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力将半醉了的闻爹扶至榻前,又命人送来干净的温水,一番折腾后,时卿刚想问个清楚,可惜已经清醒了的闻爹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开口了。
伸手将儿子手中的热毛巾接过,半靠在罗汉榻上,闻仲淮下意识对着儿子摆了摆手:
“放心吧,儿子,好事儿呢!”
时卿凑近看去,说这话时,闻二爷剑眉微挑,素日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不免带上了几分喜色。
得!看来,是真有好事了!
话说是什么好事儿能叫自家阿爹难得这般嘴紧?时卿心下好奇不已。
盯着眼前人刚熬好的醒酒汤一滴不落的咽下,时卿刚想说些什么,余光撇见屏风后,突然多了个略显娇小的檀香色身影。
原来是方才离开不久的杨氏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上还亲自提着一个约有三层来高的红漆木食盒。只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上前。
不远处,软帘上镶嵌着的珠串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半倚在软榻上,闻二爷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动了动,时卿强忍着心下的笑意,将手中已经空的的汤匙利落收起:
“阿爹,时辰也不早了,儿子就先回去了。”
路过屏风时,时卿还不忘给自家阿娘递上一个鼓励的小眼神儿,方才脚步轻快的从正房离开。
至于二人会不会和好,时卿半点不担心。
两口子夫妻多年,便是感情再好,若说两口子没闹过什么矛盾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今日两方都有错处,以阿爹的性子,想来不会也别扭太久………
果不其然,翌日清晨,时卿再过来时。只见自家阿娘面上已经恢复了笑意,不止如此,连早前的隐隐带着的几分焦急也没了踪影。
餐桌上,时卿诧异地瞅了眼自家老爹,却只得来对方隐隐得意地一瞥。
更教时卿惊奇地是,余下这几日,自家阿爹更是频频出门行走,一直到极晚才归。不过这会儿,时卿已经没心思多想这些。
自打开春过后,庭外积雪消融,空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
一日课后,兄弟三人照常并排往前院走去。晨曦中,断断续续传来少年细碎的说话声。
“二哥当真不打算一道过去?历年千秋会莫不是群英荟萃,贤者尤甚,若能与同道者交流一番,倒也不失为一大幸事。”
“是啊,是啊!”几乎时卿话音刚落,一旁的时煜忙不迭地点头道:“先生早前也曾说过,一人之思总归有所浅薄疏漏,闭门造车并不可取……”
“不用担心麻烦,我跟四弟手上都有帖子,带二哥你一个还是不成问题地!”说到这个,时煜不由扬了扬眉,面上不觉带了几分得意之色。
时卿不觉莞尔。
自大越建朝至今,文风尤盛,春有东行踏郊,夏时临溪流殇,秋来赏菊品蟹,冬可围炉观雪,甚至一副字帖,一壶窖藏许久的上等佳酿,都能唤来三四好友,同赏同乐。
总之,一年到头,各种名目的诗酒文会可谓层出不穷。但说起真正的盛会,却唯有京城中一年一度的千秋会可当得。
千秋,有千秋万代之意,只听名字便能瞧出其与众不同来。据闻当年太祖爷亲率一众将士推翻旧政,于旧址中重建京都。然太祖出身游道,追随者亦是行伍居多,行政不过两年,便敏锐地察觉出了朝中人才匮乏之态。
时卿曾看过书中记载,一日,太祖突然心血来潮,于金銮之上亲自挥墨,诚邀天下有识之士……
第一届千秋盛会便是由此而生。
听着倒是极合这位太祖爷旷达随性的传闻,然而一朝帝王,尤其是开国帝王,若当真事事随意为之,哪里能真正坐稳身下的位置。
时卿心下猜测,恐怕是新朝初见,科举制度沿袭旧唐,尚不足今日这般完善,说是考试举士,然一场考试下来,真正寒门之士不过寥寥,大多还要受各大世家名门裹辖。
千秋盛会,以文会友是假,恐怕招揽人才,打破士族垄断之势方才是真。
据闻最早的数届盛会之上,当堂取士者不再少数,以至直到今日,千秋盛会仍是除去科举之外,寒门之士最易接近朝堂的途径之一。
也怪不得张大舅娘如此愿意放下身段。
同理,这般盛会,能以一届举子之身收到请帖,时煜此刻心下如何不得意,尤其看向一旁同样收到请帖的堂弟时。
起码这数月以来,他的努力可没有白费。虽自问思维策论上比不过堂弟,可论起诗文,除去那位江氏玉郎,这诺大的京城,同辈之中,他闻时煜可没真服过谁!
如今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号之人。
兄弟多年,身侧之人自以为隐晦的目光时卿心下能察觉到,想到这阵子三堂兄频繁外出游会,有时连功课都是急赶而成,也不知大伯母这次为何这般安静。
想到这里,时卿刚想劝上几句,却见时煜目光已经重新锁住了最右侧的时瑾:
“如先生所说,二哥成日闷在府里,常日不是读书,便是练字,也该出去瞧瞧了:”
“是吧,四弟?”
时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对上两位兄弟的目光,时瑾不乏心下感动,却还是坚持摇了摇头:
“多谢二弟,三弟费心,只为兄跟你们不一样。如今这阶段,唯一所求便是夯实基础,以备下次秋试。”
“如今于我而言,所求太多太远只会徒劳扰乱思绪………”
毕竟不是谁,都有四弟这般足够敏捷的思维。
更不似三弟,诗文韵律仿若信手拈来。
人贵自知。
时瑾心下无数次告诫自己。
越过垂花门,几人脚步不自觉放慢了许多,时卿微微侧身,一个冬日过去,眼前之人原本清瘦的身形愈发清减了许多,一袭半旧不新的馆青色交领长衫略显松散地系在身上,更显出长手长脚来,唯有那双狭长的凤眸,一如既往地凝练有神。
时卿目光不觉落在了被洗地微微有些发白袖口处,只见用来握笔的食指与虎口处,茧子的痕迹亦是尤为明显,苍白修长的指节处,依稀可见几处红肿的冻痕。
若非他早前特意从周大夫那里求来药膏,恐怕这会儿只会更加严重。
心下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时卿止住了一旁三堂兄还想再劝的动作,对着来人笑着道:
“二哥有自己的节奏是好事,是弟弟冒昧了………”
一旁的时煜虽有些扫兴,到底只是鼓了鼓嘴,没再说什么。
文会那日,正是惊蛰之时。
一夜细雨春雷过后,第二日清晨,天空反倒愈发澄澈了几分。空气中,不时传来雨后春泥的清气,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桃花香。
不过卯正,时卿便已经梳洗完毕,同自家堂兄一道坐上了前往西园的马车。
二人到时,天边方才微微泛起微光,位于西园西北角的一处侧门外,此刻已经排起了长龙,一直延伸至数十米外的碧灵湖上。
只见不大的角门处,正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张红漆长木方桌,两张方桌之上,各字放着一方足有半人来高的纸箱。
“下一位!”
随着差役略显不耐的喊叫声,
队伍中一位白伫襕衫,头戴方巾的的青年学子上前,神色紧张的从纸箱中抽取一张折叠好的宣纸来。
细细看了半响,在守卫的催促声中,白衣青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半响,才颤抖着手,将答案写下。
不多时,承载着希望的宣纸便被递到了一旁的身着灰袍老者跟前,须臾,只见老者微微摇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青年眼中瞬间青白一片。
在一片嘘声中垂头离去,离开前,还不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朱红大门。
接下来,是一位年过三十的中年文士。
千秋会本意在为选拔人才,按照规则,除去请帖外,这里便是唯一可以进入西园,参与千秋盛会之地。
下车前,时卿掀帘的手微顿了片刻,一旁的时煜见状忙转头过来:
“四弟,怎么了?”
时卿摇了摇头: “就在刚才的队伍里,有个背影瞧着有些熟悉罢了。”
“说不定就是熟人呢!”
顺着堂弟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时煜很快收回视线,不以为意道。毕竟京城中那么些人,认识的不认识地,如他们俩这般拿到邀贴的才是少数。
这般想着,时煜又不觉扬起了眉,语气轻快道:
“走吧,不要耽搁时间了!”
时卿微微点头,很快将人抛到脑后。
石青色的马车上,很快走出两位身形相仿的少年。
为首者一袭墨青色交领直缀,系白玉丝绦,头戴青巾,手持竹骨绢丝山水折扇,眉眼飞扬间,十六岁的少年,便已经初具名士飞流之姿。
相似的打扮,落后一步的时卿一眼看去却是稳重许多,一袭简单地青色襕衫,眉目清隽,整个人好似亭亭而上的现玉竹,连身量都比一旁的前方的时煜要高上一些,不知晓地,一眼看去,还以为二人年岁恰好相反。
若说时卿这阵子最满意的便是自己的身高了,遗传自家老爹的大长腿,按照现在的速度,待长成时,时卿估摸着,自个儿起码一米近八应该不成问题。
这身量,现代可能显不出来,可在在古代,就他所知,已经算是顶顶不错了地,起码现在,除了自家小伙伴外,同龄人中时卿还没见过比他高太多的。
凭着请帖,无需刻意排起长龙,兄弟二人很快被请入园中。不得不说,比之上次王家的奢华,眼前的西园却是处处透着古典雅致。
脚下是一层层铺就的鹅卵青石。 二人一路走来,入目皆是假山洞门,山水亭榭,带着北方特有的典重敦厚。行至水榭时,甚至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二人来的并不算早,水榭旁,一处露天的空席上,此刻已经陆陆续续地坐了大半的人来。甚至,时卿还从中看到了几位相熟之人。
“江兄!”
时卿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脸兴奋的堂兄拉着人入了席,只落座时,对着眼前的一排空位,时煜似乎有些犹豫,倒是一旁的江浔明白了什么,淡笑着对着二人解释道:
“今日王兄并未过来!”
也是,此次的千秋宴乃是晋王殿下亲自主持,王家人过来,不是擎等着不痛快吗?
倒是这位江公子今日在此,颇有些教人出人意料。时卿本以为,凭着两人的关系,江兄的立场已经确定了才是!
不过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二人对视间,时卿笑着向来人点了点头,换得对方同样点头致意。
倒是一旁的时煜没想太多,
一听姓王讨厌鬼的不再,当即不再犹豫,拉着时卿坐在了靠近右侧的两张空坐上。
“说来,自那日一别,数月以来,江某还是第一次见到闻四公子,说来还真是十分意外呢!”
轻抿了一口清茶,席上一袭蓝灰色襕衫,头上同样束着同色青巾的江浔率先轻笑着开口道。
这语气,很难不说没带上几分调侃。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即便这会儿浅带着三分揶揄,依旧不损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气质:
时卿忍不住嘴角微抽:
“这般巧合,确实是十分意外……”
其实时卿也有些纳闷儿,他前几个月是少有出门儿是不错,可常日里各府发来的帖子,却也并非一场不去。然而事实上,如对方所言,自那日花晏一别后,时卿便没再见过这人。
京城说大不大,文人间的交际手段,圈子也就这样。按理来说,这么久了,总该有重合的时候。可事实上,如对方所言,数月来,二人竟当真未曾见过。
话说,这怎么不是一种玄学呢?
玄学到连时卿自己都觉得离谱的程度。
更甚者,因着这个,不知何时起,有关于二人不合的消息一度流传甚广,饶是时卿再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
连自家堂兄,私下里都暗戳戳地询问过他,还一再表明,这位江公子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才杰之士。教他莫要因着之前之事误会。
就连这会儿,时卿不过表情一时有些不对,席上四面八方各式各样隐带窥探的目光便接踵而来。生怕下一秒就要作实二人不合的传言,时卿面上尴尬之色褪去,更是瞬间便多了几分笑意。
看清这一转变的江浔实在忍不住,轻捻着茶水,摇头轻笑了起来。
“呵呵……”
美人一笑,眉目生辉。
本以为是高陵之花,没想到还是个有趣的性子。
人的本质终归是颜狗,时卿面上微不可见的勉强之意很快退去。
就着这股子离谱的谣言,反倒开始聊在了一处。
也就这时候,夹在中间的时煜左看看,右瞧瞧,来回数次后方才惊觉,原来传言还真是假的啊!
“说来闻兄对江南一带好似很了解?”隔着愣神儿的时煜,江浔复又道。
那倒没有,不过是上辈子去的地方有些多了罢了。话虽如此,时卿只是轻笑着回道: “不过闲暇时喜欢看一些地志类地杂书,教江兄见笑了!”
“怎么会?”
江浔当即摇头:“既都是先人费心记录下的遗泽,不过用途不同,又何必分个高低之别?”轻捻着手中茶具,再抬眸时,面前之人清致的眉眼却不觉多了几分认真:“何况就闻兄当日所做之策,这些极有用的不是吗?”
当真是好敏锐的人,时卿心下不由暗道。
小榭外,不时又有人陆续过来。
“江兄……”时卿刚想说什么,却见面前之人面色突然一变。
搁下手中杯盏,江浔转头微微一礼后方才道:
“抱歉闻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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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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