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萧无序起了个大早，拾了树边的扫帚便开始干活，青石台阶上，缓缓传来了沙沙的摩擦声。
昨夜雨急风斜，落叶也要比平日多出许多，一眼望去，遍地落叶随风飘舞，一眼望不到尽头。
扫不尽，真的扫不尽!
萧无序眼前一黑，真想狠狠扇自己几巴掌，出的什么馊主意!可覆水难收，谁让她之前放话放得那般信誓旦旦呢?
“嗯，新人?”就在萧无序默默叹气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你?!”
见了萧无序这身装扮，来人倒是格外震惊，上下打量了她好半晌，实在是难以把这家伙与他之前所见的姑娘当成同一人。
“啧啧，看样子混得不怎么样啊！”王道士低声感慨道。
萧无序面上的喜色顿时一敛，垂眸握紧扫帚，闷闷道:“看来师傅不是来寻我的。”
寻常的一句话，却听得王道士眉心直哆嗦，朝身后鬼祟一瞥，瞧着还颇为心虚。
萧无序心下惊奇，探头一望，瞧见了一名玄衣男子，身扛大包裹，满身枝叶尘土，面上是跋涉千里后的疲态，眸光却是亮得出奇。
那玄衣男子瞥瞥萧无序，眸光微转，低声重复道:“师傅……”
说罢，那人双眸骤然一瞪，把身后的包裹一扔，原地炸道:“王道士，你不是说你不收徒弟的吗?!这才过了多久，徒弟就蹦出来了?你把我武阙夫当什么了?！”
王道士揉着眉心，一脸头疼，想着要如何解释。
萧无序大概听明白了，哈哈一笑，也不给王道士撇清关系的机会，当即火上浇油道:“师傅，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当真不是来寻我的吗?徒儿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王道士循声瞪来，却抵不住身后滚烫的目光，一拍额头，欲哭无泪，这下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待那玄衣男子再说，王道士赶紧抬手制住他，立马妥协道:“好了，我允许你跟着，行了吧?不过想成为我的徒弟，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那玄色男子当即眉开眼笑了，连连应道:“好的，多谢师傅……额，多谢王道士！”
这武阙夫实在是厉害，居然能把王道士缠成如此模样，也真是难得见他吃瘪。萧无序突然有些幸灾乐祸，又哈哈道:“师傅，您可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啊!”
王道士看见这两人就头疼，可不先糊弄过去吧，还得弯弯绕绕狡辩一通，又是给自己挖坑。
犹豫一瞬，王道士干脆违心应下道:“非也非也，我正要寻你，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你。我就说这又是哪儿来的倒霉蛋……”
最后一句他说得小声，萧无序没听清，眯缝起眼，正要细问，远处突然传来数声童音。
有学子抱着书本，叼着馒头，朝萧无序边跑边喊:“大王大王！我们来了！！”
萧无序眯眼望天，手上动作不停，把一个包裹系好递出，笑道:“可以啊，今日起得比昨日早，有进步！多送你一个果子！”
“谢谢大王！”
“大王大王，我是不是也比昨日早了?我书还多背了好几页呢！快夸我快夸我！！”
萧无序又把摘来的果子和买来的点心分开装着，系好了递出去，笑意愈深:“厉害的厉害的！！”
“好的，大王，那我们可走了！下午再见啊！！”
“再见！”
“……”
叽叽喳喳了好半天，终于送走了那些家伙，耳畔总算是清净不少，王道士积攒多时的疑问终于有机会问出口了，他道:“大王啊……呸！”
萧无序缓缓转过身，装模作样挑拣着果子，抿唇憋笑。王道士自己也是颇为郁闷，不知不觉间，他竟也被带偏了。
下意识接过萧无序递来的果子，缓了一阵，王道士沉下脸来，仍是明知故问道:“他们为何要叫你大王?”
萧无序眉眼弯弯，回道:“他们称师傅为小王，那称我为大王，不是更亲切吗?而且……这个称呼，想必师傅已经很熟悉了。”
王道人脸色愈黑，不想搭理她了，萧无序厚着脸皮问道:“对了，师傅，芜茔主上那事儿……”
这不还是有事求他吗?这家伙竟还敢如此嘚瑟!
王道士斜眼瞥她，哼道:“据我所知，主上去西边关口了，来南城还有一段时间。”
萧无序垂眸想着事情，王道士则捋着胡子，微笑着打量着她，道:“你也真是够厉害的，居然能寻到此地，还入了老道人的眼。”
听罢，萧无序抬手揉着额心，低声道:“说来惭愧，我寻到此地可不是因为我厉害。”
当时她为了避开付殇的人，故意在深山中绕了绕，本要寻个时机出去的，谁知却遇到了别的人。
那数十人朝她的方向包抄而来，步子轻快，身手敏捷，不像是付殇手下那帮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侍卫。
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何人，又在此搜寻着什么，更不知道被他们捉到会是如何。
无论如何，萧无序可不敢冒险，借着风水地势赶紧跑了，又跟那帮人在深山中兜了好些圈儿，这才甩掉他们。
之后她沿路而行，便寻到了落英村。后来发现此地距那落英客栈也不远，只是路径异常隐蔽。
“你说什么?”王道士拧眉道。
萧无序哈哈道:“我说师傅说得是，我确实挺厉害的!”
“对，你厉害!”王道士嘴角似笑非笑一挑，又朝落英缤纷的街道一指，故意提高了声音，“好好干吧！”
又是这句话……萧无序笑意骤然一散，两眼更是一黑，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看了半晌，王道士还是不适应她这一身装扮，也是没忍住好奇，问道:“不过你不是看相算命的吗，怎么倒卖起果子来了?”
“审时度势，入乡随俗。”
王道士呵呵道:“可我怎么觉得，你是那生意做不下去了呢?”
萧无序皮笑肉不笑，回道:“我算了算，卖果子能挣钱，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了沙沙的踏叶声，又有人来了。正是那老道人，瞅见了他们，却是无甚反应，背着手匆匆离去，似有要事在身。
王道士“哎呀”一声，连忙小跑过去，俯身双手行礼，亲切道:“唉，师傅，此行我收获颇丰。走走走，听我给你详细道来!”
老道人懒得搭理他，步伐矫健，更是远远把他甩在了身后。
萧无序眉毛微挑，倒真是挺惊讶的。王道士管那老道人叫师傅?
这么巧吗?她避个风头而已，兜兜转转，竟又跑到人家的地盘来了，也难怪王道士见了她是那般神情。
而且，这样一来，她岂不是要称呼老道人为……师爷?
那边，欣喜多时的武阙夫好不容易回过神，又立马被这团关系搅得脑袋疼，他瞥瞥萧无序，对面也瞅着他嘿嘿一笑，又朝那王道士一指。
像见前辈一般，武阙夫像模像样朝她行了一礼，随即扛起大包裹，哒哒哒往前追了。
天快要黑了，那师徒二……三人也已然走远，此处又独留她一人了。
不过萧无序还没头疼一会儿，那王道士便黑着脸回来了，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叹息着取了扫帚，开始唰唰地扫落叶了。
武阙夫紧随其后，跑到王道士身前，争着抢着扫落叶。
在此起彼伏的沙沙声中，王道士又是一声叹息，闷闷道:“回去歇着吧。”
萧无序眉端微挑，凑近瞅了他好半晌，哈哈道:“师傅，我竟不知，原来您这么好呢?”
“赶紧滚。”王道士脸色更沉了几分。
萧无序朝他眨眨眼，得寸进尺道:“以后会一直这般好吗?”
“此次出门得意忘形，误了与老道人约定的时日……”说着，王道士冷哼一声，侧首道，“只是今日这般好，明日我可要离开了。”
萧无序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听罢，王道士握紧扫帚，额上青筋暴起，面色沉得可怕。
本来这段时日他事情就多，又接连被两个“好徒弟”缠上，如今误了约定被老道人臭骂一顿罚来扫落叶，此时又被萧无序这般套话，心情更是差到了极点。
从来都只有他坑别人的份，这次竟然接连栽跟头，还是栽在两个小徒儿身上。
“滚不滚?!”王道士一声怒喝，抄起扫帚，横扫而出。
扫帚呼啸着横劈而来，所幸萧无序早有预料，撂了扫帚扭头便跑。
“滚滚滚!这就滚!!师傅您消消气!!”话虽如此，声音却是夹杂着笑意。
王道士持着扫帚在地面狠狠一点，冷静一瞬，又循声瞅向武阙夫，神色微变，随即眉心凝上一抹怒意。
“扫扫扫!扫什么扫!!你很闲吗?!还嫌我被罚得不够重是吗?”
武阙夫面色一白，手中的扫帚哐当坠地，他忙道:“对不起，师傅，我不是这个意思……”
躲在古树后的萧无序捂嘴窃笑，在王道士望来前，赶紧隐匿身形，又沿路往前走。
经过溪水边，萧无序顿觉暗香扑鼻。一棵歪脖子树擎着满树黄花随风摇曳，那花簇拥着、推挤着，桥头水面花影相映，落满了碎金……
第二日，萧无序果真没瞧见王道士，一同不见的，自然还有那武阙夫。甚至是平日背着手绕着溪水散步诵经的老道人，此时也没了踪影。
难道和王道士一块儿出去了?
愣神中，萧无序怀中的被子悄然一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摔个狗啃泥。垂眼一看，她心下更是一寒，刚洗好的被子落在了泥地上，还不如让她摔个狗啃泥呢!
无法，萧无序只得再洗一遍，可等她收拾干净，晾衣服的地早已被一抢而空，她寻了半天，又抱着被子转回了果摊儿附近。
地面光影斑驳，抬眼一瞧，古树参天，珊瑚琼枝直冲云霄，承接着漫天金辉。
萧无序微微一笑，立马抱着被子行了过去，她站在树下蹦了蹦，搭不上去。后退数步，再次一跃，还是差一点儿。
萧无序干脆退到桥边，把被子放在胳膊上小心搭好，对着那枝干一阵凝视，再次向前冲去!
可惜，树太高了，她没够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石阶上，传来一阵无情爆笑，是个童声，有些稚嫩，笑得当真是毫不收敛，颇让人心塞。
萧无序面上一黑，眯眼望去，便瞥到了那白衣小童，正坐在石阶上，捂肚狂笑。
视线一挪，小童身前五步外，果真站着一位身穿靛衣的少年，神情也是轻轻一漾。
竟又是他们?！
不过萧无序现在又羞又恼，可没空多想，直接选择无视。
四下瞅了一阵，萧无序又搬来一块儿石头放在树下，再抱着被子退到桥下，盯着那树干，再次一冲，借力而上，终是把那被子搭了上去。
可那小童仍是笑个不停，笑着笑着，肚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咕咕”声，他笑容一焉，捂着肚子，顿时笑不出来了。
小童眼尾一扫，视线落在那果子摊儿上。果子鲜艳娇嫩，还带着露珠，在微光下更是耀眼，他不由得走近了，眼巴巴望向那靛衣少年，朝那木牌一指。
“没钱。”那少年回得简单又干脆，说罢，转身离开，直接浇灭了小童的期待。
萧无序哈哈道:“哟，这么惨呢，你怎么天天没饭吃呢?”
小童委屈兮兮朝那少年一瞥，叹道:“没办法，这人太忙，不管饭。”
“那你还跟着?”
“我乐意！!”
萧无序朝溪边一瞥，那少年正蹲在水边洗着衣摆上的泥屑，奇怪道:“可我怎么觉得他没想甩掉你呢?”
小童闷哼一声，道:“那是他知道现在甩不掉我！”
“哦?”
“前日我差点儿被饿死!”小童眸光微动，感慨道，“我不过匆匆塞了几口馒头，一回头人就消失了。”
“还好我在他身上留了些香气，他也没走多远，我费了些周折，好歹是寻到了落英村……诶，你这是什么眼神?”
前日。
萧无序还奇怪，落英村的村民不怎么外出，那外出做生意的王道士又是个大滑头，而通往此地的小路隐蔽得不能再隐蔽，付殇的人该不会知道。
之前她在深山中兜兜转转寻至此地也就罢了，可付殇的人为何还能找到她?
怕是当时在客栈与那少年二人相遇时，被付殇的人盯上了，见寻她不得，便把注意打到了那二人身上。而凭那少年的身手，对面跟不上，却能跟上这小童。
萧无序垂眼盯着小童，嘴角似挑非挑，背着手走到石阶上坐下，又悠哉悠哉挑了个红果，故意在衣衫上一擦再擦。
须臾，一口咬下，“咔嚓”一声脆响，听得小童心痒难耐。
“你……”小童睁大眼盯着她，突见有村民丢下铜钱，与她换了果子，挥手离去。
小童一噎，朝那果摊儿一指，话头一转，奇道:“你的东西?”
萧无序仰头望他，道:“有什么问题吗?”
小童突然注意到她发间的一小枝黄花，带着花叶，不夺目张扬，却是恬静鲜活，竟是出奇的好看。
小童顿时忘了腹中饥饿，望向随风轻舞的被子，又盯着石阶上的果摊儿，闷闷道:“你还挺潇洒的嘛！”
萧无序顺手挑了个果子朝他一砸，挑眉道:“看我还笑得出来很失望?”
那果子正正砸中小童胸膛，小童轻“嘶”出声，随即眼疾手快，接住了那下坠的鲜果，嘿嘿道:“我可不是那意思，就是惊奇而已。”
说罢，小童又朝她晃了晃手中的果子，两眼弯弯道:“给我的吗?”
“之前你送的草药很好，多谢。”
小童胡乱啃了几口果子，两眼顿时睁得大了，转了转手中的果子，由衷夸道:“好甜!”
萧无序笑道:“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小童也哈哈道:“被赶到此，为摘鲜果半夜上山划痕遍身，还要自己敷药的潇洒公子兼倒霉蛋儿吗?”
“你……”萧无序怒意一收，笑了笑，“跟踪我也就算了，还把我的事打探得如此清楚啊?”
小童脸颊微烫，声音顿时一提，道:“我们找人呢！谁跟踪你了?你少自作多情！!”
萧无序微一侧首，似笑非笑，继续套话道:“哦，这么巧吗?”
“现在坊间到处流传着你那光荣事迹，添油加醋，传来传去的，我是想不知道都难！至于来这里……”
“他，我是跟着他来的!”小童把果子嚼得“咔咔”响，犹豫一瞬，便把那溪畔的少年给卖了。
那少年悄然起身，至此，两道视线齐齐聚集而来，小童左望望右瞥瞥，悄悄退远，留那二人隔空相望。
只一瞬，那少年便收了视线，背着手缓缓走了，道:“谁让你跟着了。”
“唉，别这样啊!你去哪儿，喂，等等我啊!”那小童叼着果子，一跃而起，赶紧去追。
“给个机会，让我报个恩行不行?我真的挺厉害的，很……很有用的!你信我啊！！”
眼见他们就要离开，萧无序立马跟着冲过去，叫住他们道:“等等!还给你!！”
小童反应慢半拍，那少年却早已转过身，抬手一接，一袋钱。
萧无序低声道:“那玉髓凝脂……”
当时在那落英客栈，该就是这少年的手笔，帮她巧妙付了钱。可话到嘴边，萧无序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何况还有一个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小童。
犹豫一瞬，萧无序笑道:“之前欠你的钱，现在双倍还你，多谢。”
萧无序以为这般说，那少年会很默契地应下，谁知他又把钱袋抛了回来，眉眼含笑，却是道:“你认错人了。”
萧无序惊道:“我怎么可能认错……行，就算我认错了，那你之前衣物被我损毁了，现在赔你！”
那钱袋在空中划出道弧线，眼见着又要落下，那少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也不知要如何是好。
好在那小童使劲儿一蹦，抢先一步接下了那钱袋。
“唉，你不需要，我需要啊!那我可就收下了啊！!”小童咧嘴笑着，又拽着钱袋倒退而回，神气十足。
“我要买果子!”说着，小童取了钱递过去，“先来十个吧，我在路上啃。”
萧无序轻一蹙眉，道:“不巧了，对外来人，我可是要涨价的。”
“啊……什么?”噎了一阵，小童仍是豪气道，“那你说多少?”
萧无序抬手一比划，小童顿时炸道:“这么贵吗?你莫不是故意坑我?!”
萧无序闷哼一声，道:“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而且我现在心情不好，多加一两!”
小童睁大眼，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多加二两。”
“啊，你……”小童终是不敢再说，挂出一抹假笑，放缓语气道，“喂喂，我们好歹也算认识吧，便宜一点不行?”
萧无序也挤出一抹笑，道:“哦，认识你就要便宜一点?那我还是不认识你吧。”
“你……”小童轻一抿唇，可怜兮兮道，“谈钱伤感情。”
萧无序笑意深了几分，却愈发绝情，回道:“不谈钱没感情。”
“……好!”小童咬牙答应，又把钱袋还了回去，换了几个果，闷闷去追那少年。
萧无序悠悠坐回石阶，掂着手中的钱袋，单手托腮，望着对岸那渐远的靛色身影，低声道:“这小尾巴确实执着，只能帮你到此了……”
“萧无序啊萧无序，几个果子卖这么贵，奸商，你可真是奸商!”
不过也只有那笨蛋才会上她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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