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赫还没走到近前就被十一拦下,李凭璋嘴里还喊着蜜饯,缓缓吃着,看了沈赫一眼。
沈赫盯着张濂,没有行礼,张濂自顾自收了药碗放到一旁,然后坐会李凭璋下首,继续忙他手里的活计。
风十一瞪着沈赫:“见了殿下还不行礼,放肆!”
沈赫于是撩着衣袍跪下请安:“殿下千岁!”
虽然跪了,可是两眼直视堂上储君,并无一点为人臣子的谦卑。
蜜饯吃完了,李凭璋身体前倾,手肘支在了书案上,单手托腮:“你是何人?”
这样漫不经心的姿态,像是素昧平生,沈赫想起昨日听的一折戏,丈夫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尚了公主,然后抛妻弃子,不认糟糠之妻。
李凭璋如今这般做派,同那抛夫弃子的小人有甚区别?
他咬牙切齿:“末将金吾卫统领沈赫,殿下忘了吗?”
李凭璋微微挑眉:“沈赫?不曾听过。”
沈赫气结:“三日前,太平寺……”
“太平寺救驾的不是安北侯吗?哦对。”李凭璋笑了下:“想起来了,你是安北侯的人,前些日子去江南剿匪了,对吧?”
沈赫:“……”
想来大约是在给她身边那个小白脸撑腰,沈赫暗自咬牙,回话说:“是,殿下好记性,末将在江南西道剿匪,听闻江南侯起兵,奉旨拦截。”
“奉旨?”李凭璋愈发疑惑:“奉谁的旨?”
沈赫答:“兵部的令。”
李凭璋嗤笑,正要继续讥讽,院外扑进来一只翩然的蝴蝶。
罗红鱼人未进门声音先到了:“阿瑛!听说你在大理寺,我在街上买了口脂,你帮我看看哪个颜色好看——咦?”
发现官署内除了张濂还跪了个武将,罗红鱼慢下脚步,路过沈赫身边时多看他两眼。
“这是——”罗红鱼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
罗红鱼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到了李凭璋另一边,李凭璋看了眼沈赫,说:“这是金吾卫统领沈赫。”
“哦,我听阿爹说了。”罗红鱼点点头,偏头居高临下扫了沈赫一眼——果然长了一副狼子野心的模样。
她掏出两盒口脂给李凭璋看,要她选一盒。
李凭璋指了其中一盒,然后说:“表姐今天路过大理寺?”
罗红鱼看了张濂一眼,没说话。
不过李凭璋很快就知道了,冯家有意和镇国公府联姻,镇国公府女儿少,嫡系更是只有嘉禾郡主一个。
眼下,罗红鱼没说这等扫兴的事,收起口脂,对李凭璋说:“昨天大哥哥从沙洲回来,带回来一株天山雪莲,哥哥已经叫人送去东宫了,你记得用。”
两个人说着就要往后间去,沈赫忽而朗声开口:“殿下!末将有要事禀报!”
罗红鱼和李凭璋站定,同时回头看着沈赫,沈赫看似跪的端正,实际上却带着种勃发的侵略感,罗红鱼下意识不适,蹙眉小声对李凭璋说:“阿瑛,这厮是不是太猖狂?”
就算有了冯微安这个靠山,就能当着储君的面不可一世?
“要不,你直接治他一个欺君犯上的罪!让十一砍了他!”罗红鱼实在是看不惯这人,忍不住撺掇道。
沈赫耳力极佳,十一明显也听到了,握剑的手跃跃欲试。
李凭璋无视这些问:“何事?”
贪墨案结案,关内灾民全都安置妥当,李凭璋打算替崇文帝北巡视察灾区,十日后有暹罗使者来访,礼宾院的折子已经送上来了,北巡的事需得尽快。
沈赫说:“圣上指派了末将护卫殿下。”
屏退左右,罗红鱼问李凭璋沈赫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是在威胁你?他敢?”
李凭璋其实也不大明了沈赫究竟想做什么,若是铁了心做乱臣贼子,先前江南侯作乱,那么好的机会他不动手,只囚禁自己在太平寺。
不,做乱臣贼子,最好的机会是两年前,沈赫也重生的那一刻。
冯党把持朝政,世家一心弄权敛财,若沈赫那时候起义,搅得朝局打乱,一切便又要如前世:祁国四分五裂,蛮夷来犯。
思索间,眼前忽然一阵模糊,李凭璋扶着额头顿了顿,从怀里摸药。
她从白玉瓶里倒出一枚褐色药碗吞下,缓了缓,脸色好看不少,罗红鱼指着瓶子问她是什么,李凭璋说:“是补气的养荣丸。”
罗红鱼依稀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叹了口气,愁道:“你这身子,莫说姑父,祖父和阿爹也时常唉声叹气,你还不爱吃药。”
“无妨,都是天命。”李凭璋看得开:“只要有三五年好,再多,便是上苍垂怜。”
这话罗红鱼从前听过许多,李凭璋总这样说,显得很豁达,她出生后不久姑母离世,因她身子先天有缺,立储前,姑父和百官吵过许多场,姑父也曾犹豫过不该将这样的担子放在他体弱的女儿肩上,那时候阿瑛就是这样说的:“且教儿臣试试,担得起便是天命垂怜。”
但她行事从未依靠过天命,同冯党的第一次交手,阿瑛大获全胜。
罗红鱼说:“阿爹说了,你既然已经露了锋芒,从此更要小心,长安城里耳目众多,阴私更是不少,大祁安逸了太多年,早将那些人养成了目无君上的伥鬼,想要彻底拔除,无异于剔骨放血。”
这就是李凭璋要做的。
想要还大祁清明,就要剔骨放血。
夜里,李凭璋要歇下了,十一带了两个宫女伺候她就寝,临走前,拿出她的药清点,李凭璋说不必数了,风十一充耳不闻,数完之后,一张脸板着:“殿下,药又少了两颗。”
李凭璋掩唇咳嗽:“刚病了一场,精力不济,等我身子好些,就先不吃了。”
风十一不信,要收走这熬人寿数的害人药,李凭璋喊住她:“要北巡了,你想让百姓看到他们的储君半死不活?”
风十一急了:“殿下!可是这药……”
李凭璋挥挥手:“出去。”
风十一跺脚:“都怪那沈赫!看我不杀了他!”
说着走了。
李凭璋无奈笑了一下,正欲躺下,窗户开了。
有人翻墙成瘾,又来夜探东宫。
听到脚步声的瞬间,李凭璋正要出声叫人,就被捂住嘴。
沈赫一点都不讲究,直接坐在了李凭璋榻边,见李凭璋要挣扎,索性圈着她肩膀将人整个制住。
李凭璋蹙眉:“你果真不怕死?”
沈赫刚在宫外套了张濂麻袋,将其痛殴一顿,此刻心情大好,凑近吸嗅,闻到浅淡龙涎香,就知道李凭璋应当刚去看过她那病重的爹了。
按着前世命数,崇文帝也就活到明年春暮,上辈子听说崇文帝先是病重,叛军起兵后,镇国公父子拼死抗敌,然而长安城内外被那些世家蚕食**了个彻底,自第一支乱军出现,就开始带着家眷细软逃离长安,人心散了,就算有天子坐阵,长安城也很快就沦陷了,皇城陷落那日,这对父女**于太极殿。
——其实只有崇文帝。
沈赫指尖挽着李凭璋柔顺的发梢,白日里多见储君束发,就寝前才拆了发冠披散青丝,显出几分柔婉。
沈赫说:“阿瑛每次都说这种话,先前我还不信,现在信了,阿瑛真要杀我。”
李凭璋推开沈赫,瞧着他:“我与你何时这般亲近?”
四目相对,从讶异到嘲弄。
何时这般亲近?沈赫不得不回想起即便前世阿瑛肯与自己拜天地,也是被自己胁迫,她其实从未承诺过真心,是自己以为二十年朝夕相处,即便初时不曾动心,也至少有过相依为命。
他以为阿瑛会明白。
“究竟只是利用罢了。”沈赫挑眉讥诮:“从前肯与我轻声细语,现如今动辄打杀,阿瑛,卸磨杀驴也不过你这般。”
李凭璋无奈。
她叹着气,放缓语气:“沈赫,你也没有做到答应过我的事。”
沈赫凑近过来,面前落下大片阴影,李凭璋下意识后退些许,呵道:“放肆!”
“这才是你本性吧。”沈赫停了下来,说。
李凭璋:“什么?”
“我听嘉禾郡主叫你阿瑛,方才知阿瑛是你乳名,我以为,你肯告诉我乳名,至少,也是将我当作亲近之人。”沈赫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可其实,并没有。”
李凭璋说:“如今,我是君,你是臣,你若再敢放肆,我定会治你大不敬之罪。”
沈赫又笑:“可阿瑛,你从前怎么不自称储君?怎么不治我大不敬之罪?”
李凭璋哑然。
“总不能,你亡了国才是阿瑛吧?”
李凭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赫伸手描摹李凭璋眉眼:“以前我总在想,阿瑛究竟长什么样?”
这双眼睛是他最熟悉的,他在梦里见了无数次,关于其他,就只有一片腥红。
曾经为阿瑛鞍前马后,他心甘情愿,好几次差点死在乱军刀下,他都会想着阿瑛,想着阿瑛死前望着长安的眼神,若不能收复中原,对不起阿瑛。
沈四只是一介匹夫,是阿瑛非要沈四成为九五至尊,他做了,到头来,阿瑛却不要他了。
“是因为成彰哪里做得不好吗?”沈赫忽而说。
李凭璋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倏然想起前世沈赫登基后的所作所为。
“沈赫,你生性好杀,我没有冤枉你吧?”李凭璋问。
沈赫不说话。
“推行重刑,以杀取乐,是你沈赫,没错吧?”
是,确有此事,可他没有杀过无罪之人。
“是我,可自从太平山下一见,我沈赫就是这等好杀之徒,既然不喜!你为何当初不说!”
李凭璋无话可说。
沈赫的话没错,自己对他确然就是利用。
“好,权当是我对不住你,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辩驳,沈成彰,从此往后,你想要仕途,我不再阻拦,只一点,你若还要同冯党沆瀣一气,将来犯了过错,本宫绝不姑息!”李凭璋说着,重重咳嗽几声。
十一早都听见了,候在门外,只等主子一声令下,就冲进来砍了沈赫,但是从头到尾李凭璋都没叫人,直到沈赫离开,才叫了茶水。
十一倒着水,问储君:“殿下,今夜的守卫可要换了?”
沈赫几次三番夜闯东宫如入无人之地,简直胆大妄为。
“换吧。”李凭璋说。
“那沈赫,可要……”风十一继续问。
“先不用。”李凭璋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许也是一步棋呢?”
她的时间未必足够,若是……
十一没懂:“殿下是想策反沈赫?”
李凭璋摇摇头:“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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