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踏入殿内,便已听见里头纷杂的人声,长吁短叹此起彼伏,倒与僧人集体诵经有几分相似。殿内众生百态,却皆面黄肌瘦,神色凄惨。
温澈在门槛处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徐澄照:“那一百个人都在这里了?”
徐澄照目光扫过殿内,微微颔首:“除去那几个被吸成干尸的,都在。”
“那些干尸的装束看清楚了?”
“穿着和村民不一样,有几个曾在空明山下的茶摊见过。”
温澈若有所思:“或许也是前来除魔的修士,他们修为高深,不受瘴气影响,反倒成了最先遭殃的。”说完叹了口气,掂了掂徐澄照方才给的钱袋,朝殿内走去。
徐澄照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始终追随着温澈的身影。
他看着他替众人疗伤,轻声细语地安抚他们的情绪;
看着他取出蓝布,讲述刻着白鹿的亭子;
看看着他将六角木的金叶子一把把分给周围的人;
看着村人们感恩戴德,高喊着“神仙大人”,纷纷跪地叩拜……
天还未破晓,可徐澄照却觉得,温澈身上仿佛笼罩着一束光。
温澈站在人群中,眼前的景象忽然让他想起了父母。
当年,他们也是这样游历州内,为百姓排忧解难,被奉为“蓝衣神仙”。可如今,却含冤蒙屈,成了众矢之的的罪人……
一想到亲人的遭遇,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徐澄照快步走到温澈身旁,握住他的手,对众人冷声道:“寺内仍有妖魔盘踞,不想死的赶紧下山。”
“你怎么说话呢?”温澈回过神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面露惶恐的村人,温声安抚,“不必惊慌,我们会除掉山间妖邪。不过村里还有亲人在等你们,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他语气柔和,众人听了心中安定下来,纷纷道谢:
“多谢二位神仙!”
“神仙大人恩德无量!”
……
待村人们千恩万谢地离去,殿内终于空寂下来。温澈扫了一眼满地的傀儡和尚尸身,转头看向徐澄照,轻声问:“生气吗?”
徐澄照反问:“生什么气?”
“你给我的钱,我都分了出去。”
“不生气,本来就是给你用的。”徐澄照晃了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你开心我就开心,我还会去赚更多钱。”
“百姓们也实在可怜,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温澈叹息一声,微笑道,“十二,谢谢你。”
徐澄照一怔,松开了他的手,声音冷了几分:“别对我道谢。”
温澈心里一沉,正要开口,下颌却被徐澄照轻轻抬起。
徐澄照双手捧上他的脸,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十七,我对你好也是应该的,你永远都不必对我道谢。”
那张覆着人.皮.面.具的脸近在咫尺,可温澈睁大的眼睛里映出的,却是面具之下徐澄照原本俊朗的轮廓。心跳骤然加快,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见他迟迟不回应,徐澄照挤了挤他的脸:“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听见了……”温澈声音微颤,猛地推开他,转身快步走向大殿角落。
徐澄照被推得后退两步,跟了上去,目光落在角落里昏迷不醒的赵遇尘身上。
温澈在赵遇尘身旁蹲下,声音仍带着一丝慌乱:“他、他的封印还在,那两只怪物应该……”
一道豆绿色的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
徐澄照抬眼看向来人,语气冷淡:“你还没死?”
柳牧一脸茫然地摸了摸后脑勺:“道长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对了,方丈去哪了?”他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脸色骤变,“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温澈看着他:“昨夜你在哪里?”
柳牧拍着胸口顺了顺气:“昨天遇到个腿脚不便的老婆婆说要带我上山,结果走错了路。我看她实在走不动,就把她背回去了。后来突然下起大雨,我就在山间猎户的小屋里借宿了一宿。今早天一亮就赶过来,没想到……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澄照简短解释道:“这寺庙已被魔教占据,昨夜我们在此除魔。”
“什么?!”柳柳牧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道,“这、这也太吓人了……我我我……我还是赶紧下山去吧。”
温澈将昏迷的赵遇尘扶起:“劳烦你带他一起下山。”
“咦?他怎么还在这里?”柳牧轻轻拍了拍赵遇尘苍白的脸颊,“脸色这么难看……”
温澈取出一把金色银杏叶放入赵遇尘怀中:“他昨夜受到惊吓昏了过去,你带他回去吧。”
“唉,好吧。这小乞丐也是可怜。”柳牧轻松地将赵遇尘抱起,“二位道长,有缘再见。”
待柳牧离开后,徐澄照皱眉问道:“这人什么来路?”
“不清楚。”温澈摇头,“不过……我想他应当不会为难小骗子……”话未说完,他突然身形一晃,险些栽倒。
徐澄照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焦急地问:“怎么了?”
“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疲惫。”温澈撑着他的手臂站稳身形,“胜儿还要在这庙里找东西,我们去找找看。”
叶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面前高大的男人。他曾在幻境中见过这张脸,他听见叶家的那些黄衣人们叫他叶洵。
丁罗趴在柱子上看着眼前的一幕,问头顶上的沈尧:“就是这人抢走了珠子吧?大哥怎么不直接宰了他?”
沈尧同样攀附在柱子上,低声道:“大哥对少主的实力很放心。”
“是吗?”丁罗转头看着靠在墙上的叶影,“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偷看?”
“闭嘴。”
丁罗安静地转头,继续偷看。
叶胜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的双刀。幻境中叶洵的所作所为仍历历在目,可眼前这人却毫无杀气,平静的面容让人看不透心思。
“都长这么大了。”叶洵的声音和他表情一样波澜不惊。
“你……你是谁?”叶胜声音发紧,心头涌起莫名的酸楚。明明是初次相见,眼前这人的气息却让他感到有些熟悉。
“不重要。”叶洵抬起手来,掌中出现一颗天青色的小珠子,“你是来找这个的吧?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胜愣愣地伸手,珠子冰凉的触感落到掌心,令他心内那阵莫名的悲伤被放大了许多。
他看着叶洵,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你是我爹叶洵吗?”
叶洵微微一笑,伸手向他探来。靠在墙上的叶影立即站直了身子。
那只手只是轻轻落在叶胜肩头拍了拍:“我是叶洵,却不是你爹。你不是我的孩子。”
叶胜满脸困惑。叶洵一把捞起他的手腕握在掌中,远处的叶影握上了剑柄。
“受苦了。”叶洵低声道:“身上的毒虫是哪一种?”
“流,流萤……”叶胜结结巴巴地回答,“还……还有毒蝎……”
叶洵轻轻摇头:“你身上没有毒蝎蛊。”
“是,是我的朋友……”
叶洵的目光越过叶胜,落在他身后的慕容真身上。慕容真突然听见心底响起一个声音:[他不知道你已无药可救?]
慕容真心头一颤,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叶洵抬头望了望天色,语气平静:“太阳快出来了,真好。”他重新看向叶胜,“你原谅我吗?”
那只手再次伸来,轻轻抚上叶胜的发顶。叶胜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这只手的触感既不像师父那般随意,也不似十七道长那般亲切,却莫名让他感到温暖,温暖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和你父亲不太像,”叶洵的声音带着几分怀念,“倒是更像你母亲。我从前或许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我……”叶胜猛地抬头,睁大眼睛,“我爹是谁?我娘又是谁?”
“没人告诉过你吗?”叶洵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叶影所在的方向,很快又恢复平静,“那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金瓶递给叶胜:“这个也给你。”
想起瓶中那些令人眩晕的文字,叶胜摇头:“我不要。”
叶洵执意塞进他手中:“拿着。”
“能……能给别人吗?”
“随你处置。”
叶洵的面容再次笼罩在令人捉摸不透的迷雾中。他望着叶胜,声音轻得仿佛叹息:“约好的事……亲口承诺的事,我没有做到。我食言了,你怪我吗?”
“什么?”叶胜困惑地抬头,却在看清那双盛满哀伤的眼睛时,下意识摇头,“我不怪你。”
叶洵眼中的阴霾似乎淡了几分,但语气依旧轻柔:“那你原谅我吗?”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
“你原谅我吗?”男人的声音如同初春的寒风拂过,那样悲凉的眼神让叶胜感到莫名的熟悉。
他想起来了,这样的眼神,他曾在幻境中见过的。
这个男人被手下背叛,浑身插满长剑时,露出的正是这样的表情。
叶胜心头涌起一阵怜悯:“嗯,我原谅你。”
叶洵如释重负地笑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快:“这样,我就不算背信弃诺了,对吗?”
在叶胜的视线里,那个浑身浴血的幻影与眼前这张冰雪消融般的面容渐渐重叠。他郑重地点头:“是的。”
“真好……”叶洵的笑容更深了,“你听到了吗?我们没有背信弃诺,真好啊……”
他看了叶胜最后一眼,转过身去。
天际云层的裂缝中,朱红色的朝阳缓缓升了出来。许多束金箭一般的光芒洒落,将弥漫在山间的晨雾切割开来。
叶洵走进光里,高大的身形消散了,像一阵被风吹散的烟。
“哇!他不见了!”远处的丁罗忍不住惊呼。
叶影看向沈尧:“那些人呢?”
沈尧点头:“应该已经进山了。”
丁罗高兴道:“这下少主的任务圆满完成啦!还有意外收获呢!”
“走吧。”
二人离去后,叶影深深看了叶胜一眼,也化作黑雾离去。
叶胜怔怔地望着掌心的珠子和小金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解脱了,真好,真好啊……可是我呢,可是我呢……”
他抬头望去,一道白色的影子失魂落魄地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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