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睫毛往下垂下去,看地上的影子,两人的影子贴在一起,他弓着肩,鼻息间传来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也许是太累、又也许是有一瞬间沉浸其中,也可能是身体上的疲惫影响了身心,她抬起头,看向那张脸,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要不要坐一会儿?”
程嘉延指尖一顿,愣神许久之后,挨着她旁边坐下去。
山里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干冽的冷风往衣服里灌,骨头都是凉的。
远处的白炽灯跟着风晃动,人影来来回回。
“你怎么会来这里?”宋知睫毛往下垂,低声问。
程嘉延视线沉着,很久没说话,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转头往他那边看,恰好对上他看过来的漆黑眼神。
他低头笑了一下,听起来很苍白无力:“算是赎罪吧。”
其实也不然,他自认为更像在逃避,求个心安理得,给自己找个继续苟且活着的借口。
毕竟这个世界上总归有太多人因为他的缘故离开。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是上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条小命了。
远处光影透过来,宋知眉心锁了一下,恍惚觉得程嘉延的笑有些失真,好像拼尽全力挤出来似的。
她在他身上真的看到了对“累”这个字全部的诠释。
嗓子一时像被什么遏制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山里的风比平时还要阴冷几分。
两人坐着,谁也没再开口。
不远处有晚间换队的声音,这地方除了各类救援、媒体,还有疏导山路交通和现场秩序的警察。
换队结束之后,几位穿着制服的警察相继从面前走过去,商量着夜里冷,值班比白天辛苦些,明天早点过来换他们休息。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远。
五角星在反光。
深色的警服,仿佛也能将暗夜里的漆黑拉成白昼。
宋知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一直无声的程嘉延,他手撑在腿上,微弓着腰,目光追着远处的队伍。
眼内的情绪清晰灼人,是渴望、是向往、是憧憬,羡慕仿佛瞬间在他心脏内滋生。
宋知想起他无数次谈及梦想的挫败感,忽然感觉心脏被扯了一下,有点冷,她失神地扯了下领口。
程嘉延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全数敛藏起来,顺势从兜里拿出一瓶奶递过去:“热的,暖暖手。”
没急着接,宋知瞥见他青筋凸起的手背通红,指骨上面有几处明显的裂口。
宋知想让他自己暖着,就没接。
程嘉延没再询问,看出她的想法,手伸过去,直接塞到她手里:“我用不着。”
冰凉的指尖碰到手背,下一秒又被温热取代,宋知盯过去,谨慎地仿佛早就想问这句话了:“你什么时候走?”
“你呢?”他反问。
“应该一个星期左右。”
程嘉延看着她,露出一个稍显轻松的笑:“本来打算今天走的,老刘那边人手不够,打算多待两天。”
宋知迟疑了一下:“那你的工作呢?”
“交给陈启了。”
“他肯定觉得你不是一个称职的老板。”
宋知有点渴,瓶盖拧了两下没拧开,打算放弃时,一双手伸过来,拧开又递过去:“他早就习惯了。”
如果说不称职这个称号的起源,可能会有点久远,工作室刚有起色那会儿,他就重心不在那上面。
稍微有点小事,分明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他偏要亲自来,各个城市的跑。
搞得陈启整天焦头烂额,一等到他回来就像泼妇似的诉苦。
宋知喝了一口,整个人都跟着暖下来,外面温度低,待久了脚都是僵的,他穿的衣服看着很单薄。
她说:“我还有点工作,要进去了。”
听到宋知这句话,程嘉延没动,也没回答,今晚的这一切有点像梦,他怕人一走,头顶的天一亮,一切又回到几天前的僵硬。
想到会有这种可能,他整个人沉下去,透着一股颓败,双手垂落,视线已是模糊一片。
身旁的位置空下去,程嘉延手伸进兜里摸烟。
宋知起身往里走,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对了,我有个同事吃不惯干粮,她这两天精神也不太好,能麻烦你帮她找点开胃的东西吗?”
程嘉延拿烟的动作顿住,空着手出来,扯唇笑了下,漆黑的眼神闪着光亮,好像能点亮黑夜:“我明天早上送过来。”
宋知嗯了一声,没跟他说谢谢。
*
次日上午,程嘉延来的时候,正巧轮到宋知休息,宁涛跟姜娜在外面拍摄。
他把东西放下来,在床边坐下来,屋内很凉,地方也简陋,睡觉都是和衣而睡。
程嘉延看着宋知,她睡得不沉,来来回回地翻身,像很难受。
但也庆幸,她睡着了,不会说那些冰凉的话,也不会推开他。
程嘉延忽然觉得这几年的空荡,在这一瞬间被填上了一些。
直到老刘的电话打过来,他才不舍的出了棚子。
宋知睡醒之后将近下午一点钟,缓了一会儿,从床板上起来,胸口抵上去一抹冰凉。
她颤了一下,心脏跟着一缩。
姜娜听见声音回头,看她手捂着胸口发呆,忙跑过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就是岔气了。”她从床上下来。
桌子上放着一箱这里少有的食物,宋知看了一眼说:“娜娜,这些你饿了吃。”
“我回来就吃过了,医疗营那边也有,最近一批物资好像比之前好些。”
宋知嗯了一声,在箱子里翻出一盒已经用过的药膏,跟姜娜说了一声,往外走。
医疗棚外面,几个男人跟武警部队在搭建新的医疗棚,她扫了眼四周,看见程嘉延半蹲在地上扯电线。
嘴里咬着一根烟,抽两口用手指夹走弹掉烟灰,手背被冻的通红,几处都有明显的裂痕。
兴许是地方情况原因,只能席地而卧,他紫色的衣服完全变得褶皱,肩膀处布料划破一道口子。
身旁的人偶尔会聊天,他低着头,忙活手上的事,也不搭话。
宋知走过去,弯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他旁边的工具箱上面。
程嘉延以为是老刘放的烟,把线丝缠在一起才回头,看见里面的药膏,顿了一下,往后猛地回头。
只看见一道背影走进医疗棚。
老刘从旁边走过来,把工具箱里面的药膏拿起来,看清字之后,瞥了烟程嘉延的手背笑:“从昨天看见她开始,我就发现你小子不对劲了,眼睛恨不得长人家姑娘身上。”
“怎么着,女朋友啊?”
程嘉延取走东西,跟护宝贝似的在衣服上擦了擦装进胸口的小口袋里,没对老刘隐瞒:“以前是。”
“你留下来是因为她?”
“不全是,她不在你需要人我也会留下来。”程嘉延把烟头扔在地上捻灭。
老刘四十来岁,倒也懂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拍了拍他肩膀:“惹人家不开心了?”
“嗯。”
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老刘故意逗他:“你出轨了?”
聊的事跟宋知搭边,程嘉延不恼不怒,心情看着比平时好些:“这个最不可能。”
“大一的时候答应她的事没做到。”
跟程嘉延认识时间不算长,老刘觉得在同龄年龄的人里面,他找不出第二个比程嘉延更靠谱的,做事更踏实的。
“大一?有些年头了啊。”听他这样说,扬了扬眉,一副原来如此的口吻:“你小子以前不会是个混小子吧。”
程嘉延没藏着掖着,扯出一抹笑:“嗯,以前都没人看得起我,就她胆子大。”
刚认识程嘉延那会儿,老刘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沉稳踏实的劲,当时还提了一嘴给他找个好姑娘的事,被他直接拒绝了。
那之后,老刘一直认为他心无旁骛,对这些风尘之事不在意,没料到是心上藏了人。
老刘脑补出一出乖女孩不离不弃陪伴,混小子失信的狗血大戏,拍拍他肩膀:“慢慢追吧。”
“会的。”
宋知在医疗棚帮着照顾了一下午伤者,弄完之后正打算离开,突然听见一阵响声,她看过去,吊水的瓶瓶罐罐撒了一地。
护士站在床头,轻声跟病床上的小女孩商量:“小妹妹,你现在感冒了,打完针就不难受了。”
小女生缩在床头不说话,脸上脖子里都有伤口,套着一件被石头刮的全是破口的衣服,警觉地看着眼前的护士。
像猎物防备捕食者,警觉性很强。
护士一靠近,小女生就挣扎,也不说话,还会伤害自己。
护士毫无办法,小女生伤口已经发炎,还有轻微的发烧,之前不让上药,好不容易按着把吊水挂上去,转眼就被她拔掉。
知道是被外面的情况吓到,心理医生也看过,当时会老实让上药,没过一会儿,又开始伤害人。
她这会儿手臂针头的位置在往外返血。
她还太小,这样下去,可能会引起过严重的后遗症。
她跟旁边的护士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找人帮忙。”
护士跑出去,不一会儿叫了几个医生进来。
宋知走近一点,看清了小女孩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警觉倒不如说是无助和慌张。
更像在自我保护。
看着进来的一群男人,小女生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攥紧手放在膝盖,一直往角落里缩。
医生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试图用温柔笑脸化解。
小女孩渐渐放松,一看医生靠近又立马转变情绪。
主任医师看向小女孩发炎的伤口,打算用最笨的办法,招呼两个男医生归去禁锢住小女孩。
这样只换来了更距离的挣扎。
小女孩咬着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只剧烈地挣扎着,无助又惊恐地看着所有人,两个男医生心揪地发疼,直接松了手。
“这怎么办,她已经够可怜了,谁下得去手啊。”
主任医生无奈叹了口气:“再去叫心理医生开导一下吧。”
宋知站的远,突然和小女生对上视线,看见她严重袒露的恐惧和求助心脏猛地一缩。
她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小女生眼神的时候,一道高大的影子从面前过去,男人的声音格外具有穿透力:
“我来试一下吧。”
几个医生看过去,见是一个成年男人,担心好心办坏事,委婉地拒绝了:“她现在情绪比较激动,还是先让心理医生看看吧。”
程嘉延坚持的口吻:“五分钟。”
两个人僵持着,医生眉头皱起来,许久才不太乐意地松口:“别刺激到她。”
得到允许,程嘉延把帘子拉上去,只露一面出来,他靠近,小女生一惯露出警觉性。
他停在原地不动,将脸上的表情放松,做了一个很简单的手语。
小女生抬起头,警觉性不减,但所有人都看见她眼中的恐惧在削弱。
四周的气氛静下来。
宋知视线越过人群,停在程嘉延微微俯身的后背上,没再挪走。
时间一分一秒都具象起来,周围的医护紧张地没敢发出声音,程嘉延走近一步,又做了一个手语。
小女孩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手指在裤子上紧张地抠着,盯着程嘉延看了很久,慢慢抬起手回了一个手语。
周围发出嗡嗡地说话声。
五六分钟左右,程嘉延坐在小女孩旁边,打了足足半分钟的手语,动作很轻,脸上表情很柔和。
纵使见过多次生离死别的医生也略微惊讶,一个穿着略显脏乱的男人竟然也能露出这种轻和的表情。
仿佛他的底色就是这样,温柔细心。
小女孩原本还紧紧咬住的唇,忽然有些绷不住,像似憋了许久,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哭的浑身抽动,杂乱不清的嗓音从嗓子内挤出来,断断续续地用手语回应。
最后没人知道两人交流了什么,护士再去扎针,小女孩看着程嘉延,后者点点头。
她把手伸了过去。
医生扎上针之后,宋知接到周彦的电话,她走出去,在门口接起来,外面声音大,她开了扬声器。
周彦那边像在开车,偶尔有喇叭声:“最近怎么样?”
“还好,就是娜娜反应有点严重。”
“辛苦了,等你们回来,我跟台里给你们申请带薪休假。”他带笑说的,但宋知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至于休假,宋知还是挺心动的,没拒绝:“辛苦领导了。”
“你就会跟我说这个。”
宋知没说话,只是笑了声,身侧压下一道影子,她回头之后,对着电话里说:“要忙了。”
电话挂断之后,她回头,看见程嘉嘉靠在铁皮墙上,打火机火苗动,正低着头点了一根烟,一圈烟雾往上升起。
黄昏的雾色里,他手背裂痕被撑开,力道很重地捏着烟,情绪看上去也有点低沉。
碎发微乱,像头沉睡的狮子。
他整个人都透着股黑色的阴沉气息。
宋知停在原地看了几秒,见他没有要抬头的意思,顿了顿,抬脚走了。
程嘉延重重吸了一口,将刚点燃的烟扔在地上踩灭,抬腿跟上去,烟雾从嘴角往后坠。
熬不住啦,明天白天不更啦,后天白天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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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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