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格洒入大雄宝殿,窗棂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温澈站在殿中央,目光如炬地望向佛像后的阴影。
“好了,该跟你算账了。”
一道白色身影从暗处缓步走出,半边脸庞隐在阴影里。
“算账?”司空渊歪着头,白发垂落肩头,“你是什么人?我可没欠你什么。”
温澈盯着他那头显眼的白发:“这是灵州地界。”
司空渊正欲开口,却见对方抬手揭下了面具。他睁大了双眼,随即绽开笑容:“哈!居然是你啊!不过……”他瞥了眼温澈身后的人,“跟着你的这位怎么这么丑?”
温澈脸色一沉,转身一把扯下徐澄照的面具。
躲在暗处的慕容真心头一跳,转头看着叶胜:[我把他们画丑了。]
叶胜木然点头,仍然沉浸在怅然若失的情绪中,怔怔地望着殿内情形。
司空渊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道纯真的笑容:“哦……原来都是易容……真好……你们看着真般配啊……”
他扶着供桌踉跄走出阴影,最终无力地滑坐在地,“温静流,你长得这么漂亮……能不能发发慈悲放过我?”他气若游丝,“我还不想死呢……可实在没力气了……”
温澈居高临下:“交出残页,留你全尸。”
司空渊看着他,嘴角渗出血丝:“温静流……这张脸确实名不虚传……”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金瓶,“拿去吧……我只有这页控魂术……”
温澈接过金瓶掂了掂:“哪里来的?”
“夜大人给的……魔教……咳咳……十长老……咳、咳……夜踪灭……”司空渊剧烈咳嗽,吐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一片,“咳……能……能帮我个忙吗?”
他气息奄奄,声音几不可闻:“尘儿……村里有个叫、赵遇尘的孩子……他家后院有棵六角叶的树……把我埋在那里……”
温澈摩挲着金瓶:“为何要种下那棵树?”
司空渊摇头,染血的手伸到怀中,拿出一朵干巴巴的小花,笑意纯净:“我知道你很厉害……给我变个戏法好不好?”
温澈指尖微动,那朵干枯的野花瞬间恢复了生机,重新绽放出淡紫色的光彩。
握着这朵小小的花,恍惚间,司空渊又听到了记忆中的声音。
“爷爷,他们都讨厌我,说我是野草,谁都能踩一脚。”
“怎么会呢?渊儿是野花。”
“是吗?我是野花?真好,爷爷!我是野花!”
……
“方丈爷爷,他们说尘儿是怪物。”
“谁说的?我去把他们撕了!尘儿不是怪物,你、你是野花!”
“野花?尘儿为什么是野花呢?”
“那当然是因为野花很自由了,在哪里都可以生长,也不需要家。”
“可是……可是尘儿想要家……”
……
“咳……看来,不能带尘儿去翎上城了……”
司空渊将紫色小花轻轻按在心口,气息微弱地看向温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温静流……你家是不是很好看?若将来有机会……邀请尘儿去你家做客吧……他从小,就很想去翎上城看看……”
“你……”
温澈刚要开口,一道红色的身影冲了进来,扑跪在司空渊身旁,一把抓住了他染血的手。
司空渊假面一样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警惕:“哪来的小鬼……你做什么?”
“我……我来接你回家……”司空愉气喘吁吁,身上挂着的金银珠宝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家?”司空渊盯着他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家族纹饰,瞳孔骤然紧缩,厉声质问,“你是司空家的人?!”
“我,我叫司空愉……我是你的侄子……”司空愉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得一颤,双手仍紧握着不放,语气坚定,“叔叔,我来接你回家。”
“我没有什么侄子,滚开!”司空渊猛地抽回手,嘶哑地怒吼,“我也没有家!我不需要……不需要!滚!滚开!咳咳咳,咳咳……”
司空愉慌乱地在随身的小包里摸索,最终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黄金小盒,双手捧到司空渊面前,声音发颤却依旧执拗:“叔叔,你知道吗?你先前救下的那只灵虎……它活下来了。”
“灵虎……灵虎?”
司空渊剧烈咳嗽着,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雪白的发丝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他怔愣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又像在笑,“康乐……他还活着?”
“是的,它还活着。”司空愉小心翼翼地打开黄金小盒,取出一条精致的链子,“你看,这是它换牙时掉落的牙齿做成的辟邪项链。”
染血的手颤抖着伸向链坠,将那颗小小的白色尖牙紧紧攥在手心。司空渊低头,久久地凝视着掌中之物。久到殿内的尘埃都停止了飘动,久到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在一声叹息中消亡了。
忽然,他轻轻笑了。
“小鬼……我做了很多坏事,是不是该下地狱了?”
司空愉红着眼眶,声音哽咽:“我、我会为你诵经祈福……只要心存善念,下辈子一定……”
“不必了。”司空渊摸索着找了一块干净的衣衫,仔细擦净尖牙上的血迹,将项链扔回盒中,声音虚弱得像是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停下脚步,“这个世间……从来就不喜欢我……”
温热的泪水突然滴落在他手背上,冲淡了一缕血色。司空渊茫然抬头,看见少年哭得不能自已的脸。
“呜呜呜……要是、要是有人能多关心你一些……”司空愉紧紧抓着他的手,泪水不断滚落,“对不起……对不起……”
大殿里回荡着少年人的哭声。司空渊恍惚地望着这个为自己痛哭的陌生人,忽然发现,空洞的心内呼啸了数十年的风声,竟在这一刻奇异地平息了下来。
“叔叔……”司空愉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其实……你的父母……他们很爱你……是为了救你才……长老爷爷怕你难过……一直没告诉你……”
漫长的沉默后,司空渊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的父母……是爱我的吗?”
“当然!当然是……”
“他们没有……嫌弃我?”
“他们……最看重你了……”
“司空家……没有抛弃我?”
“司空家……派我来接你回家……”
“小鬼……”司空渊又笑了,声音虚弱却温柔,“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为我的存在高兴过吗?”
“当然有!当然有!”
“呵呵……我这一生……作恶无数……”
他缓缓闭上眼睛,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平凡的春日。
“渊儿,来吃饭了!”
“啊?又是胡萝卜!爷爷,我吃胡萝卜会死的!”
“你这孩子,净说傻话,全都得乖乖吃完,不许挑食。”
“可是……”
“小鬼,我替你吃吧。”
“真的吗!师兄,你真好!”
“嘘,别让师父听见……”
“小师弟,你要是把这一碗饭都吃完了,师姐一会给你花生糖,别告诉别人……”
“师姐最好啦!”
……
“渊儿,野花在哪里都能开得很好。你也要像这样好好长大,做个善良的人。”
……
爷爷,对不起。
我没有成为好人。
谁的心愿都没能实现。
我做了好多好多错事……
为什么……
会变成这样呢?
……
“你是好人……是好人……你很善良……一定……很讨人喜欢……”
司空渊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才轻轻抚上司空愉的发顶。
“好孩子……要……好好长大……”
“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他的手掌缓缓滑落,最后一滴泪坠在晨光里,转瞬即逝。
徐澄照听到了铁链碰撞的声响,转头望去,一黑一白两道高挑身影正缓步踏入殿中。
那二人头戴尖顶高帽,宽大的袍子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在看清徐澄照的瞬间,他们明显僵住了,待瞥见他身旁的温澈时,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这是?”徐澄照低声问。
温澈头也不回:“冥府拘魂使,别和他们对视,装作看不见。”
“哦,他们似乎很怕你,你做了什么?”
温澈斜睨他一眼:“你猜。”
徐澄照正要开口,一道半透明的白色魂魄从他们身旁飘过,随着那对黑白无常渐渐远去。
司空渊的魂魄好奇地打量着拘魂使身旁另外两道魂魄,语气轻快:“看来我们都要转世当畜生啦!咦?你们不是共用一个身体吗?怎么会有两道魂魄?”
叶洵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叶听泉磨着牙,彩色的眼珠盯着他:“肉身既然毁了,我和哥哥当然是两道魂魄。”
“这样啊……”司空渊飘到拘魂使跟前,笑嘻嘻地问,“喂,你们是不是很怕那个姓温的?他看得见你们对吧?我听说他曾三闯冥府,把你们闹得人仰马翻?”
黑无常抬手在空中划下一道符印,司空渊的嘴立刻被封住了。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人间,司空愉仍伏在他渐渐冰冷的身体上恸哭,少年滚烫的泪水将他染血的手冲洗得干干净净。
司空渊露出释然的笑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谢谢。
几道魂魄的身影渐渐淡去,最终消散。
司空愉用力吸了吸鼻子,将司空渊冰冷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余光瞥见门口走来的人影,他红肿的双眼再次涌出泪水:“预哥哥……”
他跌跌撞撞扑进夏预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夏预静静等他哭完,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背起司空渊的尸身,牵起他的手:“走吧,我们回家。”
目送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温澈转向殿内另一侧的阴影:“出来吧。”
叶胜和慕容真缓缓走出。当看清温澈面容的那一刻,叶胜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决堤。
温澈心头一颤,轻声问:“怎么了?”
叶胜擦掉眼泪,犹豫着开口:“我,我们是来捉拿你的……”
“你打得过我吗?”温澈轻笑。
叶胜摇头。不仅打不过他,也并不想对他动手。这个天下人口中罄竹难书的大恶人,为何却对自己如此温柔?
他从怀中掏出珠子和金瓶,一股脑塞给温澈:“这颗珠子……这个瓶子……还有你的脸……那个葫芦……都让我很难过……给你……全都给你……”
在眼泪落下之前,他转身就跑,慕容真急忙追去,却被温澈抢先一步拦住。温澈取出一个斑驳的小木人递给他:“这个给你。”
“这是?”叶胜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这、这是我的护身符……”温澈喉头干涩,“令我多次逢凶化吉。”
叶胜接过小木人,目光在徐澄照腰间的葫芦和温澈的脸上游移,泪水无声滑落。
徐澄照忽然想起了在花车上哭泣的十二岁的温澈,两双含泪的眼睛竟如此相似。
温澈胸口发闷,捏紧拳头,转头快步走向殿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叶胜低头看向手中的小木人,顿时泪如雨下。
“你怎么了?”慕容真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叶胜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汹涌的悲伤几乎令他窒息,“就是……好难过……”
慕容真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对他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想起师父的嘱托,叹息一声,也在他身侧蹲下。
他将叶胜的头揽过来,与他额头相抵,轻拍他的后背:“没关系,难过就哭吧,我陪着你。”
空荡的大殿里,叶胜的啜泣声格外清晰。一束阳光透过窗棂,将依偎的两人笼罩其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静静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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