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一列以房车打头的车队在大西北的公路上行驶，房车里，女人坐在副驾，纤长的十指仍不忘噼里啪啦的敲击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她身上的青玉色商务西装平整挺阔，没有一丝褶皱，耳垂上一对墨翡凤羽耳钉小巧不显眼，雕工极精细，白色长发梳成高马尾垂在脑后。
在车里煮火锅的一男一女扬声道：“舟姐！别忙了，来吃饭吧！”“师父，怎么您都成道了还要亲自开车啊？”
开车的葛东秦笑着让他们先吃，说马上就到休息站了。
刚才那个阴阳怪气说话的少年是葛东秦新收的徒弟，说这话的意思是该让宁舟开车。
宁舟跟人对接完新项目便关了电脑，起身到餐桌前吃饭，“成道了不仅要亲自开车，还得亲自拉屎呢。”
二人面面相觑，少年有些嗔怒在脸上，“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成道了还要亲自拉屎！”
宁舟往锅里下了几块蘑菇：“意思就是你不知道什么是得道。
就如《金刚经》最开头一幕，已经成为无上士的释迦摩尼该吃饭吃饭，该洗脚洗脚。
在人间，就为人类‘出演’成住坏空，生老病死，即使会神通也不轻易展示神通，一切做法合乎自然。
又如《维摩诘经》中，维摩诘为说法度人，‘出演’妻妾成群的富贵相，卧床难起的病相，甚至还去妓院。
再如济公吃肉，他吃什么度什么，所以有资格说酒肉穿肠过，没得道的人则没资格说。
得道者，可以根据他人得度的需要演出有习气**的模样，演技比世界上最好的演员还要好，在人类看来那些表演几乎和真实没有分别，但对得道者来说不会有任何执着和污染。
所以在境界里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回到人道依然该吃饭吃饭，该拉屎拉屎，正常与人交谈，依然是个与人为善的人，那说明他出去回得来，是个修行人。
在境界里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回到人道，你跟他说吃饭，他说梦幻泡影，你跟说拉屎，他说梦幻泡影，那说明这个人出去回不来，是个神经病。[1]”
少年气得说不出话，房车停进休息区，葛东秦也坐到餐桌上来，笑着夹起一块蘑菇放进嘴里，“说得好，嗯，蘑菇也好……就是没熟。”
“吐了吧，别给你毒死了。”宁舟吃着女孩夹来的蔬菜，少年听了破口大骂：“我就听不得你这样跟师父说话！一点恭敬心都没有！”说完咚咚咚地跑下车了。
宁舟现在任职葛东秦新开的公司，他的公司基本都做实业，给大量修行人提供工作岗位，绝大部分盈利也都用来支持想修行却缺乏物质条件的人。
所以平时公司里可以看到很多其他公司少见的有趣场面，比如大家看起来在工作，一个个手底下全在噼里啪啦摁计数器念咒念圣号，但神奇的是人们工作效率都极高，也没人出错。
吃饭时整个食堂安静到像没有人，午睡时有人练混元卧，有人练吉祥卧，站桩的劈叉的头朝下的……各门各路，什么造型都有。
最近宁舟忙于给公司旗下新开的禅风酒店选址，也就跟着葛东秦全国东奔西跑。
这女孩是那3000名弟子里的一个，一般来说大家恢复记忆也不会线下见面，但这女孩是宁舟康复治疗时的护士。
刚好少年不在，宁舟就问起了葛东秦，“青绫没入轮回，那宛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东秦不在那三千人中，但释迦摩尼委托阿弥陀组织人来娑婆三千年他是知道的。
接下来葛东秦说出的话，让宁舟惊得忘记了呼吸。
“上头早千八百年前就听见你嚎了。”
葛东秦用网漏在火锅里涮着蘑菇块，认真的像夜市上给烤冷面刷酱的，不放过任何一块。
“不仅你嚎，很多下来的都嚎着要回，这都算好的，还有一些刚好福报熟了，有钱有势，在地球过得实在太舒服了，怎么都不愿意修行，老师来结缘把老师赶走。”
葛东秦捞起蘑菇，用公筷夹给女孩和宁舟：“组织为迷失的队员各派遣了一支救援队，投胎来地球接引他们出轮回，整个队伍由比他们能力更强的人组成，全部是等觉大圣士。我就是救援队中的一员。”
千年前。
虚空中几团光球聚集在一起，漂浮在蓝色星球上空，而四周也围绕满光球，释迦摩尼的弟子们抱着花篮和各种礼物早早就来迎接观摩净土来的救援队。
一光球意念中道：我投胎去做荣乐公主的禅师，今生引她入道门，结个善缘。
一光球意念中道：我投胎去做荣乐公主的侍女，今生教她舍己为人，结个善缘。
一光球意念中道：我投胎去做荣乐公主的情人，今生……今生……排到三百八？光球亮了亮，发觉熠目圣士这一世情缘多的不得了，很可能都排不上号，于是重启业力计算系统，经过超光速计算，光球发现自己如果与荣乐公主结恶缘，她会恨到加速成道，比预定时间早九千年。
早醒九千年就是少受九千年轮回之苦啊！光球慈悲的想，于是笑的和蔼可亲，斩钉截铁道：我投胎去做帝王，杀她全家，结个恶缘。
释迦摩尼的弟子们全惊呆了，纷纷合掌赞叹。
“不愧是净土来的，不可思议！”
于是后来九百年，荣乐因恨下无间，那位人间帝王也因杀业在地狱受刑，后来荣乐被捞出无间，那位人间帝王还在地狱，又待四百多年直至把刑期待满。
地狱里罗刹们将烙铁都抡出火星子了，某人还是笑得和蔼可亲。
“若我心无嗔恨，身体就没感觉，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哎？各位都没吃饭吧？我给各位做个三菜一汤如何？”
……
宁舟自动屏蔽‘比你强’的字眼，忙问道：“救援队？那我怎么就见到你一个？大家呢？”
葛东秦手中的公筷滞了滞。
‘娑婆世界不同于别处，即使是等觉圣士投胎也会忘记一切……很有可能迷失，堕入地狱。大家带业投胎，入胎即迷，极为凶险。’
青绫的话回荡在宁舟脑海里，宁舟一时间心情复杂，“所以说随着救援人数的增加，需要救援的人数也增加了呗？”
“哈哈哈哈！”葛东秦大笑，“那不至于！要对大家伙有信心！大家很快都会想起来的，你看我不是成就了嘛！”
宁舟松了一口气，想来也是，等觉圣士们经验丰富，不至于来了回不去，“宛言也是救援队里的？”
葛东秦摇头，“没见过，不过青绫圣士是青莲如来的化身，宛言的能量和青莲如来颇为相似。”
宁舟瞧着自己快被女孩堆成小山的碗陷入沉思。
窗外阳光灿烈，黄沙一望无际，连绵的金色沙丘捧着一弯湖水，像斯里兰卡蓝宝石，又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倒映着大漠天空里浩浩荡荡行军的巨大云群。
它被当地少民称为神明的眼泪，音译成汉话相当拗口，本来几乎无人踏足，前不久不知怎么在某音上火了，成了网红打卡圣地。
周围芦苇荡被折断踏平换上ins风透明气球房，外面摆放许多阳伞和铁艺椅，每晚有1999两位的双人烛光晚餐团购票供游客使用。
但由于用得都是速冻食材，周边旅游配套又跟不上，景点很快就荒废掉，现在杂乱破败的芦苇荡里只剩下掉漆的铁艺椅和各种肮脏泛黄的大垃圾箱。被短暂热情冲刷后的一地狼藉，往往比从来无人问津的荒芜更凄凉。
听说有商人看上了这里独特的人文特色和自然景观，准备在这里开一家以禅为主题的酒店，葛东秦也看上这里，打算来谈谈是能合作还是在这里再开一家。
酒店属于古建筑翻新，已经大致装修好，审美设计都是国际一流水准，还没开始营业。
房车带着车队刚开到酒店门口，一群人便出来迎接，走在正中间的女人，宁舟从房车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踏一双苎麻布鞋，月白色苎麻长裙，高领，广袖，裙幅迎风而动，绰约如流云舒卷。未经任何修饰的灰棕色长卷发亦是随风飘舞，如烟似雾。
那张脸五官分外清晰，隔很远都能一眼看出骨相深邃而优美，眼神肃穆又柔婉，只远远看一眼就仿佛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空山云雾般的冷香。
车里的少年和女孩都看呆了，直呼：那是仙女么？
“你们去吧，我就不下去了。”宁舟淡声说过，去到房车的床上准备盘腿打坐度过这几天。
少年一下子就火了，“这都是你的工作！哦！跟着师父大老远来了到地方不进去了，那还带你干什么！”
“禘听，立即忏悔！”葛东秦厉声呵斥。
禘听气不过的给宁舟道歉，黑着脸下车了。
女孩又看了看车外那仙女，似乎明白了什么，什么也没说跟着禘听下车了。
葛东秦笑着看向宁舟，因为宁舟正在瞪他。
意念里两个人已经对上了话。
【你带我来跑这么远就是为了让我见她吧！】
【见不见是你的事，我只是顺路。】
宁舟切断意识链接，闭上眼睛不看葛东秦。
往事历历在目。
‘舟舟，我们复合吧。’
‘就在最近，我发现自己又喜欢上你了。’
那时宛言真挚地看着她的眼睛，是陈述，是表白，也像宣誓。
‘就算有一天上天收走了我全部的记忆，但只要再让我见到你，只需要一天，不，只需要半天，一个小时……’
‘我就会重新喜欢上你。’
众生畏果，圣士畏因。
既然已经答应从宛言的世界里消失，就不该再让两人之间的命运齿轮重新转动，继续纠缠，见一面是因，看一眼也是因，有因便有果。
宁舟盘腿，双手结印，即将入定。葛东秦抬脚下车，声音却又响起一次，带着他欠揍的笑意。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做无上士，而你只能做阿罗汉了。”
本要结印的双手攥成了拳。
车门外传来宛言含笑的声音，“师父，近来可好？”
脑中随着那声音再次出现宛言的脸，宁舟记得那场梦里，宛言哭着抚上她的脸，问她到底是谁。
‘一直以来，让我这么痛苦。’
她记得宛言酒后吐露的真心。
‘我以为你消失那三年，找不到人就是最苦的了，结果你回来以后，我才知道苦居然还有那么多种。’
她记得宛言又哭又笑，说好后悔认识她。
她全都记得。
宁舟渐渐松开了攥紧的手，结印，闭眼入定。
有时候，放弃亦是力量的证明，为实现更重要的事，没什么可羞愧的。
“我很好啊！你最近修行的怎么样？走，大伙进去说吧。”葛东秦顺手把车门关上，招呼众人离开。
暗下来的房车里，宁舟闭上的眼中亮起了金光，境界中，徐徐升起莲花座。
“上师？”宁舟有些意外地仰头望莲花座上的人。
那人合掌微笑着，双目低垂。
多年前。
那是修行的第一课，上师几句话便劝退了许多本打算留在山里的人，宁舟还记得那些话。
‘世上所有的夫妻，亲人，老师，朋友，同事同学，路人，哪怕是送过一次外卖的人，电视上喜欢的某个明星，游戏里一起玩的队友，宠物，人们三明治里的培根……
所有这辈子遇见的众生都是在累生累世里结过缘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相见，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一对夫妻|妻妻|夫夫能够积攒到在一起一辈子的缘分，少说得修三世，一千多年。老一辈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点不假。
修行人了解到更多宇宙实相，就更应该珍惜缘分，除了极端特殊情况，如果以修行为由跟原本过得好好的伴侣分手离婚，无视伴侣正当的情感和生理需求，那是给修行蒙羞。
负能量与正能量一样是有力量的，一个人如果在红尘中伤害了许多众生，那么即使他修行，在他将要突破什么，迎接什么好前途时，众生对他的执着足以把他拉回来。’
宁舟深吸一口气猛然出定，耳中却清晰听见上师的声音。
“如果有人需要你的帮助，你是否愿意先去帮她，连自己成道的理想也放下？”
日落时分，正好粉橙烟紫临入湖水最震撼的两分钟，辉光渐渐铺散向沙漠上方整个苍穹。
“舟姐下来了。”女孩第一个发现漫步跟上来的宁舟。
所有人循声回头，车队里的人纷纷惊呼，天边出现了五彩祥云，人们看到一个女人逆光走来的剪影。
包括宛言。
宁舟看不清宛言眼里是自己还是天色，只看到一些瑰丽绚烂的光彩，一点点沉进霓雾般的海。
世间的苦难总是可以轻易打断有情人执着的脊梁，甚至将人的执着完全摧毁，但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只愿永远软言含笑，年复一年乃至生生世世，为其擦亮内里醒悟的眼睛。
用至低至深的心，至柔至轻的抚慰将其执着融化，像夕阳落入河水中，山花又烂漫在晚霞里。
若不修行，不懂惜缘，这一生必然又负修行又负红尘[2]。若修行，懂得惜缘，想来世尊自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宁舟注视着前方的人，目光坚定而深长。
今生，请允许我顺路载你一程。
——六道之外·初地圣士
[1][2]参考子归家杨宁老师开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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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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