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说完,也是瞬间清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看见什么了?”旁边有人问道。
宁晚雪看过去,是刚才替他捡起拂尘的青年,怪不得他一时没认出这是谁,这本来就是陌生面貌。
那青年道:“叫我元辰就好。”
宁晚雪已经想起来,一声“妖皇”压在口中,也只能点头应下。
元辰又问一遍,作为妖皇他的脾气已经很不错了,加上魔尊之事非同凡响,瞒不过去。他看了看四周,让申屠青斐与玉还安先退下,两人不太情愿,但都给了师叔面子,乖乖离开了。
宁晚雪又回忆片刻,才慢慢叙述,把自己方才所见缓缓道来。
元辰听完,提出疑问:“你师兄以前就认得魔尊?”
宁晚雪说:“不可能。”
昔年长暮之战发生时,他还未出世,见都不曾见过魔尊,师兄比他大不了多少,也不可能跟魔域之主有交集。
元辰道:“生前不曾见过,那就是死后相识,你之所见恐怕并非幻象。”
宁晚雪:“但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我自己的想像………”
叶徽之抬手,截住他的话,温声说:“相信你的直觉,你自己认为,那景象是真是假?”
宁晚雪怔怔望着虚空,他自己是不可能主动想到师兄认得魔尊的,在他意识里这两个压根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物。
而且,师兄轻轻握在他手腕上的温度,指尖擦过唇边的触感,都太过真实和温柔。
他自从与师兄为敌之后,再也不敢想象这等场景。
“是真的。”最后他说道。
如果按这个思路,他敏锐地察觉到,幻境之中所见若是并非虚妄,那师兄与镜寰的相识,应该是发生在他“死后”。
他甚至来不及高兴,便觉得万分头疼起来。如此一来,恐怕十年前的仙门之殇并不是一段麻烦的结束,除了带给众人多年来的惨痛记忆之外,其下更隐藏着更多更深的谋算。而现在,那些深藏水下的部分正开始一点一点地探露出来。
元辰说:“莲相正照顾那孩子,他性命无恙,但要清醒过来有几分困难。”
这话让宁晚雪瞬间将思绪收回,追问:“怎么了?”
“他体内存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圣魔气息,这两方力量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使得他看起来是个毫无灵气的普通人。”元辰说道,“但是王太子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令魔气一时占据了上风,才导致这一场意外。现在莲相为他注入自己的佛力,如此一来,加上他体内的清圣之气,足以与魔骨带来的魔气相抗衡。”
宁晚雪听着总感觉哪里不得劲,说:“为什么要妖相的力量,我不可以吗?”
元辰轻描淡写道:“哦,因为他这身躯是由一朵梵莲化出——二十年前你师兄交给莲相一颗莲实,十年前他本人身死,同时梵莲花开,孕养元神,为他重塑人身。莲相一路护持梵莲,是以他的力量与这孩子现在的体质最为契合。”
宁晚雪:“…………………”
宁晚雪瞬间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元辰。
“至于魔骨,尚且不清楚是否自一开始便藏在莲实之中被种下,还是在这中途另有奇遇,总之这一切应该都是你师兄预先设计好的……宁掌门,你在听我说吗?”
宁晚雪呼吸急促,看上去仿佛要晕倒了。元辰察觉他的异样,停了下来。
“宁掌门?”
那番话当真是颠覆了宁晚雪的所有认知,叶徽之轻轻拉了拉他,他才缓过来,结结巴巴说:“你的意思是,师兄早已为他自己安排好退路,哪怕他真的死于烛照火下,也能保存元神,重新复生?”
“没错,”元辰有些奇怪,“这个局他布置了起码二十年,你不知道?”
宁晚雪说不出话来。
元辰还很奇怪地对叶徽之说:“这么大的事,萧竹月交给妖族来办也就罢了,都不曾给自己的师弟透露只言片语么?”
叶徽之咳了一声,说:“二十年前宁弟另在他处,大概是……不太凑巧吧。”
何止是不凑巧,那会儿宁晚雪还躲在九洲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给自己养伤,根本没机会见到师兄。
再之前多年,他们师门杀得你死我活。那时候谁想得到有朝一日仙门中人被魔修围攻至死,萧竹月当年留这一手,大概率防备的是自己的同门。
元辰当真不清楚这其中的曲曲绕绕,不留神就把这一切都说了出来,发现宁晚雪对此一无所知,也十分意外:“抱歉,我没有想到你师兄瞒得这么严实,希望他日后知道此事不要怪我。”
“没、没关系………”宁晚雪恍惚地说,“我替师兄原谅你。”
元辰:“………………”
叶徽之打圆场道:“您太直接了,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还是先让他缓缓吧。”
元辰没想到自己一番话把宁晚雪刺激得魂不守舍,只得先等他恢复,又忍不住说:“我真的不知道那家伙什么都没说啊……”
叶徽之失笑,正要宽慰他几句,就听宁晚雪说:“不……”
他摇了摇头,一手撑着额角,竭力平复心情:“师兄其实是问过我的………他对我说过………”
他说得语无伦次,另外两人都没听明白。
叶徽之疑惑道:“宁弟?”
宁晚雪将脸埋入手心,回忆如潮呼啸倒流,退回那一片淋漓的血花之前。
上弦月升起之时,轩竹院里会铺满地银白色的月光。竹影疏斜,一汪化冻的泓泉穿过庭院,混着冰渣轻轻流淌过寂静漫长的岁月。
宁晚雪手腕上系一条黑纱,手里提着一壶酒。竹林里立了一座小亭,师兄倚着栏杆,不知是睡着了还只是在闭目养神。
酒壶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师兄睁开眼来,眼神清明。
“师尊头七未过,你就偷了他的藏酒来饮,真不怕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被气活过来。”
师兄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大概是小睡醒来,带着一丝暗哑,语气里难掩疲惫。
宁晚雪俯身,从地上捡起另一条黑纱。师兄手腕空白,他看了一眼,摊开手。宁晚雪却没有把黑纱交到他掌心,而是亲自给他系上。
结打得不轻不重十分熨贴,师兄拧着眉头打量片刻,没挑出刺来。
宁晚雪知道他心情不好就会开口喷毒,这会儿估计是刚睡醒还没准备好,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老六说师尊的酒除了他自己没人爱喝,不如砸了跟师尊一块去了。还是老五劝她留了点,我给你送来一壶。”
师兄说:“放着吧。”
宁晚雪却摸出两只小酒杯,自己斟了酒,祭过天地人师。
师兄一动不动,冷眼看他将酒水倾洒满地,澄澈酒液顺着石阶缝隙流淌而下,没入泥土之中,竹林内泛起清冽的香气。
徐让武死后,奚华日日借酒消愁,那喝法活像是要把自己喝死。
风清玄谷的掌门季霄与他是至交好友,友情维系数百年,他来看过一次,没有说劝他振作之类的话,只默默陪着饮了三天酒。
到走时,季霄掌门告诉送别的宁晚雪,在收徒之前,奚华已经活了千年,活得无趣了。现在也不过是回到当初那种状态,不必再劝。
宁晚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季霄却是极为豁达,冲奚华遥遥喊一声“走了”,便再也没有来过。
大家也都做好师尊仙逝的准备,毕竟最后几年他的状态,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早死早超生的好。
四天前,奚华很少见地叫他们过去——宁晚雪已经很久不和师尊碰面了,掌门甩手不管事,重担全在徒弟身上,他们整日忙碌得无暇侍奉师尊。
奚华找了他俩来,也不说事,就让给他温酒。
这事以前都是徐让武来做,大师兄不在就是宁晚雪来接手。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师尊这次也是在吩咐他,然而他走上前去,却怎么也碰不到桌上的酒。
师兄在他身后说:“我来。”
师兄没有做过这种事,动作生疏,也掌控不好火候。
那壶酒到最后都给煮沸了,蒸腾的酒气漫出来,滚烫的酒滴下桌面,在地面晕开,四方充斥着醇厚甘冽的酒香。
师兄袖子上也沾了酒,那一小片深色印在布料上,宛若泪滴。
奚华问师兄:“到如今,你依然不改变你的想法吗?”
师兄垂眸答道:“从未变过。”
奚华沉默良久,最后说:“也好。”
那壶热酒放在软巾上摊凉,宁晚雪为师尊倒了一杯,奚华喝了,说一声“好酒”。
师兄也倒了一杯,奚华喝完,又说了句“挺好”。
他只喝了这两杯,说了这六个字。然后将酒杯倒扣于桌,化作烟尘消散。
师兄领着他对那只酒杯叩了头,宁晚雪虽然早有准备,真到了这时候依然忍不住要哭,伏在地上憋得满脸通红。师兄揽着他的肩背,让他慢慢坐下来,两人就这么相靠着在地上坐了很久。
等宁晚雪平复下来后,师兄在他手腕上系了一条黑纱,然后去通知其它同门,并处理掌门仙逝后接踵而来的各项繁杂事务。
忙碌了四日之后,丧礼才算结束——师尊乘风而逝,并无尸身可敛,丧礼也不过是场通知仙门的仪式。饶是如此,师兄忙到现在,这会儿也该累极了。
他祭了酒,这才给自己与师兄各斟一杯。
没有应酬的时候,师兄饮酒十分克制,一口一口慢吞吞浅啜。分不清是在喝药还是喝酒,抑或这两者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与这样的人喝酒很不痛快,是以私底下只有宁晚雪愿意找他小酌两杯。
今日大概也是累了,师兄没再端着架子,他一手持杯,另一手指节屈起,掌心似握着什么物件。
宁晚雪看了两眼,师兄便把手里的东西搁在桌上,是一枚墨色果实,磕在石上有剔透的轻响,仿若玉质。
“这是什么?”
“一枚种子。”
师兄说,他脸色苍白,眼下有一点阴影,整个人显得疲惫又虚弱。宁晚雪伸手想搭上他的脉,被避开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宁晚雪先举杯,轻轻碰了碰师兄的杯子。他们心照不宣地略过了即将到来的内斗风暴,在明月下安静地饮酒。
直到酒过三巡,宁晚雪有了醉意,也有了点勇气,问道:“若是我站在你这一边,将来遭逢不测,师兄与后人谈及我时,能否口下留情些许?”
师兄瞥他一眼,又很快把目光移开了。
“你这话说反了,我肯定会死在你前头。”
他轻笑一声:“是师兄会拼死护我,还是师兄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结局。”
任何人都会对未来产生迷惘,但师兄不会,他的道,始终清晰而冷酷,而他本身也会坚定不移地往那个既定的中途走去,谁都无法动摇他。
“我在你的结局之中吗?”宁晚雪很轻很轻地问。
他没有听到师兄的回答,也没有看他,只望着虚空里的一点,问:“这世上,当真没有值得师兄留念的事物了,一点念想也没有?”
师兄喝了口酒,春寒料峭,他口中呼出一团白雾。
“我没有什么念想,才能坚决去赴死路,而你必须要有个念想,才能活下去。”
宁晚雪轻声说:“可我该有什么念想呢?”
师兄持酒杯回望他,分明只是咫尺距离,却又如天涯般遥不可及。
宁晚雪觉得自己正沉浸在一场美好又绝望的梦境之中,既难过,又舍不得离开,最后他说:“不如师兄给我个念想罢。”
师兄安静许久,说:“现在,只要你开口,我身上任何东西,你都能带走。”
仿佛听从什么指示似的,那枚墨玉般的种子滴溜溜滚到了宁晚雪的手边,撞在他指尖上,沁人地凉。
宁晚雪将它轻轻拿开,说:“我想要的,师兄给不了我。”
他豁出去一般,问:“师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师兄冷冷道:“你离开吧。”
逐令一下,宁晚雪顿时如梦初醒,酒意失了大半,而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
师兄别开了脸,看也不想看他:“冲你问的这个蠢问题,你要是在我身边,不出三日,我就能被你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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