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和挂断电话,出租车还差一个路口到荣园,没想到他乘的航班延误了点,本来预订的是晚七点半的包厢,他这个做东的反而还迟到了。
这个意外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这回的时隙开启时,他正悬在数千米的高空之上,独坐头等舱,独自对夕阳。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饶是蔺和也算身经百战,也实在是段很惊悚的经历。
沈焉那句“还活着呢”,让他情不自禁怒道:“要不是为了请你吃这个饭,我看延误早退票不来了。”
不过蔺和的怒火只能叫个小火苗,三两句话的时间就灭了个干净。
这人彷佛天生缺乏生气的本能,能屈能伸的能力惊人,能动口绝不动手,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绝不用武力解决。
蔺和与沈焉的渊源,往上能追溯到他俩十五岁刚入学时,在学校的体育场外面,几个大姓的族人仗着身份狐假虎威,很快就便跟他起了争执。
蔺和先前还犟着脖子死撑,转眼就撑不下去了,掏出钱包连连道“好汉饶命”、“打人不打脸”,但他先前不知是触了他们什么霉头,饶是认怂也不能从中解脱出来。
十五岁的沈焉在旁边看得一阵无语,隔了十来米的距离,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群纸老虎全倒了。
没等对方说出什么感谢之词,沈焉走过去,一把抄过蔺和手里的钞票,还在手里晃了晃,懒洋洋道:“哥们儿,便宜了他们不如给我,改善一下伙食算了。”
这所学校的饭菜简直就是猪食,要不是他们统共只有这么一所,他早就跑路了。
蔺和把眉一皱,沈焉以为这人终于有脾气了,便听对方摇头道:“你拿钱去是行不通的,食堂阿姨拿的都是死工资,没人愿意受你的贿。”
沈焉入学往前的许多年基本都在家族老宅里度过,对外面基本一无所知,以他的能力别说叫人改善伙食,甚至连酒都能拿到,从未听过“食堂阿姨”这般有骨气的生物。
蔺和趁这个时机又道:“看在你帮了我一把的份上,带你去教师餐厅开小灶好了。”
沈焉罕见地愣了愣:“你是什么人?”
蔺和便咧嘴一笑,很是得意的样子:“我爹是校长,没想到吧!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
他这么一笑,脸上的淤青便一同绽开,拌上他说的话当佐料,实在别有一番风味。
此时此刻,蔺和站在“棠棣亭”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脸上阴晴圆缺走了个遍,半晌后才道:“我……操?”
沈焉的声音适时响起:“讲文明啊老蔺,还是多了个人你钱包受不了了?”
周沛吃人嘴短,此刻连忙站起来:“蔺……蔺先生您好,我叫周沛,不好意思,这次叨扰了。”
蔺和回过神,琢磨了一把这个名字,很快反应过来:“客气什么,你坐,沈焉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他捡了沈焉旁边的位置坐下,又忍不住看了周沛好几眼。
不看倒还好,对面这么几眼下来,周沛显然也察觉了古怪。他有些疑惑地回视蔺和,过了一阵子,又求助似的,下意识转头看向沈焉。
眼见周沛想要去问沈焉什么,蔺和赶忙提前开口打岔:“也没什么,就是你长得有点像我一个……”
他忽然卡住了,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合适的词。
“故人。”沈焉便笑着接话。
蔺和方才意识到自己被坑了一把,不禁骂道:“就你话多。”
周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这人自进门起就神色不对,大脑一时短路,下意识便道:“节哀顺……变?”
蔺和:“……”
“算了,”他没脾气地挥挥手,“能喝酒么,这儿的花雕醉蟹是一绝,来了不试一试,就太可惜了。”
饶是蔺和苦口婆心百般劝说,周沛还是喝着王老吉下大闸蟹。
蔺和一边“啧啧”道暴殄天物,一边跟老妈子似的问着周沛的口味,只可惜这儿的菜单都是提前定下的,不然看他眼下这幅模样,说不定还真能搞一份定制专餐出来。
周沛就着腌制进醉蟹里的花雕酒,也打开了话匣子,把下午的事讲了个遍,一边想李先说的那老板估计就这人了,沈焉虽然也跟他开玩笑,但总像隔着层膜似的,反倒是后接触的蔺和更有亲和力一些。
蔺和听他讲了会儿便笑,抬手一胳膊肘就捅了把沈焉,玩笑说:“你鸠占鹊巢还挺熟练,这才几天,老板就当上了。”
周沛闻言一愣,连忙解释:“老板是我先喊的,和沈……”他一顿,在称呼上犯了难。
蔺和赶紧摆手:“多大点事儿,你就这么喊,我巴不得他能开个店安顿下来,”末了又转回话题,“你不介意的话,叫我蔺哥就行。”
话是如此,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像是对这个称呼起了什么莫大的兴趣,开口闭口都是“沈老板”个不停,语气还颇有些揶揄的意思。沈焉对此倒是不痛不痒没什么反应,周沛只觉得这位老兄实在活泼得有些过头了。
但活泼也有活泼的好处,之前需要斟酌出口的话现在也没了什么束缚,等服务员耐心备至地介绍完新一道蒸菜的做法与来历后,周沛忍不住发表羡慕之言:“这儿服务也太周到了,你们平时吃个饭都能来这种地方啊。”
蔺和闻言便同他抱怨:“你沈老板的嘴挑剔得很,从小吃琼汁玉宴长到大的,当年我们那能算私立高中里数一数二的伙食了,都能被他唾弃一句‘猪食’,不订荣园我看是合不了他心意的。”
沈焉在旁边搭腔:“别冤枉我啊,你们燕京那种美食荒漠,能有多数一数二?你评的吧。”
周沛闻言,差点乐出声,正想说“我们沆市也差不多”,蔺和这头却不乐意了,撇撇嘴就道:“我也不是没去季墟吃过,也没觉得你们墟地里的东西有多好吃啊……”
两人正互相呛声之际,周沛却对话里的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好奇地插嘴进来:“你们还上高中的?都上些什么课啊?”
“还能上什么,”蔺和又是一个撇嘴,“你们上什么我们就上什么,还得参加高考呢。”
但说到这儿,他忽然放下筷子,眉开眼笑地乐道:“对我来说差不多,对沈焉他们班就不一样了。你猜他们那边怎么叫的来着?”
沈焉不用再承担科普之责,本来乐得轻松,没想到火又烧到自己身上,眼见周沛把头转向他,只好无奈道:“未成年人劳改所。”
眼见周沛瞪大一双眼朝他望来,沈焉立马摆手:“没,上的内容六成都和你们一样,只是习惯这么叫而已。”
“那不一样的那四成呢?”
沈焉叹口气:“思想道德教育、现代生活常识……之类的。”
蔺和嘚吧嘚吧讲了得有十来分钟,周沛终于搞懂了。
大致来说,虽说他们都是出生起就生存在另一个世界观里的那类人,但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却也是有不同的。
像蔺和这种,通常称为“墟外人”,自幼和正常人一般在墟外长大,及至时隙开启时,才会短暂地进入墟中生活一段时间。
而沈焉等人却有不同。与“墟外人”相对,他们被称为“墟内人”,意指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墟地内。
这些人虽有时会到常世这边来,但其实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墟内度过的;甚至于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在这边获得一个正常的身份。
周沛惊奇道:“那种地方,竟然还可以住人吗?”
蔺和摇摇头:“像这样能长久居住自给自足的,只有五个而已。而且和沈焉带你去的那个可不一样,”他很是夸张地用手比划起来,“那里面的建筑,个个抽出来都能抵个北京故宫。”
这几个墟极大,几乎能算个城,史书上未记载其来历,仿佛自墟内人的历史开始之时就已然存在于世,以至于里头的建筑物,也分不清到底是他们的前辈所建,还是一开始就存在了。
蔺和开玩笑说:“这几个地方如果能对外开放,估计门槛早给游客踏破了。”
周沛闻言,与先前的信息一结合,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出来,看向沈焉的眼神瞬间变了个味儿,宛若在看末代皇帝似的,好奇中又掺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艳羡和恻隐。
沈焉:“……”
“你听他胡扯,”他无奈道,一番话说得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没至于那么夸张,只是现代化程度……不那么高而已。”
蔺和扳回一局,顿时很是得意地笑了起来。但他倒也不恋战,摆摆手便转移了话题,感慨说:“不过还真是有够巧的,沈焉前脚给了你几个符,后脚你就掉进来了。”
周沛又是一愣,忽然意识到自第二次见到沈焉之后,时间卡的太紧,他还没来得及把早上那事儿的前因后果告诉面前两人,此刻连忙开口:“我其实早上就碰上过一回了……本来那会儿还以为是灵异事件,也是因为早上的那事儿,我才会去找沈老板的。”
蔺和一听,却是皱起了眉,正想说什么,却被沈焉抢了先。沈焉笑了笑,插嘴进来:“那你口风还挺紧的,怎么找我算命,来龙去脉都藏着不说?”
周沛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觉得这事太离奇,怕引起什么不好的传言,才想着不要告诉太多人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有个朋友也以为是灵异事件,就给我指路了这家酒吧,说是这店的老板跟他讲了什么祖传秘术,能够招鬼,现在我才在想,可能他说的老板是蔺哥才对。”
沈焉不经意地问他:“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来着?”
“叫李先,”周沛说,“是我隔壁寝的同学。”
又是几句话的功夫里,服务员端上了最后一道饭后点心,是一盘精细雕成莲花状的杏仁豆腐。雪白的杏仁豆腐宛如玉雕,瓣尾点上一点嫣红,做工精细,盛在翡翠色的圆盘里,好看得让人舍不得下嘴。
周沛整个心思都落在了精巧的甜点上,却听蔺和道:“还有个事儿……得先跟你交代一下。”
他看了眼沈焉,伸出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与此同时开了口:“今天是周四是吧?这周六晚戌时,也就是两天后的七八点左右,根据星象推算,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一次时隙开启,并且和今天不一样……会凶险得多。到时候你最好提前几个小时到酒吧这边来,这回我们把不太准,也许前后会有两个小时多的偏差也说不定。”
他轻轻叹息一声,“一般来说,时隙不至于开启得这么频繁,但今年二月以来,原先的整个规律都乱掉了。我父亲的意思是,”他侧过头,这话倒是对沈焉说的,“很可能没多长时间之后,以往的历法推算将会不起什么作用了。”
周沛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小声问道:“那怎么办?”
蔺和说:“你毕业前倒是不用怎么担心,宿舍离酒吧应该挺近的吧?平时有空的话也可以来打个闲工,也方便获得一些消息。至于以后,”他看向周沛,神色难得地有些严峻,“也要看你自己的打算了。”
“不过不用太忧虑了,”他很快又笑了笑,活跃了下气氛,“咱们沈老板,给钱也请不来的人物,免费给你保驾护航。”
周沛勉强提了一下嘴角,又见蔺和眉头一皱,继续说了下去:“以后如果有什么异常,最好能尽快告诉我们。”
“你……”他停顿了片刻,“知道为什么明明时间会停止,但现实中从未有人提过这种怪谈吗?”
周沛一怔:“保密工作做得好?”
蔺和摇了摇头,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极其不符合他气质的严肃来:“时隙会自发对有违常规的事情……进行干预,还有调整。”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时隙中改变了事物的状态,其他没有进入时隙的人不会察觉到异常——有可能是因为记忆被篡改了,具体原因我们也说不上来。”
他打量着周沛的神色,慢慢地补充道,“而如果一个人在时隙中死亡了,他的死亡也将会被……抹除。”
周沛整个人都愣住了,大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只能听见蔺和的声音持续在耳边嗡嗡作响:“除了同样能进出时隙的人以外,其他人将失去对这个人的全部记忆,在现实中,就像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
九点过一刻,窗外的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
看着时间已晚,周沛放下筷子,礼貌地说了句你们慢慢吃,意思是自己得先回去了。
沈焉一同站起来,说:“这外面挺绕,我送你出去吧。”
周沛怔怔地点头道了声谢,却没有心情再去客套几番了。平心而论,尽管他心里还是很没有底,但萍水相逢一场,能帮到这个份上他觉得已经足够了,也没有立场再去要求些别的什么。
“事情已经发生了,”走在路上,沈焉忽然说,“再去想如果也没多大意义。”
周沛回过神,下意识转头去看他。只是这周围黑糊糊的一片,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你这么想,我们也没什么不同。活得更艰难点儿,不过也更有意思些。虽说没办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能看些不一样的东西,也不坏。”
“无论如何,”他拍了拍对方的背,“活着总是件好事。”
周沛没有应声,但也意识到对方在安慰他。无论话本身如何,也还是让他心情好了那么少许。
“出租叫到了,能自己回去吗,走夜路怕不怕?”沈焉往外指了一下,语气听起来还挺认真的。
周沛被逗乐了:“当然没问题,沈老板,你回吧。”
“好啊。”沈焉点点头,收回手朝他挥了挥,等到出租开远了,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车厢里,周沛扒着车窗往外望了会儿,看着对方的身影渐远,忽然想起了什么,摸出手机,打开微信页面。
*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回到包厢内,沈焉皱起眉问道。
“今天早上按理说是没有时隙的,”蔺和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要么是周沛搞错了,要么就是有人刻意制造出了时隙的效果。”
他打量着沈焉的神色,揣摩对方的想法:“你倾向于后者?”
“一直以来都有这种传闻,不是吗。”沈焉慢慢地开口,“人为地制造小范围的时隙,让外人进入被标记,然后死在真正开启的时隙里。”
蔺和叹口气:“传闻之所以是传闻,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来证实。”
“现在就有了个活的,刚才还跟我们一起吃了饭。”沈焉耸了耸肩。
“老哥,说话前得想清楚,”蔺和觉得自己心都要替他操碎了,“就算真有这种能力存在,你也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沈焉笑了一下,坐下来,甚至说得上饶有兴致:“你之前真给人分享过什么祖传秘术?”
蔺和尴尬道:“我家里翻来覆去学的就是这几样,人喝酒喝上瘾了么,总会吹吹牛逼的。”
“那有没有碰到过那个叫李先的?”
蔺和思索片刻,表情无奈:“只记得脸了,没有特意去记过他们的名字。”他转而又皱了皱眉,“你怀疑他?”
沈焉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有些奇怪,太赶巧了。”
“随便换个人在这儿,”蔺和感慨,“我都只会觉得他是被害妄想症加重了。但是你这么一说,我竟然觉得很有道理。沈老板,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
沈焉乐了:“我反思什么,我可是受害者。”
“那么,”蔺和敲敲桌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你是怎么想的?”
“周沛的意思,是李先给他指路了酒吧,”沈焉看了他一眼,“想想看如果没有李先这茬,会发生什么?”
“他会进入今天傍晚的时隙,遇上虚物,然后就此从现实中消失。”蔺和皱起眉。
“但不会完全被抹除掉,至少我们两个知道,他哥哥是谁。”
蔺和沉默半晌:“先不论还有没有别的人知道,如果真想利用周沛,挟持不是更有效些么?”
“你刚才不是才说,我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蔺和反应过来:“嫁祸。”
沈焉不置可否,又听蔺和道:“你真觉得周……周墟会怀疑到你身上?”
沈焉笑了笑:“谁知道呢。”
“你们五门出来的,全是人精,太可怕了,”蔺和摆摆手,“我不要和你们做朋友了。”
“不是人精,不一定有命坐这里跟你喝酒了。”沈焉又是笑了下,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很快转过了话题,“过两天再去问周沛吧,他今天接受的信息量太大,再问恐怕得崩溃了。你父亲那边,关于‘紊乱时隙’,具体是怎么说的?”
蔺和拿起酒杯啜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不是什么很好的消息。
恰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打开看了眼,号码很陌生,没有署名,地址却显示是穗城本地的。他拿起手机,在沈焉面前晃了两下:“要不要接?你觉得是推销广告还是诈骗电话?”
沈焉却说:“说不定是周沛。我下午刚给了他一张名片,可能有什么事吧。”
蔺和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你的名片留我的电话?”
“当然留你的电话。”沈焉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真的是……绝了。”蔺和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只能悻悻地闭嘴不说,按下免提键,接通了电话。
“喂,谁啊?”
电话那边是一片嘈杂的沉默。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持续地喘着粗气,隔着失真的话筒传递过来,很有几分诡异的味道。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沈焉皱起眉:“是周沛吗?”
听筒那头终于有了反应。
一个发着抖的声音响起来:“老板……李先他、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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