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四天前。
穗城,老城区。
日头差不多攀上小半边天时,沈焉从街角一家酒店里走出来。
这是一家相当豪奢的独立酒店,看起来应当才开没多长时间,连外头的玻璃门都是一派锃亮,独自坐落在上了年头、陈旧破落的老街街口,给人一种相当格格不入的味道。
酒店一楼,两米多高的旋转玻璃门前,沈焉踩着悠哉游哉的步子,从室内的阴影来到老街的阳光底下。
他身着一贯的衬衫西裤,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手臂间抄着个棕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
似乎是为了遮挡那异于常人的瞳色,他在脸上戴了副巨大的墨镜,大半张脸都给墨镜给挡住了,只留下半截下巴露在外头。
但或许是因为其人身型相当挺拔出众,瞧不见墨镜下边的面孔如何,反倒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惹人注目的神秘气场。
沈焉倒也不顾周围人似有似无投来的目光,几步混进来往的人群中,沿着老街,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数百米过后,他在路旁瞧见了一家手机店。这店子既小又破,连招牌都蒙着灰,八成卖的都是些改装过的二手机子,价格不会超过千元。
沈焉却像很满意似的,脚步也不带停的,直接进到了店子里。
约莫十来分钟过后,他从店里头出来,手里的文件袋已然拆了封,封口的那一面大剌剌敞露在外。
值得注意的是,这张文件袋不是随便用胶水封起,而是以一枚火漆封缄。
火漆呈深红色,其上加盖的铃印似乎是某个古体文字,又像是镌刻在青铜器上的铭文,字形端正匀称,线条匀润圆转,倒像专门设计过一样。
他把文件袋随手一折,夹在手臂间,又摸出刚才买的手机,随便按了两下,确保没什么大问题过后,便挑了个人少的方向,再度朝前边慢悠悠地走去。
不久过后,路旁出现了条窄小的巷道。沈焉朝里探了眼,没瞧见半个人影,便大步走进巷子里,同时脑子也没闲着,在记忆里翻箱倒柜一番,终于从尘封的角落里捡起回忆,于是打开手机,在屏幕上输入了一连串数字号码。
铃声响了两三秒,停下,听筒里钻出个颇为茫然的声音:“谁啊?”
沈焉并不急着答话,把手机从耳边挪开足有二十公分的距离,方才笑盈盈道:“老蔺啊……”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音量陡然拔高,隔着手机都制造出了振聋发聩的效果:“我靠?!怎么是你这家伙?”
不过那头的人心态倒是出奇地好,不待沈焉回应,很迅速地就接受了现状,立刻道,“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穗城,怎么现在才联系我?”
沈焉以不变应万变,无辜答曰:“忘了。”
“你大爷的!”
得了如此敷衍的回答,蔺和当即就是愤愤然的一句骂。
但他可谓相当了解沈焉其人的行事风格,跟他费这嘴皮子不够值当,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掰扯。
“哎算了算了,不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咱们说正事、正事。”
说到这儿,蔺和颇有些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量,“你这回来穗城,怕不也是因为这周六在荣园……霍家会面的那件事儿吧?”
这一来一回的功夫,话都给对面说完了,沈焉也懒得废话,省力应道:“不然呢?”
“你这人……”
那头的人像是给他搞得没了脾气,噎了好半晌,方才唉声道,“算了算了,跟你扯这些也没意义,那你记得到大学城这边找我啊,我在这边搞了个门面,待会儿把地址发你,过两天我还打算回家一趟,看能不能顺点儿情报过来,你来刚好帮我守个店——”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像是怕他会食言似的,蔺和又重重强调了一遍,“记得过来找我啊!”
“一定一定,好说好说。”
言辞诚恳地答应下来,等电话挂断,沈焉打开对方发来的短信看了眼,却没有急着赶去短信中的位置,而是抬起头,仔细观察了番巷中的景象。
眼下他已经来到巷子的深处,周围不见半个人影,显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监控的设备,空寂当中,唯有日光从巷顶狭长的空隙里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大片白花花的光亮。
借着明亮的日光,沈焉很快注意到,前面不远处的拐角角落里,不知道被谁扔了个弃置的纸板箱。
这不是巧了么。
他这么想着,索性再度打开文件袋,把里边的东西挨个儿清点了一遍。
身份证、手机卡、银行卡各一张,挂着玉牌的U盘一枚,再加上几页印着铅字儿的信纸,这就是文件袋里东西的全部了。
确保没什么遗漏后,他把U盘手机和卡片一同收进裤兜里,腾出两只空手,又用空文件袋把信纸整个儿包起来,揉成一个看不出原样的纸团。
不知有意无意,文件袋上印有深红火漆的那一面,恰好被他留在了纸团外边。
紧跟着,沈焉几步上前,来到纸箱旁,手腕一抬,拇指虚虚压在火漆印上,似乎是要将手中纸屑扔进箱中——
然而纸团尚未脱手,顷刻之间,一团火焰蓦然从他手中燃了起来!
这团火来得如此兀然,仿佛凭空而生,找不到引燃的源头。
而它又是极为迅猛的,只刹那便展露獠牙,暴烈地向外扩散开,仿佛立马就会朝着沈焉身上扑去,燃烧成熯天炽地的一片烈焰!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几乎是闭眼又再度睁开的瞬息里,这道明亮的火光却是陡然消失不见。
不是熄灭,是转瞬之间失去踪迹,仿佛先前只不过是幻觉一场。
亲眼目睹此景,沈焉的神情却仍是先前的从容泰然。
他伸出手,在纸箱上方轻轻一弹,最后一点儿余烬从他指尖跌落,被细微的风扰动,飘忽不定地飘转了几圈,落到纸箱外侧,下一秒,被一只伸出的鞋尖碾碎了。
始作俑者转过身,三张卡片和U盘都无声无息地躺在他的兜中,似是为躲过了这般命运而悄然噤了声。
日光将一块漆黑的影子拖在他身后,空荡的巷子里响起他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从容不迫,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是二零一九年的五月六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星期一,晴空当中万里无云,一片澄澈无匹的碧蓝。
六天后的变故尚未发生,一切平静得如同止水,又如这片宁静澄澈的碧蓝天幕一般。
此刻的沈焉尚未料到,接下来的数天时间里,他的立场和处境,将会迎来何等翻天覆地的巨变。
*
为了更好地叙述接下来的故事,我们得先从“五门”之一的谢家讲起。
为什么是谢家?
原因很简单,五门当中,并不存在一个叫“沈”的姓氏。
要讲清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得溯流而上,往回推个六十年。
当时的谢家家主也才四十来岁,年富力强,十年里生了五个儿子,最年长的那个,起名叫做谢太微。
太微,取自古中国天文学,是三垣中的上垣,始见于唐初的《玄象诗》,又道是天庭,天上的三公九卿五诸侯,便是在此高谈阔论,掌控世间万物的兴衰。
谢老爷子起名起的调子极高,谢太微也不负厚望,在五门这一辈里,算得上几十年一遇的佼佼者。
别的暂且不提,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谢太微二十岁生日的前一夜,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的详细内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从做梦之后言谈举止的种种细节里,我们可以大致描绘出这个梦境到底是关于什么。
谢家长子做了此梦,不解,当晚于宴席上对其父敬酒时,无意中透露出只言片语。
谢老爷子当时五十有余,他上了三十方才娶妻生子,妻子地位尊贵,是五门中另一门的次女。岳父大人为了择一个良婿,实在煞费苦心。
其中缘由不难想到,谢老爷子自己本身,并非谢家直系的血脉。
以下皆由旁人转述,一个故事传来传去得先扒再套三层皮,接下来所述,笔者也不敢保证真实与否。
据说谢老爷子闻之,大惊,私下里与长子详谈甚久,而后喜不自胜。
原来他二十来岁时,也做过一个类似的梦,区别只在于一者是老子,另一者是老子的老子。待他从梦中醒来,苦思几个通宵,方才决定参与夺嫡之争,后来的长子,取名曰太微。
这个梦的内容现在其实可以大致猜个七八分,中国古时民间常有这种传闻,说某某氏怀孕时做了个梦,后来她儿子就当上了皇帝。
现在看来这种民间野史是很可笑的,无非是开国新帝刚坐上这位置,屁股还没热乎,心里疑神疑鬼总不踏实,方要昭告天下,我当这个皇帝老子,是有老天爷作证的,我当得名正言顺。
但要注意的是,对于五门中人来说,仙人托梦此事,还真是有可能发生的。
五门自认仙人的后代,出生便在世外桃源般的墟中,与世隔绝。
又有一说,说是上古神话中,极东之地的无底海归墟之上,漂浮着五座神山,分别名岱屿、员峤、方壶、瀛洲与蓬莱。在五墟人真假掺半的历史里头,这五座神山,就是五座墟地在现实中的投射。
总而言之,谢老爷子因为这件事对他尚未出生的长孙喜爱备至,但谢太微本人却因为这个梦境而显得忧心忡忡,一再推脱婚事的安排,这么一拖,就是十几年。
这十来年里头,他的四个兄弟纷纷娶妻生子,到谢太微万不得已结婚时,最年长的那个侄子,都快十八成年了。
谢太微娶妻是在三十九岁时,对方小他得有十好几岁,是谢墟外系其中一脉的长女。所谓的“外系”或是“外家”,是指从外并入的异姓他族,为示服从方才改姓,同墟中的谢氏并无直接血缘关系。
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但这个女人身体极弱,似有不愈之症。
仅仅是在半年之后,谢太微四十岁那年,谢老爷子盼了二十年的嫡长孙终于落地了。
他爱极乐极,要亲自取名,独自于书阁中苦思一天一夜,终于从九九八十一个备选名中敲定,名曰昭回。
昭回,取自《诗·大雅·云汉》。这是一首禳灾诗,据称周宣王作此诗求神祈雨,抒发为旱灾愁苦之情。
让谢老爷子愁苦的旱灾是什么暂且不得而知,且看此诗首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翻译成白话,大意便是:你看那银河多么高远啊,白光闪亮,回旋在天上。寄托之情,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此名当中,昭字还另有玄机,便是源自楚辞中九歌的《云中君》一篇。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此辞此句,实有晕彩卷舒之柔,磅礴飘逸之势,除此以外,又寄托长辈心愿,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
谢老爷子取名取得称心如意,乐道,这个孩子,小名就唤为昭昭。
正如谢太微离奇一梦,谢昭回的出生也少不了离奇的色彩。
这里要提到的另一件奇事是,谢昭回于常世这边的二月末出生,有说这孩子从娘胎里带了块玉出来。
玉,在五墟当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又或者说,不单是在墟内,玉此物,在古代中国的历史上,本身就有着非同凡俗的特殊意义。
从上古时代祈福避灾的“巫玉”,再到后来代表王室地位的“王玉”,玉都象征着一种上天赋予的独特使命。
譬如传说中的“传国玉玺”,就是李斯奉始皇之命,以珍贵的和氏璧制成,以作帝王得位正统的信物。
对于五墟人来说,传承主位一事,也是各自依靠一件玉制的器物。
只不过靠的不是印玺,而是五枚上印殊纹的玉石扳指,或者按其古称,唤为“玉韘”。
然而制成这五枚玉韘的玉石,却和常世之玉不同,是为产自五墟境内的“墟玉”。以“墟玉”相称,是为同外界玉石作出区分。
所谓的墟玉到底特殊在何处?
这就要谈到五墟境内的特殊境况了。
《汤问》中有云:“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
尽管五墟自视为神话中五座神山的原型,却也不尽然与列子所述相同。五墟人并非能不老不死,但墟中遍布金玉之观珠玉之树却是事实。
无人知晓这些玉石之观最初是由何人打造,但有一点却确凿无疑——这些墟玉之间彼此感应,便使得持有五墟玉韘者,竟可以借此遥遥掌控墟地内的种种人事变化。
小到掌握墟地内一草一木的消长变易,大如对墟内人下达驱逐禁令,皆可依靠一枚小小的玉韘达成。
由此可见,五墟当中的传位玉韘,其代表的权力,可比仅作象征用的传国玉玺大多了。
只是话说又回来,昭回此事,奇不只在握玉,更在于背后扑朔迷离的说法。
若是向谢墟中人询及此事,对方大都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倘若说此事荒诞不经,那自该坦然一笑,当笑话讲了;若说此事为真,那自然是吉兆,值得一番庆贺才是。这种态度,实在让人觉得里头有蹊跷。
只可惜无论此事真假,这块玉显然没能庇佑他。
谢昭回出生,未足月,便同他的生母一样,身体先天积弱,却又查不出缘由。不足一岁,谢太微以外访求医之故离墟,此后再也未能归来。又半年,其母因产后郁郁寡欢,又不知丈夫所踪,病逝了。
不足两年,谢老爷子的这位嫡长孙,境况便天上地下。
不幸中的万幸,谢老爷子仍未改对昭回的喜爱,甚至有让他年少即位的打算。哪怕谢昭回这一辈的堂兄弟中,最小的一个,都比他年长足足九岁有余。
然而好景不长,变故发生在谢昭回将满七岁时。
这一年他的祖父逝世,毫不见怪地,半年后,这个名存实亡的嫡长孙一声不吭地从谢墟中消失了。
这场似真似假的闹剧本该就此落幕,但峰回路转,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紧要关头,这个故事的又一个关键人物登场了。
这个人叫谢在予,是谢昭回生母的弟弟,在谢昭回出生的那年外出游历,时年二十。
谢在予这次归来,不是巧合,是因为他收到了谢老爷子逝世的消息。只不过因为有事耽搁,迟了半年才踏上行程。
谢在予此人,和他的族人不同,经年在外游历,视野是极开阔的。
比方说,谢家前任家主仙逝,对他来说远不如那个耽搁他半年行程的协议重要。
他此番回乡,首要目的便是带回这个协议的消息,连顺道捡回了谢昭回都在其次。这个协议的另一个发起人,叫做蔺一则,就是蔺和的父亲。
与此同时,谢在予还一并带回了两个消息。
说是消息不大准确,因为这二者,一是谢太微的死讯,其二也是一个孩子,时年九岁,比谢昭回大两个年头,就是沈焉。
谢在予的这次归来,明面上看是件幸事。但事后方知,实乃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也。
这首要一点,便是他在外呆的太久,对穷乡僻壤处人的秉性实在没什么了解。
当然,说五墟是穷乡僻壤,有些说不过去,但大抵来看,倒也没差。
人一旦缺乏娱乐,就会喜欢搬弄是非。谢太微死了,这没什么。但常理来说,带外人回墟,如果是作外系也罢,但也得将姓氏改为墟地的族姓才可。让沈焉保留原来的姓氏留在墟中,是极不合规矩的。
谢在予自己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不代表他的族人不是。
他力排众议,硬是把九岁的沈焉留了下来。
因其态度之坚决,于是另一种方向的流言蜚语逐渐兴盛,大抵都是对谢太微一去不复返与谢在予七年后带回沈焉二者间关系的浮想联翩,在此不必多言。
问题不在于此。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它只能作茶余饭后的消遣。但这些流言几近于盖棺定论,是在仅仅不到两个月后。
沈焉来到墟中的第二月,发生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
这件事一出,先前所有半信半疑听风是雨的传言全都消停了,原因相当简单:因为传言恐怕不再是传言,而是拨云见雾的真相才是!
在讲这件事之前,我们先把视线切回十七年后的五月九日。
这一天寻常当中却有奇诡之事发生,有人变生不测,也有人险中逃生。
有道是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一天所发生一切的真相,一直要等到数月之后,才会被完全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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