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闻声回首,一只棕色酒葫芦凌空掠过,稳稳停悬在他身侧,隐隐带起几分酒香。
落英客栈,此地茶水清香馥郁,是萧无序连日来尝过最上乘的。店小二更是殷勤,茶水一壶接一壶的续,倒是让她喝了个痛快。
喝到最后,萧无序才恍然自已一时兴起点的烧酒还纹丝未动地搁在桌上。
既如此……
那靛衣少年怔怔望着悬在面前的酒葫芦,眸光微凝,片刻后,目光顺着葫芦颈缓缓上移。
萧无序面上顿时有些绷不住。
这少年瞧着像是缺她一壶烧酒的模样吗?
萧无序垂眸轻晃着手中的酒葫芦,指尖悄悄摩挲着壶身凹凸的纹路,须臾,她还是硬着头皮道:“虽是烧酒,但也只赠有缘人。”
“多谢。”话音未落,她手中的酒葫芦已被轻轻接去了。
萧无序倏忽抬眼,那少年却已提着酒葫芦走远了,她愣愣望着空荡荡的大门,直到一只小手在她面前晃了又晃。
“你怎么还不走?”
小童指向门外少年消失的方向,又反手指着自己,皱巴着脸道:“你都谢他了,不也该谢谢我吗,我的酒呢?”
萧无序微一俯身,抬手在他头顶比了比,哈哈道:“饭都还没嚼明白呢,你倒还惦记上酒了?”
小童嘴角一撇,喉间微动,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眼见那少年越行越远,他脸上闪过一丝不甘,终是闷闷一跺脚,忙不迭地追去了。
眼睁睁看着那小身影飞速消失在霞光掩映中,萧无序忽地笑出了声。
周遭的喧嚣再次漫上耳际,她轻捻着药草,簌簌抖落些许泥屑,喃喃道:“这还真是巧,山林错认,雨幕相逢,如今在这客栈中,竟也能凑成一桌……”
那边,小童脚下生风,三两下便追上了那少年,睁大眼盯着他瞅,直到对面望来,小童这才眉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嘴上说着出去透气,实际上是想丢下我跑路呢!”
那少年也回之一笑,道:“你的以为是对的。”
小童也不恼,掂掂身后的竹篓,仍是笑嘻嘻道:“可你不是还没跑吗?诶,话说你为何还没跑?莫非是舍不得我了?!”
“走累了,歇歇。”那少年突然来了兴趣,问他道,“若真如此,你待如何?”
“啊,你是说你丢下我跑了?”小童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子,笑脸又是一绽,“那我就继续追呗!我觉得你也甩不掉我,正好也让你死心!”
那少年不答了。
小童面上刚浮起几分得意之色,上扬的嘴角却忽地一僵,他挠着脑袋,好奇道:“不过……你知道她在这里?”
那少年负手徐行,衣袂随风轻扬,步履间也透着几分闲适,他反问道:“我怎知她在何处?”
“也是,你为何要知道她的行踪。”小童咧嘴一笑,立马把这想法压了下去,背起小手,也学着他的模样徐徐前行。
不过没多久,那少年便再次加快了速度,小童扶稳竹篓奋力追赶,跑着跑着,又忽地想起一事,仰头道:“对了,大恩人呐!我白镜好歹跟了你这么久,我总该知道如何称呼你啊?”
顿了顿,小童又扯着嗓子补充道:“万一哪天我真跟丢了,你岂不是要失去我这么个宝贝了?那可多亏啊!”
那少年提着酒葫芦上的红绳,手腕儿一抖,那葫芦顿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他仰首尝了一口烧酒,待放下酒葫芦时,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回道:“那便便宜别人,就当是积功累德了。”
小童心头一颤,没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蹿,颠得竹篓里的药草簌簌作响,他边跑边嚎道:“别啊,大恩人!唉,你等等我啊!!你会后悔的!你真的会后悔的啊!!!”
客栈人多眼杂,虽与那少年和小童有些缘分,可同坐一桌也太过惹眼,难保不会被人盯上,要是连累了他们可就不好了。
待那二人先行离去,萧无序故意慢条斯理饮尽杯中茶水,又在大街上绕了一大圈儿,这才踏上一条荒草丛生的野径。
也不知走了多久,萧无序忽见一弯清溪环抱青山,波光粼粼间,一座古朴精致的石拱桥横跨两岸,桥下流水将错落有致的黛瓦白墙轻轻环抱。
古树参天,枝丫沙沙作响,抖落一地清凉。萧无序坐在桥头青色石阶上,取出怀中自山间采来的奇草珍果,顿觉浑身轻快。
抬眼望去,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好个清幽所在!
胳膊上传来一阵酥麻刺痛,萧无序挽起袖口,碾碎的草药已然泛出青黑,黏糊糊地敷在伤口之上。丑是丑了些,但原本被枝丫划出的红痕却是已经消退。
萧无序略松一口气,重新坐回青色石阶上,随手拾了个野果啃,任由思绪随风远去。
不多时,一阵嬉闹声由远及近,三五孩童你追我赶,布衣草鞋在阳光下翻飞,红扑扑的脸蛋儿挂着豆大的汗珠,所过之处,尘土轻扬,笑声清脆。
萧无序不觉莞尔,视线随着那些欢快的身影逐渐远去,肩膀却忽地被人一拍,一道声音从身后落来,道:“你这果子卖吗?”
萧无序一个哆嗦,手中的果子在掌心间蹦跳打转,最终险险一定,好歹是没掉到地上。她长舒一口气,回首一瞧,便看到一个穿杏衫的小男孩儿。
这家伙瞧着七八岁,圆润的小脸儿也是红扑扑的,那双圆溜溜的眸子闪着细碎的光,衬着上挑的嘴角,甚是可爱。
萧无序嘴角也不由得一挑,朝那隐藏在绿叶间的野果一指,问道:“你说这个吗?”
那小家伙笑着点点头,倒是看得他身边的同伴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萧无序俯身挑了一阵,又用衣角拭去果身上的露水,轻轻抛过去,道:“送你们了。”
众孩童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笑嘻嘻道:“谢谢哥哥!”
“……”
萧无序笑容微滞,随即笑意愈深。那杏衫男童也笑着接过,却硬是塞了钱过来,萧无序不收,只是问道:“此地是何处?”
杏衫男童笑道:“落英村。”说罢,不待萧无序反应,他竟直接把钱塞进她手中,带着众人一溜烟儿跑了。
笑声远去,清风扑面,萧无序悄然回神,抛着手中的铜钱,不由得摇摇头,自嘲般一笑。
这些天来,她这相术没用出去,竟是随手摘来的野果换了钱!也是好笑。
有“唰唰”声穿透枝丫把她的思绪缓缓拉回,循声望去,不远处有个穿道袍的瘦削老人,正缓缓扫着落叶。
溪流远处,三两个浣衣妇人蹲在石板上,时而抬袖擦汗,时而侧首闲谈,笑声混合着捣衣声随水飘荡。
这地瞧着确实不错,既然来都来了……
翌日拂晓,天光熹微,古树下的小径上,老道人执帚而动,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惊飞了早起的鸟儿。
晨雾未散的拱桥畔,青色石阶上也已静静躺着一堆野果。每颗果子都被叶子轻轻覆盖,叶缘的露珠晶莹剔透、欲坠未坠,映得野果愈发娇艳欲滴。
这方寸地,消息本就漏风,再被几个拿着果子办事的孩童一通吆喝,很快,附近的人都知道了,这犄角旮旯地竟然来人了!
还是个卖果子的!
有吃完饭遛弯儿到此的村民,瞅瞅新来的那家伙,又俯身瞧了一阵果摊儿,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这果子……真不错啊!怎么卖的?”
萧无序拣果的动作一滞,手往竹框边轻轻一搭,与那人对视一阵,开口道:“……你瞧着给吧。”
“……”
自己看着给?真是个稀奇事儿!
不过想着这人摘果子也是不容易,上山下坡,搬上搬下的,满身的草药味儿散都散不去,想了一阵,对面给了十个钱,换了五个果。
过了一阵,天已大亮,忙活完的农人妇女也跑来了,乍听此事,也觉古怪,但更觉新奇,便也赶个新鲜,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回去取东西换。
接下来是一发不可收拾,什么自制的箩筐、铲子、纸伞……乱七八糟一堆,全抱来换果子了,众人摩肩接踵、你争我抢,倒让萧无序好不适应。
而在这漫天热情声中,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冷不丁地冒了出来:“居然跑这旮旯地来了。”
“还真是,一不小心,倒真让她躲了过去!”
这声音……
萧无序心下一紧,暗道不妙,下一刻,围着果摊的村民被粗暴地推搡开来,退的退摔的摔,惊呼四起,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都滚开!”
为首一人终于挤上了前,垂眼盯着萧无序,冷哼道:“好久不见呐!”
果然呐,又是付殇的人!
萧无序含笑不语,手上徐徐抛着一个红果,眯眼盯过去,盯得对面一阵犯怵。
说来也好笑,自从被这家伙不顾一切乱揍一通后,付殇这帮手下竟是有些怕她了。
话虽如此,气势还是得拿出来,对面又喝道:“跟我们走吧!”
“劝你识相些,也省得我们动手了!”
这帮人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实在是无礼至极!有村民本要上前理论一番,但见此情形,又怕把局面越搅越乱,便把怒火生生憋了回去,窃语声渐起。
就在这时,萧无序腕儿上突然发力,那红果从手上骤然飞出,正中为首之人额心。
“咔”一下,红汁四溅,那人顶着一头果浆,像刚被揍开了花,颇为滑稽,引来一阵哄笑。
“怎么,不是要由着我自生自灭吗,这是又改主意了?既如此,要动手是吗,来!”萧无序把面前的空竹篓一掀,气势汹汹地撸着袖子起身。
“追我都追到这儿来了,你们主子也真是够闲的!你们不去作密探我都觉得可惜了!!”
这般先发制人,还真将那群人暂时唬住了。趁此机会,萧无序拾钱欲跑,身后却传来了别的动静。
“带着你们的东西,马上滚出去!”一道苍哑却有力的声音穿过杂音,狠狠劈了过来。
那声音自然不是冲她来的。萧无序脚下一顿,蓦然回首,竟瞧见那老道人高举起扫帚,二话不说直往那帮人身上轰。
突然冒出一个人,付殇手下这帮人惊是惊,反应过来后,转身抬手作挡。透过扫帚,隐隐瞥见一个干瘦的老人,他们面上更是露出几分轻蔑,正欲还击。
不过在看清那老道人后,那帮人面面相觑,面上的轻蔑瞬间化作了惧色,纷纷收手。
再之后,他们竟是不躲不闪,硬生生受着那劈头盖脸砸下的扫帚,并且一个个弓腰赔罪,态度陡变。
“原来您老是住在这儿呢?”
“是是是,这就滚,这就滚!老道人,您消消气,消消气!”
那为首之人更是低声下气地赔不是,笑得分外谄媚,搓捻着手,又道:“不过付殇公子有令,在滚之前,我们能不能……嘶!”
不待他望向萧无序所在,竹扫帚便挟着风声呼啸而至。
啪!
一击之下,那人脸颊顿时多出数道红痕,半边脸也火辣辣地失去了知觉,更是踉跄了好些步才勉强停稳,看得萧无序一阵肉疼。
不过如此情形,围来的村民似也见怪不怪了,竟还纷纷退远,给老道人腾出位置。
“滚不滚?!”老道人再次怒声道。
那被打之人摸摸被揍得血红的脸颊,嘴角一阵抽搐,勉强挤出一抹笑,连连应是。
有人磨磨蹭蹭滚得慢,又有意无意瞥向萧无序所在,似还想挣扎,老道人抡起扫帚,又是一通扫,喝道:“不准再踏入此地半步!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还要再去告上一状!!滚!!!”
此话一出,对面勃然色变,转眼便消失在了小径尽头。而那老道人则拄着扫帚微微喘息,又板着脸驱散聚拢来的村民。
待人群散去,石阶前重归于静,隔着空荡荡的场地,四目相撞。
如今轰走了那帮人,老道人面上的怒意才渐渐消散,颤抖的胡须也重归平静。可即便是大打出手,他的双目始终如古井般平静。
付殇手下那帮人在南城从来都是嚣张惯了,如今竟会怕这个老道人,不论这老人是何身份,也都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一想到自己不请自来,又在人家的地盘儿摆摊做生意,还引来那帮捣乱的人,搅得整个村子乌烟瘴气,萧无序顿时汗颜。
“我这就滚!”话音未落,萧无序已然三两下收拾好了残局,背着竹篓,转身欲滚。
老道人却是叫住她道:“你若想留下,不是不行。”声音顿时温和下来。
还有这等好事?!
萧无序松开背篓,缓缓转向老道人,疑惑道:“哦?”
老道人杵着扫帚,反手揉着老腰,解释道:“筱翎这些日子是越来越不像话,如今主上特意派了人前来接管此地,南城终究是芜茔的南城!”
萧无序放了竹篓,见老道人又恢复了一脸慈祥,还是没忍住,问道:“主上派了何人前来?”
顿了顿,老道人还是回道:“芜茔少君。”
“芜……”萧无序一噎,但见对面说得如此珍重,咽回千言万语,只是浅笑道,“原来是那位少君啊。”
老道人替她说道:“那位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脾气古怪的少君是吗?”
“是……啊不是!”萧无序差点儿被他绕进去,眼见那老道人脸色微沉,似乎比之前还要可怕。
萧无序轻一抿唇,匆忙补救道:“芜茔主上纵揽全局,严将军驻守西关口,芜茔人耕种互商,上下齐心,共守此地百年和乐。芜茔从不养闲人,何况还是主上之子。”
“哦?”老道人直起身,倒是有些惊讶。
见他面色阴雨转晴,萧无序暗暗松了口气,半是认真半是违心道:“静水深流,光而不耀,又岂是那些只会嚼舌根的蠢人能看明白的?宝剑蒙尘也是宝剑,何况是真是假,总会有显露出来的那天……”
听罢,老道人神情又是一舒,萧无序趁机继续瞎编道:“而能得老道人如此信任,我相信那位伍常少君定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老道人捋捋长白胡须,终究是笑了。
萧无序又趁热打铁,缓缓问道:“付殇手下那帮人如此惧您,您是那少君身边的人?”
老道人意味深长地望了过来,萧无序立马缩了视线,敛眸不语。
不过须臾,老道人却是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那帮人怕的可不是我。”
说到此,老道人捻须轻笑,道:“他们啊,才被少君身边的护卫揍了一顿,现在长记性了!”
萧无序也轻轻一笑,不敢再问,末了,殷勤接过老道人手中的扫帚,笑道:“道人既庇护于我,那我便替道人扫去庭前落叶,也不负这一方清净之地。”
老道人微微颔首,上下打量着她,却是越看越满意,颔首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于是接下来数日,萧无序雷打不动晨起扫落叶,又时刻留意南城那边主上的动向,闲时在山间伐竹为梁,编茅作顶,又或进林采摘野果,倒也自得其乐。
又过了几天,萧无序渐通巧思,采新荷作盏,撷花叶为饰,将各类山果分类摆开。清泉慢涤,又或晨露浸酿,竟有了几分雅致风流。
除此之外,以相术观面相,配果子送药草赠箴言,倒真是治好了不少毛病,引得众人啧啧称奇,生意是越发火爆!常常半上午,果子便被一抢而空。
“哎哎哎!看到这木牌没?上面写了,一钱一个!”
来人一愣,惊道:“你这么快就暴露狐狸尾巴了?!”
萧无序坐在石阶上,缓缓摇着叶扇,啧道:“我之前那是在探价,现在探出来了,一钱一个,概不赊账!”
来人不服道:“刚才那人分明五个钱换了十个!”
萧无序笑道:“剩下的她用玉米抵了。”
“那我也……”
萧无序无情道:“她种的玉米好吃,你种不出来。”
来人又朝树下嬉笑打闹的孩童一指,更是不服道:“那他们怎么没付钱?”
“他们可爱,我瞧着喜欢。”萧无序把叶扇一收,手肘往膝上一搭,身体微倾,“我看你不顺眼,所以……十钱一个,爱买不买。”
“你!”
萧无序冷哼道:“买不买?不买就滚!不滚我就去告状,说付殇又派人来捣乱,到时你主子被谁暴揍一顿,可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了。”
对面一焉,气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抿抿干裂的唇,低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萧无序哈哈道:“没办法,我可是很记仇的,记性实在太好!”
“……”
“还不滚?行,那我告状去了。”说着,萧无序作势起身。
闻言,来人面色陡然一变。奔波了这么远却是打探不出什么,反而还有被揍的风险……那人稍一琢磨,赶紧溜了。
风过枝叶沙沙作响,山间复归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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