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远山表情淡然，目光凝滞，全身上下似乎只有手在动作——她两手搓着三根线香，竹芯相互摩擦，颤动着改变位置。
她的面前是一片银装素裹，可能是白雪，也可能是冰凌，总之就是花白之物覆在山林上。
因着天为标、地为尺，远远望去，那陡峭绵延的山峰显得小巧秀气，好似不消几步就能跨出小隐寂寥、进入红尘喧嚣。
今天是大年初一，本是走亲访友的日子，她却领着公司员工团建，来道观祈愿烧香。
可她到了山顶，又只是拿了三根香便离开大殿，一个人杵在石栏前，面对着山谷，独自神游天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衣袋里的手机振动，打断了夏远山的出神，她正想掏出手机，那手机振动便止歇了。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夏远山回身看去，是李凤尾。
李凤尾还拿着手机，显然是要电联寻找夏远山时，同时发现女子，便挂断了电话。
他注意到后者拿着线香，问：“你怎么还不去上香？”
这个“还”字咬字奇重，显然是十分介意夏远山至今不去行动。
对比男子的看重，夏远山却风轻云淡道：“不想去。”
原来作为“生意人”，总少不了玄学助力，倒不是这些人迷信与否，而是大部分人都在寻求一些心理慰藉，或是单纯实践文化习俗。
而夏远山作为曜日CEO也不能免俗，不过她的目的多是偏重于后者。
尤其是眼下曜日处境危急，整个公司都弥漫一股人心惶惶的不安氛围，夏远山也忙得焦头烂额，她心知若照这般下去，曜日还没被“外患”摧垮，就要因“内忧”而崩解了。
于是她趁着年假，便组织了一次团建，以期放松员工们的压力，同时她自己也能喘口气。
其时因为特殊时刻，本次年假有名无实，许多员工自发调休加班，就为着能使曜日度过前所未有的难关。
因而虽然今日是大年初一，几十个部门都派了代表来祈愿祝福，有些家室方便的，则拖家带口，最后将近百十号人分散在道场各处，纷纷端着线香拜了又拜，为私则保平安求姻缘、寻财运求学业，为公则祈求曜日能顺利度过难关。
那李凤尾作为公司高管，恨不得为曜日长跪不起，可他拜得都快逼神仙显灵了，一抬眼，却不见夏远山的人影。
李凤尾登时急了。
他心想，如果作为最有话语权、最有影响力的曜日CEO都不来拜神，那么他们这些“虾兵蟹将”的诚意又哪能入得了神明的眼？
而且作为曜日核心成员、权威代表，夏远山不来拜神，往小了说，是她为人倨傲，往大了说，就是目中无神！
目中无神还怎么求神保佑？！
虽然严格来说，李凤尾也是目中无神，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曜日必胜”的期望强加给某个虚无身上。
对于他而言，既然我们曜日诚心诚意了，那么，管你这这那那的，总之曜日在这波商战里必胜！
可现在倒好，曜日首席连“虚情假意”都不做！
那他们一群人新年第一天来山上干毛？！
挑衅“神明”吗？！
他哪里知道夏远山本就不是来为曜日祈福求吉利，而是单纯团建散心减压的，因而心下气急，直起腰就在人群里找夏远山。
找了半天依旧没见着人影，还以为夏远山是出了什么意外，连忙打电话，可一响铃，就看到夏远山了。
那名为“远山”的女子立于远山之前，指点江山的霸气中，透露出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见此，李凤尾突然意识到，夏远山作为极度硬气的人，想来是连心理安慰也不屑于寻求的吧？想来，夏远山宁愿身体力行把对家捅死，也不愿把精神寄托于不可控的“祂”身上吧。
思及此，李凤尾也心生无奈了，可一听对方用那般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不想，又是气闷难当。
他驳斥道：
“不想？感情你领着大伙来上香，你作为公司老总却在一旁干站着？你这诚意还让老天爷保佑曜日什么？而且这根本就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扶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
这是道教对联，夏远山背诵此句，便是在说那心意比仪式重要，意即老天爷才不会肤浅到因为她不敬拜、就拒绝给予曜日好运。
语毕，也不待对方回答，她又远眺冬山，神态带着些许得意，说：“而且我很有诚意啊，一来就捐了那么多香火钱，还带了一百多号香客来……”
“可是你作为公司代表，怎么样都得做个表率——不给神看、也得给人看。”
“只有你在意这个，他们都玩得很开心。”
与此同时，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几个公司的家眷小孩从二人身后跑过，他们拿着灯签、嘻嘻哈哈追着打闹。
不过因着场地本就有些哄闹，小孩的声音并不显得嘈杂刺耳。
夏远山收回目光，看了李凤尾一眼，继续道：
“我现在才去上香，不更引人注意吗？到时候大家就都知道我磨磨唧唧不去上香，待会再传到对家耳里，他们又要借题发挥了。”
李凤尾一想，觉得她这话似乎有些道理，只好歇了心思。
他来到夏远山身边，和女子一起看风景，转口道：“你今天好拟人，我有点不适应了。”
原来平日二人相对，就会变成不是你炸、就是我炸的非人形态，两人对话一般不称为对话，而是对骂，互动也不是互动，而是对冲。
就像一开始李凤尾的那句诘问，若是正常的夏远山，她一定会无所谓地甩个“你管我”的眼刀，尔后任李凤尾如何挑衅，她都只是挑着眉、笑而不语，由着男子无能狂怒。
再加上非常时期，每个人心里都窝着一团火，夏远山作为风暴中心，只能更火爆，只会予以更为残暴的反击。
可自从李凤尾出现，那夏远山就神在在的，一言一行里，满是淡漠无谓，此时她还负手而立，羊绒大衣潇洒又贵气，再配上那清冷凛然的表情，像极了即将踏鹤归去的修士。
不过因为近年来有空中管制，夏远山应该飞不起来。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李凤尾惴惴不安，问：“夏总，你不会看破凡尘，计划要出家修行了吧？”
他要是有心气夏远山就会直呼起名，可一旦用敬称“夏总”，便是正儿八经的公事公办了。
说真的，按照以往的统计数据，如夏远山这等级别的实业家是最容易出家的，因为他们在物质上已经极度成功，但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空虚，于是执行力超强的他们会毅然决然踏上精神修行之旅。
再者，夏远山幼时坎坷少时孤苦，后来因雍歌的存在而大起大落，如今把曜日从抠搜小作坊拉扯成跨国大企业，从最初的身败名裂到现在的功成名就，经历复杂而戏剧——若是人物传记，写到这里也可以进入尾声了。
同时这次对方的商业竞争手段下流，可就因下流，更能体现人心险恶、人性贪婪，夏远山因此触发个龙场悟道，倒也理所应当……
李凤尾越想越觉得夏远山出家是实锤，他倒不质疑对方的决策，只是觉得女子未免过于冲动。
转念又想，若不冲动，那就不是夏远山了，可无论如何，夏远山起码得把曜日从这次灾难性围剿里救出来、安排好曜日后事，再退休啊……
说罢，李凤尾便小心翼翼地看着夏远山，生怕她点点头，或表达肯定之意。
对比李凤尾的浮想联翩，那夏远山则脑袋空空。
闻言，女子强忍翻白眼以及国粹的冲动，嫌弃道：“想什么呢？我这不是在上香吗？”
她晃了晃手中的三支线香。
李凤尾奇道：“上香？你都没点着，还上什么香？”
“傻——啥子呀。”
夏远山的恶语脱口而出，但万幸她及时转口，这才没坏了口德。
她解释道：
“大聪明，听好了：这是心香，要求人心善；这是身香，要求人身正品端；这是口香，要求人积累口德。”
每说一种“香”，她就会捏出一支线香，展示给对方看，显然是那支物理的线香对应着抽象的寓意。
解释完后，夏远山叹气道：“我夏远山行得端坐得正，所以已经有了身香。但为了心香和口香，我不能骂人、不能心生歹念——不能骂人，你还叫我说什么？没有歹念，我还有什么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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