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宫,问诫堂。
梅伶垂眸跪在堂下,身上已然多出几道问诫尺留下的印记。
“交代俱属实?”寿光元君皱眉看向她。
梅伶躬着腰,僵硬着身子点了点头,慈灯真人恨不得再用问诫尺打她几下,厉声道:“交代清楚有什么用!你心里只有劳什子少爷,同门之谊是全然不顾,玉真宫是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了!”
梅伶默然不语,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握紧了拳头。
寿光元君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可知自己知情不报,又如此执迷不悟,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石阿青中了阴生闭戾火的毒,强行运气压制,如今毒已然在她体内转了一个小周天,沁入仙髓,纵然救回来一条命,也失了从前所有法力,灵脉尽毁,从今以后,修炼比寻常神仙难了千万倍不止。”
梅伶骤然抬起头来,朝寿光元君看去,寿光元君不忍心的闭上了眼睛,梅伶不死心,又向其他神仙看去,慈灯真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刺的她胸中闷痛。
虚诚子笑意不达眼底,有意无意的看向王神将,惋惜道:“自己元神炼化的阴生闭戾火,桓机也真舍得,给封伯平这个小辈倒是给的干脆,可惜了……这个石阿青。”
王神将对此不置一词,只不咸不淡道:“桓机受了九记灭魂鞭,叔陶令他囚在无妄海眼五百年。”
叔陶是天庭主管司法和牢狱的神,桓机当日闯阁寻珠,如何斗得过身经百战的王神将,自是几招之内被擒住,押到天庭受审。
慈灯真人对他这副语气颇为不满,怒道:“石阿青若是以从前的底子修炼上五百年,比桓机要强上百倍!岂是他几记灭魂鞭能抵的!”
寿光元君一脸忧虑,不确定道:“这么看,此事与刑冲无关?是桓机一人的主意?他想救眉音?”
王神将面色平静,微微垂下眼眸,便要去拿茶盏,茶盏已经递到他手中。
抬眼,只见虚诚子一手递上茶盏,一边笑道:“师兄,自勾禹走后,你已缺席数届须弥洞试炼的观镜,试炼那日,我真没想过你会来。”
王神将接过茶盏,又听虚诚子低声道:“若你不在场,靠我们几个,既要顾念须弥幻境,又要擒住桓机,怕是要让他占尽便宜。”
王神将淡淡道:“军务冗忙,有空便来了。”
说罢,低头抿茶,虚诚子见他这般,也端了自己的茶来品,茶汤过喉,却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
身上一阵寒冷,如堕入冰窟,一阵火热,如身处炉鼎。
阿青双眼紧闭,眉头紧锁,额头沁汗,已然被噩梦缠身。
少女天真明媚的笑颜在梦中不断闪现。
“师姐,从这儿回观里的路不好走,回门那天我等你来接我,好不好?”
“你还记得你已经成亲了吗?让你相公和儿子陪你一起回去啊。”
“是我不要他陪的,你和师父都对他不满意,讨厌他,我知道的。”
“知道你还嫁给他呀?算了,礼都成了,当我没说,行吧,那天我来接你。”
…………
“是你……是你把我困住,你明知道她会被袭击,对不对!”
“阿笙是神仙转世历劫之身,此世劫数未满,遭受反噬,不是我定要她在此时归位,而是她凡间的身躯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必须回归仙身蕴养元神,我知道你舍不得她,她也未必舍得下你,待来日时机成熟,我自会引你同她相见。”
“你说什么混账话!你看不见吗?阿笙,你刚过门的妻子,我师妹,她就在这儿,她的血凉了,眼睛不动了,不会再叫你和我的名字,不会再抓住你和我的手了,她死了!”
她的小师妹,大婚三日,便在回门路上死于蛇妖之手。
“我知道你此刻难过,可她本非凡人,寿命不以凡世论,此间所失不过**凡胎,尘缘尽了,更有仙寿无穷,倒是你,人之一生,极其短暂,来日怕是要轮到她来为你之死难过。”
“你又在说什么狗屁前世,她不是告诉过你她不记得吗!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阿笙就是阿笙,世上不会再有别的人是阿笙,她死了,她没有了!”
“阿笙就是眉音,眉音就是阿笙,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
“我不管!杀人偿命,这是凡间的规矩,你算什么狗屁神仙,阿笙原来过的好好的,你要下来扰她的命数,完了不满意,还要杀她!”
“你懂什么!她这一世原本要尝尽世间苦楚,饱受世间孤苦,又比我给她的安排好多少!”
“要你管!我和师父会护着她的!”
“天意要她受苦,你这样的凡人如何能改?再说了,我这么做,她是愿意的!”
“不是,不是她愿意!是你说的那个眉音愿意!你们都满意这样做,可对阿笙不公平!她不想死,也不想去做什么神仙!”
阿青觉得自己好像灵魂出窍,悬在半空看着另一个自己和桓机吵架,可是痛意不时击打着她的脑壳,好像什么东西要从脑子挤进来把她的身体撕开,让她没法看清楚两个人的模样。
忽然,发出桓机声音的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转了过来,对着悬在半空看热闹的阿青道:“阿笙要死了,你不救她吗?”
阿青努力的聚集精神,睁大眼睛去看那团模糊的影子,但始终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艰难摇头道:“阿笙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她还活着。”
那团影子的声音变得空灵幽寂,阿青不确定那是不是桓机。
“你不想救她吗?”
阿青又摇了摇头,道:“她已经死了。”
“阿笙就是眉音,眉音就是阿笙。”
阿青用力的看去,那团影子渐渐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但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男人的脸。
“你不想救她吗?”
那张脸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声音问道。
·
岐合真人见石阿青面色青灰,心下暗紧,伸出手去施法探查,果然有隐隐黑气萦绕周围,顿时皱起眉头,掌心注入一股浑厚的灵力与其相斗。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岐合师叔。”扶尧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岐合真人暂时收了法力,沉声道:“进来。”
众神修补须弥幻境,救出石阿青,扶尧私入幻境这事便瞒不住了,他同听泉凡间一世的往事很快传遍了玉真宫。回禀众神时,扶尧瞒下灵弼剑一事,只谈二人凡间缘果,好似他这样替听泉费心皆是因他心中对凡间之事有愧。
扶尧于道衍真君门下修行多年,后又得天帝重用,玉真宫众神皆知他内敛持重,不骄不躁,于在肩之责,事无巨细,必然竭尽心力,于三界安危,事无大小,虽每每全力以赴,却常常自省哪里做的不够,因此对扶尧这番借口倒也能理解一二。
扶尧走近床沿,在岐合真人身旁站定,垂眸看向榻上的阿青,道:“师叔修为深厚,医术精湛,此番为师妹安危夙夜难寐,想必对阴生闭戾火的毒有几分把握。”
岐合真人摇了摇头,再次运气渡入,言语之间有些许黯然:“不瞒你说,保住石阿青的性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焰毒已侵入她全身灵脉及灵府,今后如何,我也不敢轻下定论。”
阴生闭戾火乃是已归于混沌的焦牧尊君与饕餮大战中所创,饕餮双目聚火,口吐烈焰,身形可化烟成雾,中者即死,沾者便走火入魔、发狂失智,焦牧尊君因炼此火,用来压制饕餮之火。
度朔山北面阴坡上生有一棵枝干蜿蜒百里的桃树,取此树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泌出的溢脂,方可炼成阴生闭戾火。因需以元神为祭,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所以炼成之人一只手便数的过来,除此之外,度朔山如今是刑冲尊君的洞府所在,若同他无有交情,也取不到桃脂,因而炼成阴生闭戾火的仙者,几乎都同刑冲有旧。
想到这儿,岐合真人转头对愣住的扶尧道:“这几日桓机受审,你回去天界,可曾同他问解决之法?”
扶尧回过神来,眼皮轻抬,淡淡答道:“桓机执迷不悟,不能成事。”
说话间,袖下一手却已微握成拳,随即很快放开,岐合真君自是丁点儿没察觉到,点了点头,又去看阿青。
扶尧的眼神落在阿青身上半晌,忽然道:“师父命我向师叔请教,若用谯明金莲替师妹重塑仙身,日后时时催动真气渡她养脉,师妹可还能恢复从前那般?”
岐合真人微微一怔,有些惊诧,随即摇着头怅惘道:“道衍爱惜仙才,恐要教他失望,石阿青命中有此一劫,于修行一道,终究无缘,日后做个散仙,也是她的造化罢。”
扶尧皱眉道:“即便重塑仙身,也不可吗?“
岐合真人微微叹气,悲从心来,石阿青虽未拜在他门下,到底在玉真宫修炼二十载,多年来勤学苦练,遇事从无退缩,天资之高又是极为罕见,以同门安危为己任,可自己为师为长,却连她一身法力也保不住,如何不伤心?
“你师父应同你说过,你这几日回天界,我同他,还有你其他几位未闭关的师叔一道,轮流运气试图化除石阿青体内的焰毒,几日几夜未曾合眼,原以为能有些效用,可今日我发觉,无论如何催动真气,石阿青体内都毫无回应,面色依旧黑气缭绕,竟是一丝效用也无,许是……许是我几人功力不济。”
岐合真人顿了顿,又道:“便是重塑仙身,神魂中的焰毒不祛尽,迟早也会拖垮新的仙身,到头来不过白费功夫,更何况……”
更何况谯明金莲极为难得,谯明山万顷碧水中千年方成熟一株金莲,又有何罗鱼盘踞湖底守护,取到绝非易事,就算跨过千难万险取到金莲,渡气养脉乃是极为耗费神力之事,需有人片刻不停运气输入,这几日他同几位师兄弟轮流支撑,尚且劳瘁不堪,又有谁能不计得失从一而终渡气直待她灵脉恢复呢?
岐合真人不再说下去,但他知道,扶尧必定懂他的意思。
二人沉默之间,忽见床上之人颤抖不已,岐合真人脸色陡变,立即探去,阿青全身冰冷,口鼻气息已是微弱无比,人却始终醒转不过来,岐合真人伸手便将灵力送入她体内,哪知这股灵力一进阿青体内,阿青便如活尸一般,抽搐着四肢和脑袋,好像要坐起来似的。
岐合真人大惊,立刻施法将她制住,扶尧眉头紧皱,急道:“师叔,这是何故?”
“恐有人趁此机会入她灵府作祟。”岐合真人严肃道。
扶尧眼神一凛,挥指之间,一道银光已没入阿青眉心:“孤魂野鬼,也敢肖想仙身!”
一缕黑气被银光打出来,不待岐合真人和扶尧拿住它,眨眼便消散了。
岐合真人皱眉道:“这气息……我竟辨它不透。”
扶尧亦是沉下脸色,心知这是因此人法力高深,远胜他二人。
阿青脸色渐渐好转,却仍旧痛苦不堪,口中逐渐溢出申吟,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桓机,你该死……”
扶尧同岐合真人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
阿青醒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梓英那张硕大的脸,他正手脚并用的趴在阿青身上,鼓着两边腮帮子,嘴唇上沾着亮晶晶的口水,正打算朝着她的脸吹气,阿青醒过来一哆嗦,瞳孔倏然睁大,“啊”的大叫一声,立刻就把他推倒在地。
“哎哟!你干嘛!”梓英揉着屁股站起来怨道。
阿青没好气道:“你问我?你一副饿鬼来吸阳气的样子,你还问我!”
“我……我……”梓英憋红了脸,委屈的说道:“多少人想要我这口气我都没给呢!我是看你这回伤的厉害,好不容易凑出这口气给你,你……你不识好歹!”
阿青慢慢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个小家伙是支人参,不觉笑了起来,无奈道:“姐用不着你那口气,你还是留着以后救人吧。”
梓英脾气来去很快,立刻又凑上来关心的看着她:“他们说你这回伤的很重,得恢复好一阵子呢,你要快点好起来啊,过几天就是拜师大典了,你总不能连拜师大典都不参加吧?”
阿青眨了眨眼睛:“魁首是谁,定了没有?“
梓英眼珠转了一转:“你猜?”
“不能是你吧?”
梓英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是介寿。”
阿青“啪”一声一手拍在床板上,中气十足道:“凭什么是他呀!”
“他是第五个通过试炼出须弥幻境的。”梓英解释道,“前十名通过试炼的几乎都是草木精灵成仙,只有他一个凡人成仙的。”
“切!”阿青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为了……”
对上梓英怀疑的目光,她的气势又弱了下去,竖起一根食指举到梓英眼前强撑道:“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绝对不要质疑我的能力。”
梓英撇撇嘴:“谁质疑你的人品了,慈灯真人当众夸你了呢,说你心系同门,不顾胜败生死,要我们向你学习,他盖过章的人品,我敢质疑吗?”
“咳……咳!不至于,不至于!”阿青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摆了摆手。
“他是魁首,自有他拜的师父,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你都已经被内定了。”
“啊?”
阿青眉头一皱,觉得自己顿时病气全无。
“定了谁?”
梓英眼睛圆睁,看起来有些惊讶的说:“道衍真君啊,你看,你屋里的东西都是以他的名义送来的,你没醒的时候,我来看你,回回都碰见扶尧师兄站在你屋外,说是道衍真君吩咐他来看你的情况。”
阿青心中一沉,还以为是偶像王神将欣赏她此番壮举,能破例收她在门下,没想到是那个关系大户,是个关系户就能往道衍真君门下塞,他的徒弟能有什么含金量啊?
“谁要拜他!”她不自觉嘟囔出来。
梓英立刻皱眉用手打了她一下:“喂!你有点过分了吧!我这次选试都没过,有师父拜,你还挑上了!”
谁叫你菜,阿青腹诽道。
面上却亲热道:“你试炼的怎么样?”
梓英顿时眉开眼笑,炫耀道:“我是第二个出须弥幻境的。”
然而并没有什么鸟用,阿青一早就知道,梓英这样的花木精灵容易通过须弥幻境的试炼,但他们在第一轮比试中往往成绩都惨不忍睹。
阿青十分热情的恭维了他一番,又漫不经心道:“黄公人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梓英歪嘴笑了一下,有些嘲讽又有些委屈道:“谁知道呀,你们两个现在有秘密,都不肯让我知道,以为我年纪小,看不出来吗?”
阿青被噎了一下,鸣冤道:“是他有事瞒着我们俩,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吗?那就是他的错!”
梓英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又上来故作贴心的给阿青掖被子:“他才飞升上来几年呀,又是心思那么重的人,到处跟人结交,叫不上名的师兄师姐也卖他面子,他拿没拿你和我当朋友,真不好说呢!”
阿青道:“你在他那儿也这么编排我吗?”
梓英拿手指狠狠戳了她一下:“当然不会!你怎么这么想?”
“没什么,就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卖茶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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