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到了楼后,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淡的橘红。操场上空荡荡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也吹不散许烬野一身的汗和憋屈。
二十圈。
整整二十圈塑胶跑道。
许烬野感觉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像灌满了沉甸甸的铅,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酸又软,膝盖直打晃。左臂的伤口在跑步的颠簸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里面不依不饶地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响,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他拖着灌铅的双腿,踉踉跄跄地挪到操场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再也撑不住,后背“哐”一声重重撞在粗糙的树干上,顺着树干就滑坐了下去。冰凉粗糙的树皮硌着汗湿的后背,带来一点微弱的刺激。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条离水的鱼。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额角、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手背上全是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
后颈空落落的,那根该死的皮筋被谢临松扯断了,蓝黑色的碎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乱糟糟地贴在脖颈和额角,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痒痒的。右耳那枚银钉在散乱的湿发间若隐若现,也沾了点汗水和尘土。
操!累死老子了!许烬野在心里暴躁地骂。他妈的易染!老赵!还有……谢临松!都他妈是混蛋!
他烦躁地想把黏在脖子上的湿头发撩开,但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牵动左臂伤口又是一阵抽痛,只能作罢,任由它们黏着。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点动静。
许烬野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用余光瞟过去。
谢临松也走了过来。
他同样跑完了二十圈,深蓝色的校服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贴着宽阔的肩背,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额前的黑发也被汗水打湿,几缕碎发贴在光洁饱满的额际,汗珠顺着冷硬的下颌线滚落,滴在同样汗湿的校服领口上。
但他走路的姿态,却比许烬野稳得多。虽然呼吸同样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但脚步依旧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近乎变态的稳定感。他走到离许烬野大概两三米远的另一侧树干旁,没有像许烬野那样狼狈地滑坐下去,而是背靠着树干,缓缓地、带着点克制地滑坐下去,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苟的影子。
他坐下后,微微仰起头,后脑勺抵着粗糙的树皮,闭着眼,深黑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胸口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额角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左眼角下方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汗湿的苍白侧脸上,显得格外清晰。
许烬野看着他这副即使累瘫了也要维持“体面”的样子,心里那点憋屈更盛了。装!接着装!他暗骂一句,别开脸,不想再看。
晚风吹过槐树茂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带来一丝凉意。汗水被风一吹,贴在皮肤上,更冷了。许烬野打了个哆嗦,胃里那点早就消耗殆尽的空虚感,混合着跑后的疲惫和手臂的疼痛,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
渴。
喉咙干得冒烟,像被砂纸磨过。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汗水的咸涩。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空旷的操场,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小卖部……在操场的另一头。走过去?他现在一步都不想动。
算了。忍忍。他颓然地想,把头往后一仰,重重磕在树干上,闭上眼,试图用睡眠麻痹所有不适。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旁边传来极其轻微的起身声。
许烬野没睁眼,以为是谢临松休息够了先走了。走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脚步声没有远去,反而……朝着操场出口的方向去了?
许烬野疑惑地掀开一点眼皮。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谢临松的背影。深蓝色的校服被汗水洇湿的轮廓清晰可见。他没有回教学楼,也没有离开操场,而是步履依旧平稳(虽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重),径直走向了……操场边上,那个亮着灯的小卖部窗口?
许烬野愣住了,蓝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他去小卖部干嘛?
买水?他自己喝?
谢临松走到小卖部窗口前,停下。窗口的灯光照亮他汗湿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他跟里面的阿姨说了句什么(太远听不清),然后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钱递过去。
很快,他拿着两瓶水走了回来。
不是一瓶。是两瓶。透明的塑料瓶,里面晃动着清澈的液体。瓶身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着微光。
许烬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赶紧重新闭上眼,假装没看见。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旁边。
一股带着凉意的水汽靠近。
许烬野能感觉到谢临松就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吹来的风,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沉甸甸的存在感,让他无法忽视。
他依旧闭着眼,装死。心里却像打鼓。
操!他什么意思?!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许烬野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带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汽,轻轻地、碰了碰他垂在身侧、没受伤的右手手背。
触感很轻,带着塑料瓶的凉意和瓶壁凝结的水珠。
许烬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
一瓶水,就悬在他右手手背上方几厘米的地方。透明的塑料瓶,里面是晃动的清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正顺着光滑的曲线往下淌。
拿着水瓶的,是谢临松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因为用力握着冰冷的瓶身,指关节微微泛白。
许烬野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移。
谢临松微微弯着腰,深黑色的眼眸正沉沉地看着他。汗湿的碎发搭在额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左眼角下方那颗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无比。他的呼吸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胸口还有些微起伏。
四目相对。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许烬野看着那瓶水,又看看谢临松那双深不见底、却似乎少了些冰冷、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什么情绪的眼睛(他看不懂),喉咙干涩得发紧。
给他?
为什么?
操场上的对峙、扯断皮筋的蛮横、命令他掐烟的冰冷……还有那把伞的钱……一幕幕在脑子里闪过。
一股强烈的抗拒和别扭感涌上来。他不想接。不想欠他的。尤其在这种狼狈的时候。
他想硬气地甩开手,吼一句“谁要你的水!滚开!”
但干渴的喉咙和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却叫嚣着对那瓶水的渴望。
僵持。
谢临松拿着水的手,稳稳地悬在那里,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的意思。只是那双深黑色的眼睛,依旧沉沉地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等待一个回应。
晚风吹过,带来小卖部那边隐约的喧闹和槐树叶的沙沙声。
许烬野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瓶凝结着水珠、在昏暗光线下折射着诱人微光的清水。
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是向干渴的本能投降。他极其缓慢地、带着点不情愿的僵硬,抬起了自己那只没受伤的右手。
指尖触到冰冷的、湿漉漉的塑料瓶身,激得他微微一颤。
他一把将那瓶水抓了过来,动作带着点粗鲁,像是抢夺。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住他汗湿发热的手心。
他没有看谢临松,也没有说谢谢。只是低着头,手指用力,“咔哒”一声拧开了瓶盖。
仰起头,冰凉的液体带着清冽的甘甜,汹涌地灌入干渴灼痛的喉咙。水流冲刷着食道,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救赎般的舒爽感。他喝得很急,很凶,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有水珠顺着嘴角溢出,滑过下巴,滴落在汗湿的衣襟上。
谢临松直起身,看着许烬野近乎贪婪喝水的样子。深黑色的眼眸里,那点难以言喻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下去,重新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他没有再停留,拿着自己那瓶水,转身走回了他刚才靠坐的那侧树干,重新背靠着树干坐下。拧开自己的水瓶,小口地、安静地喝了起来。
许烬野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水,才感觉那股要命的干渴稍稍缓解。他放下瓶子,喘了口气,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水渍。
冰凉的液体下肚,稍稍驱散了身体的燥热和疲惫,但心里的那股别扭劲儿却更盛了。他捏着冰冷的塑料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瓶壁上凝结的水珠。
操!
一瓶水而已!
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给自己找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旁边。
谢临松靠着树干,闭着眼,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左眼角下方那颗小小的痣,像一个沉默的标记。他握着水瓶的手指,骨节依旧分明。
晚风吹过,吹动两人汗湿的头发和衣襟,也吹散了操场上最后一点白天的喧嚣。只剩下沙沙的树叶声,和两人各自压抑的、粗重渐缓的呼吸声。
许烬野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半瓶晃荡的清水,瓶壁上倒映着他自己狼狈的影子,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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