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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横生(二)

周沛活了快二十年,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光景。

恐惧几乎让他四肢发麻难以动弹,但他还是相当听话地扭头堵住耳朵趴在地上开始装死,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用处。

一种极其尖厉聒噪的声音直接贯穿颅骨直达他的听觉神经,像有钉子径直钉穿了他的天灵盖。

他感到恶心,意识涣散、想要干呕,但此刻他忽然想起沈焉的后半句话,于是竭力集中注意力在脑海里默数数字,惊人地,这起到了一些效果。

周沛福至心灵,开始尝试一些更高难度的思考,从心算二八进制转换到倒背图论定义,一种痛苦取代了另一种痛苦,好像在和那个声音拔河似的,在精神世界里拉锯着你来我往。

但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像沈焉说的那样,默数六十下,他感觉到脑中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而后归于沉寂。

他咂巴一下嘴,感觉似乎有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

沈老板给他递过来一只手,周沛稀里糊涂地被拽起来,靠小树林的位置有个长凳,他横躺在上边,感觉吊着的半口气又回来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很多问题争先恐后冒出来,但一开口就血气上涌,憋了好半天,他终于憋出了第一句话:

“老板,你真的会算命啊……”

沈焉默然片刻,声音里有股无奈的意思:“我真不会,下午是诓你呢。”

周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心里过于激动,一时忘了分寸,登时一个怒道:“诓人都这么准,那算命的岂不是要失业了!”

不坐起来也罢,一坐起来,他便看到沈焉手里那把缠着白布的刀,沾上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玩意儿。

那东西看起来很是粘稠,像是某种极具腐蚀性的强酸物质,浓黑中翻滚着些极深的红,还像沸水一般不断爆裂开气泡。

周沛咽了口唾沫,有些颤巍巍地开口:“那是什么东西……?”

“说来话就长了。”沈焉摆摆手,“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

沈焉所谓的出去,还真是字面意思上的出去。

周沛自觉没什么大碍,捡了个便宜大腿,埋着头恨不得每一步都踩在对方脚印上,好快点走出这个操蛋的空间。

谁料没走几步,他便感觉这路分外熟悉,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往哪走啊?”

沈焉朝前扬了扬下巴:“你们学校后大门。”?

周沛:“……”

他抬起头,落日的光斜照过来,把校门两边的榕树染上些金色,没有一丝风,那些叶片就着金线般的斜晖一动不动,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他和沈焉的脚步声在一片空荡中孤零零地徘徊。

周沛心里一紧,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果然是下午六点四十四分。

“我靠……”他很有些震撼,“世界第十一大未解之谜,不对,百慕大三角是不是就这个原理?”

沈焉像是被他逗乐了:“你接受现实倒挺快的。”

周沛赶紧趁热打铁:“老板,能不能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科学的没有,不科学的倒是一大堆。”沈焉耸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

周沛觉得他好像并不怎么想深入这个话题,话比几个小时前少了不少,每回基本都是随便应付自己两下。这么想着,他加快几步,和沈焉齐平,留神看了看对方。

对方比他高了得有半个头,之前在酒吧里没怎么留意,现在才注意到衬衫西裤简直是障眼法,他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起伏流畅,显然是十足能打的那类。

这回他像是带上了美瞳之类的玩意儿,或者是先前周沛看走了眼,总之眼下看起来,对方的眼睛是很正常的黑色,和一般的亚洲人类似,不是纯黑,而是稍微泛着点儿棕色的黑。

尽管没有怎么与自己对话,但沈焉整个人都给他一种极度专注之感,那双眼也极为专注地凝望着前方,聚精会神,像蓄势待发的弓箭。

周沛反应过来:“刚才那种东西还会再来是吗?”

“对。”沈焉点头应道,“所以我们得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时隔不到四个小时,周沛再次来到之前那家酒吧,却是以完全不同的心境。

一路上他们没有再见着一个人,一轮凝固的落日挂在天幕的那头,夕阳余晖笼罩之下,除了他和沈焉之外这条街上再无活物,此地竟有如一座死城。

还好这里是步行街,要是在晚高峰的大马路上,周沛想象了一下,岂不是可以看见一连串空无一人的车流,那场面估计有点壮观。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沈焉的声音响起:“不管你乐不乐意,恐怕都得卖身在这儿了。”

周沛心里三个黑人问号,心说怎么还带拐卖大学生的,新时代骗局技术已经发展得这么牛逼了吗,却见对方打开之前走出来的那扇门,朝他招了招手,笑道:“带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来不来?”

当然是得去的。经过方才的惊险场面,他已然对沈焉有了十二万分的信任,哪怕接下来真的被卖到小山村,他也情愿先做牛做马三天再做跑路的打算。

周沛心里准备了十句震撼我妈等着一会儿喊,一脚踩进黑糊糊的门洞。

铺天盖地的黑暗迎面袭来,一种虚浮的失重感传遍全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有点晕……周沛紧张地闭上眼。

正当这时,耳边却是响起了沈焉的声音:“感觉怎么样?”

周沛诚实道:“有点像晕车。”

那声音似乎是笑了起来:“可以睁开了。”

纵使内心已然有所准备,但他只猜对了一半。

整个眼前的景象……都叫他心口一窒,周沛几乎连出声都忘了,只能瞪着眼打量四周。

周沛并不能直接说出这儿的大小,因为它并不是封闭的。

这是一个锥状或是细口瓶般的空间,往上延伸,是极细的一线洞天,透亮的光便从颈口洒进来。

这种光很莹润柔和,宛如玉器,而莹玉一般的光所及之处,皆泛着一种青铜般的色泽,彷佛已然在此存在了数千年之久。

置身于这样的空间中,与其说是安全,不如说有一种被窥视着的不寒而栗之感。

此外,由于那道光的入口极窄,因此“瓶”内的空间没有被完全照亮,随着视野向两边延伸,光亮逐渐被黑暗吞噬殆尽——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因为到达了边界,但周沛莫名感觉,这种黑暗并不意味着封闭的边缘,而是有着无限可能的未知。

就像是走夜路,没有被路灯照亮的地方虽是一片黢黑,但你并不能说这些地方是不存在或是闭合的。

人对于未知首先诞生的便是恐惧,但当一种未知超出了其理解范围,便会从中诞生出震撼乃至狂喜,类似宗教般的体验。

此刻的周沛就经历了这样的心境,身处这样难以理解的环境之中,头皮几乎炸开,那些黑暗处彷佛有着某种魔力,让他想要走进去一探究竟——

“别去没有光的地方。”沈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这种地方被我们叫做‘盲区’,一旦进去,你就会失明,”他解释道,“但不是生理上的失明。这里的黑暗处,是视线的盲区,你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使用触觉或是别的感官。如果你要问我黑暗里边是什么,我只能说,你可以摸到边界,可能是墙壁,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很难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但只要不去黑暗的地方,这里就是安全的。”

周沛回过神,长呼一口气,小声说:“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比外面还要危险得多……”

沈焉失笑:“你倒是挺敏锐的。这么说也不算错,某种意义上,我们正在外面那东西的肚子里。”

“我靠?!”周沛大惊。

“但这里已经‘死’了,虽然看不见,但可以用别的方法探测到,这里是有边界的。”

沈焉慢悠悠地说完这话,却是捡了块空地儿席地而坐,伸出手,一圈一圈解开了刀上缠着的白布条。

借着光,周沛注意到这把刀应当是通体漆黑,表面凝结着怪异的疙瘩,有一种凛冽而肃杀的奇特美感,然而布条好巧不巧,却是在刀柄的位置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周沛:“……”您真不挑剔。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盘腿坐下来,心思一转,试探地问:“那不是还有‘活’的?”

沈焉漫不经心道:“如果刚才你在外边被吞了,就可以见到‘活’的了。”

周沛:“……”

“被吞掉也不一定会死,消化还得一段时间,抓住机会也不是不能逃出来。”沈焉侃侃而谈,看起来颇有经验。

周沛虚弱道:“我真不想知道这个。”

“这地方我们叫‘墟’,废墟的墟,”沈焉笑了声,继续解释,“刚才外边碰到那个,也叫‘虚’,只是字不一样,是虚空的虚。”

周沛刚想吐槽是谁起的名字,怎么听起来还怪中二的,便又听沈焉接着道:“听过‘归墟’吗?”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出自列子,汤问第一。这东西不是我们自己命名的,祖祖辈辈都这么叫下来,”他像是看穿周沛所想似的轻轻一笑,“想吐槽也没办法。”

周沛显然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深的渊源,思索片刻后又问:“那外面又是怎么回事啊?”

沈焉摇头道:“实话说,我也不能给你个具体的解释。我们这些人,生下来面对的就是这个世界观,就跟你们看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平常。可惜我们人太少,搞理论的就更少了,哥白尼或者伽利略还没生出来,很可能我们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都是错的。”

他顿了顿,“我只能说,这种情况被叫做‘时隙’,可考的历史里是这么写的。最初进入这个世界的大前辈,发现时间在此不会流动,同时任何计时仪器都会失效,便以为时间是有缝隙的,就命了这个名字。

“现在我们了解的不比当时更多。要说有什么进步,就是现在可以通过一些技术来度量时隙的关闭,喏,”他指了指一条从黑暗中垂下来的线,看起来有点像老式拉线电灯的绳子,“这东西直接连往外界,如果有任何外力作用,它会发出震荡的声音。不仅如此,就像今天下午我会跟你说‘酉时’,是因为有人能够根据卜卦推算,得到未来一段时日里时隙打开的具体时间。”

周沛一愣:“怎么做到的?”

“这里面的门道多了,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沈焉摊开两只手,“不瞒你说,咱们这是家族企业,祖上传下来的,少说也有上千年了。论教材都有几个派系,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完。”

“呃……”

一下子被灌输了这么大信息量,周沛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他晃了晃脑袋,又想起来一个很迫切的问题:“那刚才,那些燃烧起来的纸片……还有老板你走出来的那个,呃,黑洞?又是什么情况?”

“那个啊,”沈焉倒不意外他问这个,“那些纸片你可以当成是符的一种,本名叫什么我也忘了,我们一般就叫报警器,算是个即时求援的工具吧。碰到虚物会自己燃烧起来,同时连结上绑定的墟地,遇袭者可以借此逃走,墟里的人也可以从里面出来。”

见周沛闻之双眼一亮,他又补充道,“听起来很好用,不过弊端也是有的,一是受距离范围限制,二是‘进’和‘出’只能选其一,比如说刚才,我从通道里出来了,那符就会自动判定为效果结束,所以咱们只能走外边儿回到墟地里。第三嘛,就是有价无市了。每年产量有限,要想搞到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稀罕玩意儿,”他开玩笑,“都是钱呢。”

周沛脸颊一热,喏喏应道:“那我……”

沈焉随手一摆:“虽然稀罕,但咱们这店的真老板是关系户,这东西多得是,你也用不着太在意了。”

周沛支吾两声,心里除了觉得惭愧以外,却又隐约觉得对方话里好像有点儿对不上的地方。

反刍一番过后,他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等等,不对啊……如果是家族传承的话,那我怎么回事啊?”

“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沈焉看他一眼,“外人掉进来的几率得有百万分之一吧,比车祸致死的概率还要小得多。

“一般来说,你们过你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路子,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偶尔有人掉进来,但也往往撞不上我们。一般人走路是不会撞鬼的,下午我只是按着情报给你胡诹了一通,没想到,”沈焉又是一叹气,“百万分之一的几率,还真给你赶上了。”

周沛沉默,心算了一把,发现这概率怎么也够中个双色球二等奖了。

“所以要么是你运气有点背,要么我运气有点背。”沈焉总结道,“但是根据过去的经验看,我比较倾向后者。”

被迫接受了一大通全新的世界观,周沛此刻完全没有一种“被选中”的兴奋或者雀跃之感,沉默了好一会儿,见气氛逐渐尴尬,只好讪讪地找了个话头:“老板,你平时很倒霉啊?”

“平时还成,”沈焉笑笑,“关键时刻掉链子。”

恰在此时,一种非常悠长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的音色像是寺庙里的撞钟声,在整个倒斗状的空间里来回震荡,余音悠扬。

周沛先是一怔,而后便意识到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时隙”已经关闭了。他挠挠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去面对过去的那个世界了。

正怅然之际,沈焉却是忽然道:“晚上有课吗?吃饭了没有?”

周沛摇摇头,便听对方说,“那请你吃个饭吧,就当是乌鸦嘴的赔礼了。”

半个多小时后,穗城老城区。

临了著名的芝兰湾,沈焉带着他左拐右拐,停在了一座粉墙黛瓦的老式园子面前。

周沛刚刚才刷新过一遍世界观,一路上大脑放空、心不在焉,此时抬头一看,眼前赫然是“荣园”两个大字。

他陡然回神,脱口便是一句“卧槽”。

“你来过?”沈焉闻声便问。

“听别人说过,”周沛惊道,“隔壁班的富二代为了追女朋友在这边包过场,他们班同学在我们面前得瑟了好几个月呢。”

周沛当时听同学是这么吹牛的,每人平均消费起码得挂三个零,还不算酒水,一道菜两三下筷子,不够塞牙缝的,都得几大张红票子。此刻他站在这里,左看右看,只觉得到处都写着一个大字:钱。

“那可不,要包场,光有钱成不了。”沈焉随口应道,走进厅堂,和接待的服务员说了几句什么,跟着,屏风后走出了个身材窈窕的旗袍姑娘。

“沈先生,往这边请。”迎宾小姐笑意盈盈,带着他们穿过临水的雕花回廊。

暮色降临,水面点亮了数盏石亭灯,一路上明明灭灭,亭台楼阁,颇有意境。

“我同学说这儿包间的位置至少得提前半个月订。”周沛一边走,一边小声感慨。

“没那么夸张,”沈焉看起来颇有余裕,“顶多一周吧。”

服务员带着他们绕过一处假山景观,停在了一座三面封闭的水榭旁,开始介绍:“棠棣亭,取自《诗经·小雅·鹿鸣之什》,‘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两位里边请。”

沈焉微哂,道:“还挺应景。”

周沛听不出个所以然,一头雾水地等她念完,方才跟着沈焉进入了水榭。

这是一间提供给四人左右的包厢,但空间十分宽敞,临水的一面开着扇极低的雕花圆窗,几乎可以坐个人在上面。他走近了,才发觉坐这个位置上,恰好可以看见天边隐约挂着的一轮弯月。

他转过身去看沈焉,却见对方朝他打了个手势,简短道:“打个电话。”

说完,对方便拨响了一个号码,面上流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笑意,周沛总觉得里头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就着这个笑,沈焉语气很浮夸地调侃道:“还活着呢?”

他和电话那头互损了几句,显然两边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你来我往跟讲对口相声似的,好不热闹。几句话的功夫,沈焉又问了声“什么时候到”,最后方才不经意地提道:“带了个人来,你不介意吧?”

等对方挂了电话,周沛忽然反应过来:“沈老板,不是你请客啊?”

沈焉开玩笑:“有冤大头做东,不蹭白不蹭。”

完了他又接着说,这回语气挺正经的,“这位才是酒吧的真老板,以后少不了打交道,不如提前认识一下。”

周沛有些好奇:“他也是你们那边的人吗?”

“对。”沈焉刚一点头,周沛又忍不住问:“那他是什么样的?”

他本意是想问对方有什么样的能力,是不是也使刀,言罢又觉得自己问得不清不楚,正犹豫要不要再补上一句,便听沈焉道:“你之前不是问我会不会算卦么?六爻卜卦我就是从他那儿学了个流程,可惜学艺不精,见笑了。”

周沛一愣:“那他是……”

沈焉自然地接过话头:“真神棍。”

约莫十来分钟过后,水榭外响起了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沈焉敲了敲桌面,像是卡准了时机,玩笑道:

“介绍一下,买单的冤大头,我老同学,蔺和。”

话音刚落,冤大头推门而入,刚想打个招呼,猛然扫到昏暗灯光下周沛的脸,结结实实在原地愣了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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