出了声,跟着他叫了师父。
同样的两个字,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楚吟这声语调轻快,比起他小心翼翼的试探,更像是......某种挑衅?
而回雪剑就在这时安静了下来。
晏不笠疑惑看了他一眼,少年清丽的眼睛猩红,并无惧意。他这师弟好像从来不怕梁逢。
这半年来,他们这两当徒弟也曾到回雪峰,见过几次梁逢。记得有回他教着楚吟问该修哪门功法时,楚吟直呼了梁逢的名字。晏不笠吓了一跳,可梁逢听到了,也只是顿了顿,抬起浅眸看了他一眼,并未因此动怒。
可能是楚吟在修行上的天赋实在异禀吧?
特别优秀的弟子总是该额外得到些宽容的,现在想来,梁逢对楚吟也很不一样。晏不笠当时突破元婴,每个阶段修炼的心法都是梁逢规定好的,修得是《无慈剑决》,青衍宗最常见的功法。
他身为妖修却行剑道,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
可梁逢从不管楚吟修行的道路,也不在乎他用得功法,给了极大的自由度。他又想,既然这样,楚吟应该会没事的吧?
走着神,晏不笠一下没控制住力度,狼毫在纸上重重划了一道墨痕迹,那整块变得脏兮兮的。这张看来是废了。
梁逢前日传音,要他将《无慈剑诀》抄三千遍。
他气愤地将宣纸揉成团,往洞门口扔去。
可这回,却没像之前几次那样触碰透明边界,弹了回来。而是落在了雪地里。
封印解开了。
梁逢推开帘幕,满身风雪地走了进来。
案上纸页被吹起一角,洞内寒意更重。
晏不笠原地怔了两秒后,双膝一弯,跪在了梁逢的面前。
“师父,我不想抄书了!”
梁逢未施防尘的罩子,身上带着清雪味。
明明是再冷肃不过的味道,晏不笠闻着,竟热了脑袋,他趁着梁逢顿住的功夫,紧紧抱住梁逢的大腿,将脸贴在他冰凉的外袍上。
“师父,我错了。”
梁逢定在了原地。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筋骨分明的手垂下,停在大弟子的额边,没将晏不笠推开,也没有其他动作。
期间,衣袍上雪尘随着呼吸淋下,落在晏不笠头发间。
没得到回应,晏不笠犹豫了一会,维持着这个姿势,抬起头,观察梁逢脸上的神情。
五官仍是锋利,俊俏得无可挑剔,可还是有些不同。从下往上看,鼻梁两侧的弧度优美,纤长的睫毛展开成了羽扇,浅色的眸子盈着细黑的光,似有些疲惫。
晏不笠从来没用这个角度观察过梁逢,虽自小都是仰望着,但几乎没有这么远过。
他印象中,小时候两人身高虽差得更多,可梁逢跟他说话是,常常会蹲下来,或者将他抱在桌子上。
“哪里错了?”
梁逢开口了,声音也平常要更轻些。
也更低些,带着若有若无的倦意。可晏不笠这时无瑕管那么多,他听到“有戏”,将乱窜的心神收回,一股脑地认起错来。
“我不该深夜,不该私自闯禁地,不该有事不通报......师父我错了,下次绝对不会再犯!”他想了想,又小声补充道,“不要抄书,不要关禁闭。”
说完,他将脸在梁逢的外袍的下摆处蹭了蹭,缎面光滑。片刻,停留在颊侧的手指微微曲起,穿进了晏不笠的发间,拂去上面的雪尘。然后阴影再次覆下。
梁逢蹲下了身,直视着晏不笠的眼睛,缓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指尖捋着他的头发往下,划过眉毛,经过眼睫,脸颊传来冰凉,和薄茧摩擦过的颤栗,最终停留在眼尾处。
*
一个月后,晏不笠终于明白了梁逢这话的含义。
他望着对面坐在垫子上盘腿打坐的玉人,忽然觉得染上魔气的不是楚吟而是梁逢。
百般无聊下,晏不笠将体内灵力草草运转了两个周天,提前结束了修炼,猫着腰往前凑近了看。
梁逢下颌线条冷厉而流畅,皮肤过分的白,鸦色的睫羽随呼吸颤动,淡色的唇轻抿着,像不是很安心。晏不笠小时候以为全天下的人都长得这么好看。
可现在这冰雪般面上,浮现出很淡的几抹黑痕。
他说,是那在楚吟驱逐魔气时不小心染上的。从禁地回来后,晏不笠独自待洞内的那五天,梁逢都在给楚吟去除身上的魔气。难怪是禁地,那处的魔气之甚,就连梁逢也只能慢慢先吸收到体内再慢慢运化。
而其他关于这些魔气来源之类的,无论晏不笠怎么问,梁逢都不肯再说。
他初得知此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很快,晏不笠就没空去琢磨这些了,果真说是惩罚,接下来的这一个月晏不笠过得更不是滋味。
卯时起,酉时定,每时每刻的该干什么,每次修炼吸纳多少次,梁逢都将安排的明明白白。晏不笠他一只风华正茂的青年凤凰竟提前步入了养老作息。
这个月间,晏不笠是无法踏出洞穴一步,若放往常,能和梁逢待在一起,到算不得什么。可他现在心里记挂着沾染魔气的师弟,日子就变得难熬了。
作为剑尊平日修炼的地方,这处洞穴其实不算小。它连着整座山脉,从最外边的修行室往里走,卧室,书房,暖阁,切割得井井有条。
只是实在是过于朴素了,两侧是灰扑扑的石壁,一眼望不到头。
他胡思乱想间,梁逢紧闭的眼睛忽地睁开,琉璃般的浅眸映出晏不笠的倒影。长发长身,眸子黑白分明,莫名的无辜。晏不笠眨眨眼,刚想唤人,掌心一凉,竟是梁逢抓住了他的手
“你怎么在这?”
手劲很大,捏得他腕骨生疼。
晏不笠万分的无语,不禁腹诽,“我要走您老人家又不让,我待在这里,您又要不开心,图什么呢?”
“师父,不是您叫我待这吗?”见梁逢的眼神还是定定,他斟酌道,“那个......上次我犯了错,您叫我在‘雪芽洞’里陪您几天。”
这种情况在最近很是常见,好几次梁逢入定回神,会忘了自己现在在在哪里,是什么时候。而且,可能是沾上魔气的缘故,有些地方之前也太一样。
比如情绪会更不稳定些。
有次梁逢醒来后也问了类似的问题,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和小师弟误闯了禁地,被您关了起来。”结果他话刚说完,梁逢就掐着晏不笠掼在了石壁上,“你说你进入了禁地?”
用得劲很大,梁逢手上青筋鼓起,死死盯着他,眼里几乎蒙上了层猩红。喉管咯咯作响,他近乎窒息,眼泪和口涎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晏不笠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虽然后来梁逢及时回神,他也再度夺得了呼吸,可脖颈上的淤痕还未消去,所以现在晏不笠里面还穿着高领口的内衫,免得梁逢看到了又要内疚。而他之后再跟梁逢解释他为什么在洞里时,都小心翼翼地,不敢提及“禁地”两个字。
梁逢捏了捏鼻梁,将他的手松开,“嗯”了声,又道了声“抱歉”。
得。还是没想起来。
不过今天的梁逢似乎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晏不笠心念一动,上前摇着梁逢的手,“师父师父,我都在“雪芽洞”待了好几天了,能不能出去一会啊?”
“不行!”
梁逢看着石壁出神,显然是还没想起来,但还是果断拒绝了。
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行?”
梁逢将目光移到回雪剑上,顿了顿才道,“我叫你在雪芽洞带着,自然有我的道理。”
“......”
晏不笠气得牙痒痒,心想,下次他要再换个理由。
可还没等他想好借口,梁逢就都回想了起来,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他站起身,看了晏不笠一眼,然后目光停留在他被攥过的那截手腕上。
他被盯得那块皮肤的毛发都立了起来,后颈也阵阵发凉,坦白说,晏不笠有些害怕这段时间的梁逢。
除了上次掐脖子带来的影响外,梁逢这些天也很不对劲,经常做些莫名的举动,而且......有时看他的目光太过古怪。
许久,梁逢将视线从手腕移开,看向了他的眼睛,淡色的眼眸里光影浮动,是叫他再靠近些的意思
晏不笠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梁逢紧抿了唇又放开,将手搭在他腕上,低着头,指尖在那圈红痕揉了揉。很轻,带了些按压的手法,那片紧绷的皮肤渐渐放松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呼吸交杂在一起。
掺着初雪的味道。
“你很想出去?”梁逢突然问他,声音很低。
晏不笠点了点头。
梁逢便没再说话,于是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莫名的,他有些难过。
不知多久,那处起了热意,本就不多的疼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丝丝麻麻的痒。晏不笠低头看去,发现整截手腕都泛着粉。
梁逢也注意到了,他将手指移开,视线转向洞外,轻轻道:
“不会很久。”
不会很久,据传梁逢活了上千年,他的“很久”和常人不太一样,至少是十年起步。可能是晏不笠脸上的绝望太过明显,梁逢有些无奈,正待解释,腰上的通讯玉佩忽亮起。
他把食指点在玉上接收信息,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开口时,语气也是十分的平淡,“我有事出去一下”。
*
天暗沉了下来。
晏不笠面部表情坐在软垫上,望着墨蓝色帷幕上再度飘落的大雪,心想,这还不如继续抄书呢。
其实他倒也不排斥待在“雪芽洞”,在楚吟来前,在无量峰待得烦了或遇到不顺心的事,譬如修炼又卡着不动了,他就会到回雪峰,对着梁逢讲个好久。
而自从多了个师弟后,无量峰多了个人,晏不笠便忙了许多,教他练字和功法,还有因楚吟太刻苦,他也被带着修炼得更勤快些。回来的次数便少了。
想到楚吟,他心里泛起奇异地感觉,不知他怎么样了,也在别处被梁逢责罚吗?身上的魔气都去了吗?上次说得......喜欢是认真的吗?
每次回忆起的禁地里的黑雾,和楚吟血色的眼睛,他的心跳都会加快。
在这段时间,他想得最多的人,除了梁逢,就是楚吟。夜里,他翻来覆去想了好多,他想,下次再见到楚吟,他会很认真地告诉他,他从来没有过和别人在一起的想法,,或许他们可以试试?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又或者是内心的某种声音,上次在禁地里的告白,还有关于那株“岑令草”的对话,他都对梁逢瞒了下来。
像是他和师弟之间的小秘密。
而他急着出去,也有这个原因。
虽然梁逢说楚吟并无大碍,可是上次他的状态实在太过古怪,晏不笠放心不下。而且,他似乎也有一点点思念楚吟
正想着,洞外忽传来脚步声。还有冷杉树上尖锐的鸟鸣,而体内沉寂已久的元神凤凰也有了动静。
是梁逢回来了吗?
鬼使神差着,晏不笠走了出去。
楚吟站在洞门口,清俊的眉眼飞扬如纸上四溅的墨点,银色的月光洒在雪面上。
他说,“师兄,我们私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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