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彻底安静下来。
许烬野侧身蜷缩在薄被里,红肿的眼皮安静地阖着,呼吸均匀绵长,带着一种情绪彻底宣泄后的深重疲惫。之前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只有鼻尖和眼尾还残留着哭过的淡红,像被风雨摧折后又勉强舒展的花瓣。
谢临松坐在床边的硬椅子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深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落在许烬野沉睡的侧脸上,目光沉静,仿佛要将这张苍白脆弱的睡颜刻进心里。他维持这个姿势坐了许久,久到窗外操练的口号声都换了几轮,阳光的角度也悄然偏移。
直到确认许烬野的呼吸彻底平稳,陷入深度睡眠,谢临松紧绷的肩线才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毫米。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站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他走到自己的地铺旁,从那个干净得像样板间的行李包里,拿出纸笔(不是纪律册,是普通的笔记本)。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低头写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字迹依旧干净利落,带着点笔锋,只是比平时更用力一些。
写完,他小心地撕下那张纸条,走到许烬野床边。他低头凝视着许烬野沉睡的容颜,几秒后,才将那张小小的纸条,轻轻压在了床头柜上那个保温杯的杯盖下面。保温杯旁边,是他早上塞给许烬野的那包苏打饼干,已经吃了几片。
做完这些,谢临松又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户,在许烬野盖着的薄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户轻轻合拢,只留下一条细小的缝隙通风,挡住了外面过于喧闹的操练声。
最后,他回到许烬野床边,俯下身。这一次,他没有掖被角,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沉沉地扫过许烬野安静的睡颜。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地,用指腹的侧面,极其快速地、蜻蜓点水般蹭过了许烬野微凉的手背。那触碰快得像错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确认温度般的安抚。
做完这一切,谢临松才直起身,周身那股因守护而沉淀的柔和气息瞬间收敛,重新覆上惯常的冰冷。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迷彩外套(前襟的泪痕已经半干),动作利落地穿上,系紧腰带(备用的那根),勒出劲瘦的腰线。
他走到宿舍门口,轻轻拉开门。
门外,易染和路亭逸像两个罚站的小学生,背贴着墙壁,大气不敢出。易染眼睛还有点红,路亭逸更是眼眶红肿,显然刚才也偷偷抹了眼泪。两人看到谢临松出来,立刻站直身体,紧张地看着他。
谢临松的目光没什么情绪地扫过他们,在易染红肿的眼睛上多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他反手轻轻带上门,确保锁舌落下的声音轻不可闻。
“**走。**” 一个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单字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易染和路亭逸立刻像得到了赦令,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松哥!” 易染赶紧拉着路亭逸,跟在谢临松身后,朝着操场的方向快步走去。
谢临松的步伐依旧沉稳有力,背脊挺直,恢复了那个冷硬如铁的纪律委员形象。只是易染眼尖地发现,松哥的步速比平时快了不少,而且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极其短暂地扫向宿舍楼301的方向,哪怕只是一个窗户的轮廓。
“松哥…” 易染小跑着跟上,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野哥他…没事了吧?”
谢临松脚步未停,深黑色的眼眸直视前方操场,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才从紧抿的薄唇间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易染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大半。他偷瞄着谢临松冷硬的侧脸和左眼角下方那颗沉寂的小痣,又想起刚才门里隐约听到的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养”,心里的小人又开始疯狂打滚尖叫:松哥!你就是我的神!野哥交给你,我们CP粉一万个放心!
路亭逸也松了口气,只是看着谢临松身上那件前襟颜色明显深了一块的迷彩外套(被泪水浸透的地方),心里还是堵堵的,默默跟在后面。
***
操场上,下午的训练已经进行了一半。
“立正——!稍息!”
“向右看——齐!”
“正步走!分解动作!一!二!停!”
教官的吼声依旧中气十足,但整个队伍的气氛明显有些微妙。之前树荫下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余波未平。许多同学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队列最前方那个重新归位的冷峻身影,又飞快地瞟一眼宿舍楼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谢临松站在标兵的位置,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踢腿,摆臂,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力量感,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守护从未发生。
但只有离他最近的易染和路亭逸,才能感受到那完美表象下细微的裂痕。
“正步走!连贯动作!一!二!一!”
队伍踢着正步前进。
谢临松的步幅、节奏、高度都堪称完美。
然而,在某个需要侧头看向排面的瞬间,他的视线,会以比平时快零点几秒的速度扫过,然后极其短暂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飞快地掠向宿舍楼301的窗户!那速度快得像一道残影,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焦灼。
“停!” 教官喊停。
谢临松立刻收脚,站得笔直,深黑色的眼眸直视前方。
但在队伍稍息放松的短暂几秒里,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某人手背微凉的触感。他握着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在强行压下某种立刻冲回宿舍的冲动。
“谢临松!” 教官突然点名,皱着眉走到他面前,“手臂!刚才正步摆臂,右臂后摆幅度不够!怎么回事?心不在焉?”
这已经是下午训练以来,教官第二次点名谢临松的细微失误了。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谢临松面无表情,眼神依旧锐利,沉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报告教官!没有下次!”
“给我集中精神!你是全队的标杆!” 教官严厉地训斥了一句,走开了。
易染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松哥又失误了!还是被教官当众点名!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稀奇!他看着谢临松那冷硬得仿佛刀刻的侧脸轮廓,看着他左眼角下方那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小痣,心里明镜似的:松哥的人在这儿,魂儿早飞回301那张下铺床边了!那声“我养”出口,松哥肩上的担子,怕是比这整个操场的沙袋加起来还沉!
路亭逸更是大气不敢出,努力把自己的动作做到最标准,生怕被谢临松的低气压波及。他偷偷看了一眼谢临松紧抿的薄唇和额角细密的汗珠(不仅仅是热的),又想起野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松哥那句“我养”,心里五味杂陈。
休息哨声终于响起。
队伍瞬间松散。
谢临松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冲向树荫或水桶。他第一时间从裤兜里掏出那块朴素的黑色电子表,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他离开宿舍,过去了四十七分钟。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穿过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精准地投向301宿舍的窗户。那扇窗户紧闭着,只留一条细缝,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握着表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滚烫的煤渣地上,瞬间蒸发。
易染拿着两瓶水,一瓶递给路亭逸,一瓶自己拧开灌了一大口,小心翼翼地蹭到谢临松旁边:“松哥…喝水吗?”
谢临松没反应,目光依旧锁着那扇窗户。
易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了然于心。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松哥,要不…我溜回去看看野哥醒了没?给你报个信?”
谢临松深黑色的眼眸终于动了动,视线落在易染脸上,那眼神带着审视,像是在评估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和风险。
几秒后,他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
“**不用。**” 声音低沉沙哑。
他不能离开岗位,也不能让易染冒险违反纪律再跑回去。他必须在这里,完成他的责任。但他的心,早已被那扇紧闭的窗户牢牢拴住。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宿舍楼。他拧开自己水壶的盖子,仰头灌了几口凉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稍稍浇熄了一点心头的焦灼。他重新扣紧腰带,站得更加笔直,像一柄即将再次投入战斗的利刃,等待着下一轮训练的口令。
只是那深黑色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暗流,是担忧,是责任,是那句沉甸甸的“我养”所带来的、不容有失的守护决心。
***
301宿舍。
阳光透过窗户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宿舍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虫鸣。
许烬野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皱了下眉,似乎被什么不安的梦境困扰。他翻了个身,薄被滑落了一角,露出穿着黑色T恤的消瘦肩膀。
眼皮颤了颤,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爱琴海蓝的瞳孔里还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残留的红肿,视线有些模糊。他呆呆地望着宿舍斑驳的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抽空了记忆。
几秒钟后,混乱的记忆碎片才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笼——欧鸽凌刻薄的嘴脸、被抛弃的冰冷回忆、汹涌的泪水、绝望的控诉……以及那个滚烫的、隔绝了所有伤害的怀抱,和那三个砸进他灵魂深处的字——
“**我养。**”
许烬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带着一种灭顶般的暖意和一种近乎惶恐的不真实感。他猛地坐起身!
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胃里也条件反射性地抽了一下,让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
他环顾空荡荡的宿舍。
只有他一个人。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刚才那坚实温暖的怀抱和那三个字,都只是他极度崩溃下产生的幻觉。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
“操…” 他低低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烦躁地抓了抓凌乱的蓝黑色碎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头。
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静静地立在那里。
杯盖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许烬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拿起保温杯。
一张小小的纸条,从杯盖下露了出来。纸条的边缘带着整齐的撕痕,是谢临松的字迹。
上面只有一行字,简洁,直接,带着他一贯的命令式风格,却又在字里行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关心:
**水热。药在左兜。饼干吃完。别动凉。**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谢临松掌心的温度。
许烬野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的纹理和上面残留的、属于谢临松的、淡淡的墨水和汗水混合的气息。他看着那行字,爱琴海蓝的瞳孔剧烈地波动着,像是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着汹涌的暗流。
他猛地掀开薄被,手探向自己迷彩裤的左兜(他之前换衣服时随手塞进去的)。
指尖果然触碰到一个熟悉的、硬硬的药瓶轮廓。
他把药瓶掏出来,是那瓶皱巴巴的胃药。药瓶的盖子被拧得很紧,仿佛怕它自己跑掉。
他又看向床头柜上那包孤零零的苏打饼干。
水是热的(他拧开杯盖,热气立刻氤氲出来)。
药在左兜。
饼干吃完。
别动凉。
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最实际的行动和最直接的指令。
许烬野握着药瓶和纸条,坐在床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缝,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和红肿未消的眼眶上。他看着那张纸条,又看了看手里的药瓶和旁边的保温杯、苏打饼干……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猛地冲垮了他心头刚刚升起的恐慌和失落。比刚才崩溃时的泪水更汹涌,更彻底地席卷了他。
他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没有声音。
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被巨大的、沉默的暖流彻底包裹的窒息感。
那个哑巴……他妈的……
许烬野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操练声再次变得清晰,直到阳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到皮肤。
他才缓缓抬起头。爱琴海蓝的瞳孔里,水光未退,红肿依旧,但那些沉重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似乎被某种更沉、更暖的东西冲刷得淡了许多,沉淀出一种疲惫却奇异的平静。
他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温热的水汽扑在脸上。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然后,他拿起那包苏打饼干,撕开包装,拿出一片,塞进嘴里,慢慢地、用力地嚼着。干巴巴的味道,此刻却像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
他低头,再次看向掌心那张被捏得有些发皱的纸条。
“**我养。**”
“**水热。药在左兜。饼干吃完。别动凉。**”
一个承诺。
一串指令。
许烬野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枕头底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别扭,将那张小小的纸条,仔细地、平整地折好,然后塞进了自己卫衣胸前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某人拥抱时,滚烫的温度和沉稳的心跳。
他重新靠回床头,拿起保温杯,继续小口喝着热水。目光投向窗外,操场的喧嚣似乎不再那么刺耳。胃里的隐痛被温热的水流和那沉甸甸的纸条熨帖着。
腰间的“枷锁”断了。
父母给予的冰冷烙印似乎也被那句承诺灼烧。
而此刻,贴在胸口的那张小小纸条,像一道无声的、却比任何实物都更坚不可摧的契约。
那个哑巴书呆子…用他特有的、沉默又强势的方式,把“我养”这三个字,连同他的管束和关心,一起,牢牢地刻进了他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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