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和冬日乍起的静电一般，素以温润如玉示人的小公子眼珠转了转。
“晴空生气了，我得哄哄他。”
“他在前面，他就在前面。”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挪动一步，脚跟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那双素来灵动的眼睛转了一圈后，又死死地盯着晏归和。
他说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先前在地洞上指责他没有负起帮主应该有的责任，他默认了，甚至承认了修仙界存在许多灰色地带……
可他是第一大帮派的帮主啊，难道不该管这些事吗？
为什么，什么叫这不是一个人的时代？什么叫清平帮不是他一个人的？
啊啊啊！事到如今，他肯定是在推卸责任！
先前那么坦荡地承认自己的管理权，又在苍生和亲缘面前选了一个人的命！说什么不是一个人，说到底清平帮还不是他晏归和一个人说了算！装什么假惺惺塑造什么人间天堂！一间屋子有很多人就不叫一言堂了吗？！
呵呵。
宴厌舔了舔自己的虎牙，尖尖的牙齿咬在柔软的舌头上，他看了一眼晏归和，不回头地走上了前方的路。
“不要发疯。”古晴空冷冷地抱臂站在一旁，身体靠着山壁。
宴厌一脸无所谓：“我要往前走，我知道一切，这种事果然不应该和废物合作。”
浪费时间又扫兴。
“不许再往前走了。”古晴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气息紊乱、灵气不调、真气四溢，两辈子了，你还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宴厌看他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古晴空沉默了一会，把宴厌抱进了怀里，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不要这样了。他说的话没有道理，不要听。死亡无关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活着的意义也并不是为了死前结算，宴宝贝儿。”
宴厌的脊背微微颤抖，他整个人似乎都被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占据了，身体抖得不像一个修仙者。
是恐惧？是未知？是不敢相信？
“宴宝贝儿，你不需要不断证明自己的价值，不需要不断背负意义，你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不需要事后回想对错。”
微微平静。
“宴宝贝儿。宝贝儿。”
“很好了，够好了。”
当古晴空背着宴厌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时，落在后面的宋雁与已经醒了过来。
辟谷之人的境界不可与凡人同日而语，饮食、呼吸这些生存必须已为陈迹。多亏晏归和平静下来后还能想起某个不实用又消耗大的法诀，宋雁与在清新的空气中醒来，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几岁。
湿度合适，温度合适。
活着真好。
他趴在大哥的背上，听着两人的心跳产生了共鸣。
砰砰，砰砰。
安心。
“醒了？”察觉到背上呼吸的变化，晏归和略微回了回头。
宋雁与还想装睡。
地道也太长了吧！他变成千足虫也走不到尽头的样子……
“醒了。”这次是肯定句。
宋雁与不情愿地搂紧晏归和的脖子，“大哥。”
“再好好休息一会吧。”今日的大哥却温柔得很。
米虫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走着走着，地洞逐渐变宽，宋雁与趴在背上没事，闲得无聊捉了一绺头发在手里玩。编成小辫，又散开，又编成小辫。
等到第三次散开的时候，晏归和的头抬了抬：“到了。”
宋雁与自觉松开手，从背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大哥身侧，“多谢大哥。”
耳旁风的温度还预留在耳朵周围，晏归和还有些发愣。他伸手就要去牵宋雁与的手，“阿与，我们……”
前方传出细细的亮光，虽不足以照亮长夜，亦足以指明方向。
宋雁与急急忙忙地走在前面，像是在躲避什么，但是在迈出一步后，又突然收住了脚，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走在后面的晏归和还保持着伸手的动作，自然不会让他直接一头栽在地上。他抱着面色铁青的宋雁与，问道，“怎么了？”
“有有有有，呕，有人……好多，好多好多人……我去去去去，死死死死死的，好多人……”
宋雁与双眼含泪，双腿无力。
啊啊啊啊啊！！！！尖叫！以头抢地！！翻滚！！
什么叫“理想照进现实”？？什么叫“现实的骨感”？？这就是啊！！
看着鬼魔仙各种图鉴还觉得挺新奇，挺有意思，看着仙史上发生的各种事情还觉得恨不得穿进书里，一睹为快。真正看到一屋子死人鲜血白骨，心跳直接飙到一百八好吧？？？
他只是个普通人好吧？看个联考成绩都要抖半天的普通人！整一屋子死人碎肉白骨小人你是想找下一个任务对象了？！
“怎么样？还好吗？”
不……不好了。
晏归和赶紧喂他吃了一粒药。宋雁与喘着气，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了一点。
“这么恐怖吗？”晏归和探头看了一眼，火光映亮了他的半张脸，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小公子所言非虚，觉悟寺这次确实做得太过分了。阿与，这次的问题我会和你一起处理。方才我收到明言的信息，这处村落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晏归和面色凝重：“对手的动作很快。”
“那……那怎么办？”宋雁与勉强压下要吐的冲动，虚弱地扶住洞口的墙壁，道：“好，还好。我能撑住。”
“怎么站在洞口不进去？里面有硫磺还是岩浆？”古晴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听到古晴空的声音，晏归和的神色沉了一分，宋雁与倒是来了点精神。
“晴晴啊，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宋雁与脸色苍白，靠着晏归和站着，此刻却突然站直了身体，努力不露出一丝破绽。
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
古晴空也没觉察出什么，直接走了过去。宴厌紧随其后。
宋雁与等了一会，没听到意想之中的尖叫。
他偷偷放出打量的眼睛，目光自下而上——
两人的双脚正踏在不知道谁的白骨上，古晴空的手伸出来，还在……对不知道哪里可怜的尸骨指指点点？
是我没见过世面吗？？
宋雁与艰难地迈出了脚步。
古晴空已经开始指点江山：“……你看，那一处搭建的角度有点奇怪。”
“嗯，确实奇怪。如果是建筑的话，四四方方地搭着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有一个弯曲的弧度？看起来极不自然，而且把骨头弯曲到这种程度，也要浪费很大的力气。”宴厌不知从哪里掏出纸笔，还在像模像样地记录。
相比之下，宋雁与觉得自己是学渣真的不冤。
一会不见，竟然开始解题了？
不知道他是该感谢他们的有用呢，还是感叹他们的可怕呢？
宋雁与默默站到一旁，听取各位学霸的高见。
“看血的凝固程度、尸体的僵硬程度和角膜的浑浊程度可以大致推断他们的死亡时间和死亡过程。从现存完整的躯体来看，死者有男有女，年龄不限，衣料的选择、服饰的搭配也大相径庭。”晏归和用剑翻动着尸体，示意宋雁与跟上前查看，细细地给他讲述起来。
“因此，凶手行凶全无规律。新鲜的一批尸体死亡时间大致为一天前。这么大规模的屠杀，也没有堵住嘴的痕迹，附近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宴厌也有了动作。
“也许有不同的批次，这边的至少死了一周了。”晏归和回道。
“还有上面的白骨。人的尸骨风干到这种程度，肯定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古晴空补充道，“而且，我总觉得上面这个白骨搭得有点奇怪，像是某种邪术秘法。”
“那这些人被送进来看到这样的景象，难道不会挣扎吗？”宋雁与脸色还有些白，但还是坚持跟在晏归和身边提问道，“看这些尸体保存完好，也没有打斗过的样子。”
“定身符吗？可是这里也没有符纸燃烧的残渣。”宴厌道。
“没有吗？难道这些人还是自愿来的？不可能啊，谁有事没事跑来自愿送死？图什么？而且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聚在一起的样子。”宋雁与小声嘟囔。
白骨搭起的圆形宫殿，不同批次毫无共同特征的送死队伍，没有打斗痕迹，自愿求死的行为……
这和今天的祭祀和婚礼又有什么关系？
疑窦丛生，却无人能解答。四人都在翻找着，企图从血迹未干的现场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可每个死者似乎都没有遗愿，安详得就差在脸上写上“我自愿的”。没有人化成厉鬼，连魂魄徘徊都没有，死者想说的话已经随着三魂七魄早登极乐，现场一片安宁。
“这么大的规模，要么是被搬动了，要么就真的只能是自愿的了。”古晴空叹了口气，把剑随手擦了擦，收回了剑鞘。
“根据尸斑来看，恐怕这还真是第一现场。也许小少爷说的对，这些人真的是自愿的。”
“……”难得推断正确的宋雁与却高兴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被埋在不见天日的地洞中，七零八落地死去？
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阴森的洞穴，狭长的通道，怎么想都是一个连自杀者都不会选择的地方。
“而且我刚才看了，这洞穴就是刚才那段通道的终点了。周围的泥墙都是实心的，没有出去的地方，进来的人必须都怀有必死的决心。”宴厌开口道，“我们经过通道的时候，也并没有发现其他的岔路口，通道有且仅有的导向就是这里。这么一来，他们唯一的入口只能是那个地洞。”
“难道他们也是祭品？”宋雁与问道，随后又自顾自地摇摇头，“不对，我们下来的时候可是毫无准备。这些人只是普通人，直接掉下去，更没有什么活命的可能了，怎么可能还完完整整地出现在这里？”
“而且洞底下的机关也不是用过的样子，连布料都没有粘在上面。”古晴空接过宋雁与的话，“所以，现在对整件事情了解的知情人躺在了这里，他们很有可能是整件事的背后主使、机关的建造者、最初的阴谋家。”
“今天在酒席的那些村民看起来都是知情的吧？”宋雁与提问道。
“他们都化成厉鬼了。”宴厌答道，“厉鬼也死了。”
“还有一个人。”晏归和道。
当宋雁与终于得偿所愿，被三拖一地带出去的时候，还有点懵，“不是，你们能出去啊？”
古晴空看着漆黑的天色，“啊，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去找那个姐姐吧？”
“嗯，有理。”
“走吧。”
难得那三人达成了共识，宋雁与又被他们懵懵懂懂地拽走了。
白天人声鼎沸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到了晚上人声偃旗息鼓的时候，四人才察觉了这座宅子的占地面积。重重复重重，楼台都是一样的形状，连挂着的“囍”也剪裁一致，完美得像复制粘贴。
“刚才不是走过这条路了吗，晴晴？”宋雁与弱弱地开口问道。
“走过吗？没有啊，你看柱子上的花纹有点不一样。”古晴空抹掉了额头上的汗，“刚才是那朵花转弯是向右拐，这朵是向左拐。”
“那……走吧。”
又过了一会，宴厌忍不住了，委婉又克制地提示了坚持“柱子上的花纹不一样”的古晴空。
“晴空，还是我来带路吧。”
整座府邸空荡荡的，四处也不点灯。四处张贴的“囍”字在冷风中摇曳，却听不到新婚的喜悦和闹洞房的欢笑。虽然这家人都死绝了，但连门上挂着的灯笼也没有亮起，要么是这家人在他们掉下去的时候就因为不知名原因化成了厉鬼，要么就是因为……
“幻境。”晏归和的声音在三人的脑海中响起，“回洞边。”
宋雁与一激灵，差点跳起来，幸好被晏归和一把摁住，揽在了怀里。
我！的！老！天！爷！
真的好吓人啊，他一瞬间以为小人跟他恶作剧，把声音换成了大哥的！！！
法诀形成的对话原来是这样的吗？直接在脑子里说话当真没事？！
四人还没回到洞边，幻境就自然解除了。
幻境制作者轻拿轻放，还没等他们有何动作，所有线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一睁眼，四人还站在洞底。
“不是吧？我没察觉出来就算了，你们都没感觉？”宋雁与狐疑地看了一圈，“闹了半天还在洞里？”
“说个不谦虚的，其实平日里梦境幻境都是绕着我走的。”古晴空率先举手发言。
以他在魔族的地位，魔巢里谁敢给他下这个？不要命了？
宴厌上辈子修炼的那套魔族法术就更不用说了，一身魔气谁给同类使绊子？
至于晏归和……
“手生了。”晏归和平静地说。
“嗯，我也是，一时大意。”宴厌紧接着回答。
“所以——”宋雁与看向古晴空，“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晴晴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承认错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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