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发室里，两名年纪大概三十的男人正在做最后一次产品测析，偶尔空出时间聊几句，聊着聊着就谈到了年轻时的理想。
其中一个男人颇感意外地发问：“你想当律师？”
同事笑说：“是啊。可惜，没那头脑。法条理不清，嘴皮子不利索，吵架跟人斗两三句就蹦不出半个屁来。”
男人笑笑，没说话。
同事便开始自嗨起来：“不过，还好我没去干律师。你是不知道，律师这行，干得好，一单就能打响名声；干不好，案源都没有。律师不仅要懂点法，还要会吵架，还得会‘打交道’，尤其遇上刑事案件，得跟当事人打，跟法官打，跟检察官打，跟这跟那打的，一个案子办下来，嘴冒烟、脚冒烟，最后要是没为当事人争取个最好的结果，他们家属能一把火让你烧成骨灰。”
男人却不以为然地笑了好一会儿，调侃道：“你这么了解律师呢？”
同事：“嘿嘿，家里亲戚以前干过这行。”
男人没回话，一场对话自然结束。
两人又各自忙起工作来。电脑显示屏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主机正在高速运转，散热器的运作声呼呼作响。
从安静下来到现在已有十几分钟，男人的双手就始终停留在键盘上，正盯着显示屏发呆。
沉默了不知多久，直到搁在一旁的手机屏幕随着一条信息的送达亮起，他恍若隔世般初醒，右手开始操控鼠标，将光标停留在被命名为“新型电源电路板研发设计方案”的文件上。
这是……最好的选择。
男人对自己说。
但……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男人微微侧头，朝对面瞟了一眼，同事依然沉浸在工作中。手机再次亮起来，他扫一眼，低头拉开抽屉，取出一枚微型U盘。
他下定决心，开始动手。
在操作时，仿佛总有什么东西在跟他作怪。他感觉散热器的运作声在渐渐变大，同事的咳嗽声仿佛带着某种警告，大楼外车辆的鸣笛声一直没停下来过……所有杂音，让他的神经高度紧绷。
他总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无限延长、拖拉……
良久，显示屏中央，出现了一条“传输成功”的提示词。
*
棠义律师事务所门口。
蔚泽站在这里已有两分钟，但他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他抱着双臂，低头思虑再三，决定将脑中打好的草稿呲呲“撕碎”，利索一转身，谁知，一下撞上了后方来人。
他一抬头，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真不巧。来人正是整个棠义里说一不二、中老年综合症患者、棠义合伙人之一——赵闻达。
不知这赵老狐狸在背后潜伏了多久，蔚泽差点没反应过来，好在养成了条件反射，没事人一样打招呼：“赵主任早——”
可他只来得及虚伪叫一声名字，准备走上前时，突然脚下一趔趄，失重感随即而来。摔了个狗吃屎。
竟然被赵闻达暗算了。
蔚泽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老东西竟会使阴招，最可恨的是此时他又不在理，反驳都不敢，只好竖起大拇指，咬牙切齿道：“赵主任，好身手。”
此时，所里另两位女同事正好走出来。她们嘴边缀着笑，显然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蔚泽迅速窜起来，神态自若地整起衣服来。
然而两位同事没放过损人的机会，眼带笑嘴带刀从他旁边路过时，嘴里不忘调侃几句，“哟！蔚律师，摔得疼不疼啊？”
蔚泽笑笑，说：“哈。谢谢两位姐姐关心，不疼。”
“行了。”赵闻达是对两位女律师说的。说完，他睨了眼蔚泽。那眼神像在看一只糊了一嘴陈年老屎的狗，嫌弃至极。
蔚泽早已习惯，并不在意，准备开始胡说八道：“赵……？”
然而他“主任”两字还没说出口，就见赵闻达“哼”一声走了。
“……”
话头卡在喉咙，蔚泽实在是忍无可忍，在后方小声哔了句：“赵主任？你赵事儿吧。”
反正迟到被抓了现行，又在门口丢了个脸，蔚泽干脆不装了。他拣起掉落在地上的公文包，收拾起一身剪裁考究、用料精细的定制西服，拍了拍两肩不存在的灰，没事人一样，踏着成功人士的赞歌，大摇大摆地穿梭于成排的办公区间，最后落座在自己的工位上。
几名同事大抵是出于无聊，看着蔚泽一路走进来。片刻，几人就凑在一起，没忍住讨论起来。
蔚泽这人，同事之间只能用“奇葩”、“搞不懂”、“傻缺富二代”、“财运爆棚”等词汇形容。为什么要这样形容？主要是因为这位蔚姓男子实在……一言难尽。
首先，是蔚泽的强大背景。据说，他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在他还没出生时就离世，只母亲一人把他抚养长大。可他的母亲孟君琼可不是一般人。
孟君琼六年前白手起家，创立了忻化影视集团。如今，忻化是国内三大影视公司巨头之一，同时也是棠义律所的第二大客户，这个大客户每年在棠义律所支出的法务费，可抵所里一个组的全年业绩。
但此前，这位女企业家几次创业都以失败告终，她做过厨子，摆过地摊，在菜市场砍鳖砍得头昏脑涨……等等等等。总而言之，吃过了很多苦头。没想到时来运转，泼天的好运挡都挡不住，垂直降临在这对母子身上。
蔚泽也在一时间变成了蔚少爷，他上班开全球限量25台的奔驰巴博斯g900，下班开行走的八位数帕加尼风神Huayra。据说“三宫六院”多得他妈直接在他的别墅旁安排了五百平米大车库，这简直是把同行甩在了惨无人道的loser赛道上。前一句不假，同事们亲眼见过。但后一句是据说，真不真没人知道。
以上信息，一部分是同事们从孟君琼对媒体的采访中得知，另一部分是八卦之后传起来的流言。
其次，是蔚泽本人。他的实习期已经满两年，但目前还没能转正。很多人搞不懂，他家里条件硬，为什么偏偏要来做律师。
不过凭他妈妈是棠义的第二大客户，他想留下来也没人说什么。
再者，律师行业内，案源是天案源是地，没了案源就去要饭。所以律师们都极力推广自己的名号，希望案件能不停地找上门。
可蔚泽这位奇葩少爷就不着调，实习的两年时间里，他致力于把自己的名声越搞越臭。
同事之间这样描述他——只要有他参与的案子，十之八.九必出篓子。
蔚泽虽然折腾，但他的带教律师张律，却一直没有抛弃过他，始终尽力带着他办案。
蔚泽虽然在业务上不成器，但他也是有优点的。例如，他工作偶尔也认真积极。又例如，他非常有善心。具体表现在，他出个门，六位数的帽子可以转头送给路边的乞丐。闲着没事了，就捐捐捐，一年里，拿下全市儿童福利院送的爱心红旗。孟君琼是一名非常热衷于做公益的女企业家，这点，蔚泽随了他妈。
几名律师讨论完，又开始感叹自己没有好命。可讨论归讨论，工作还是要干的，一帮人很快散开，继续处理自己的事务——阅卷、会见当事人、看协议、定方案、拟定委托代理书，工作量有他们忙的。
蔚泽坐在工位上，从文件夹里翻出一打合同。这是他的带教律师前天接的一宗关于购房合同纠纷的案子。
委托人年芳二十八，在收房时发现开发商提交的房子户型跟之前自己定下的户型不一，实际面积也跟合同上的有出入。准备起诉开发商，要求开发商退钱并赔偿。
蔚泽抬起一条胳膊，拇指和食指揉着两边眉头，认真按着案卷材料。他今天下午要跟着带教律师以及委托人一起去法院，与开发商方进行第一次调解。
他不是很想去，想寻着理由把它推了，但脑子一浮现出带教律师如老鹰逮猎物的画面，还是死心了。
苦恼思忖中，隔壁忽然传来声：“小……”
这人叫纪权，蔚泽的同事，瘦得如陕西皮影。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蔚泽瞪过来的眼神震慑住了，识相地改口：“少爷，你还整这案子呢？我跟你说，这个案子的委托人之前一直来问我关于你的事，估计是看上你了。”
同事符悦突然蹦出来：“哈？我还以为那姐姐看上他的办事能力了。”
纪权：“他有办事能力吗？”
符悦：“对吼。”
蔚泽无所谓，瞅了他们两眼，说：“我都答应张律了，还能推掉怎么着？还有，警告你啊，捏造事实是诽谤罪的定罪条件之一。”
纪权急跳眼了：“不是，我哪捏造事实了？你有理没理？”
“你自品。”
“行行行，你是正义的使者，行走的法条。”纪权敷衍了几句，扭头望了眼背后的办公室，“我说老蔚，你今天又无事由迟到，刚刚赵闻达走进办公室时脸都是黑的，你还不快去狡辩狡辩。”
棠义律所虽没有强制打卡上下班的要求，可总归是个大律所，为保持良好形象，除非没有出差、外勤等工作，否则律师在一周内至少要打卡两次，其余时间自由安排。
但蔚泽，一个月打卡一次就算神奇了，身为一名实习律师，整天晚点上班，要不是他背后有靠山，估计早被赵主任开了。
蔚泽本人倒是不在意，敷衍回了句：“哦，等会儿去。”
纪权“嘿”一声，说：“你这暴发户，别以为你妈妈是咱们律所的第二大金主就嚣张了昂。你实习已经满两年了，都还没转正的征兆，这说明什么？”他看着蔚泽，一指指向不远处门板紧闭的办公室，说：“说明人赵主任清正廉洁，不会因为一点利益就给咱们老蔚特殊照顾，不光赵主任，另两位合伙人钱主任、顾主任都如此。”
符悦歪头问：“所以呢？”
“所以，蔚同志转正之日遥遥无期，并且再次说明咱们律所是不为利益所屈服的道德律所。”
符悦：“……”
蔚泽：“这些马屁话你当着那三位合伙人面前说更有用。”
“不是，你也太……”纪权刚想反驳他，哪知他那双不可一世的鹰眼，一下就瞥到门口进来的花衣大娘，登时没了话音。
蔚泽意识到什么，抬头跟他对视两秒，嘴唇微启，下一秒，直接往隔壁同事桌子底下钻。
然而还是迟了，那花衣大娘手提一篮子，笑靥满面，熟络地跟几位律师打招呼，分了自家种的沃柑。同事得了好处就出卖队友，纷纷指向蔚泽的“避难处”。
花衣大娘蹲下来：“蔚律师，你跟这干哈呢？地上多脏啊，来，跟姨起来，快点儿的。”
蔚泽只好站起来，说：“姜姨，您亲戚那离婚案子我真办不了。我是实习律师，规定了不能以律师的名义洽谈、承揽、承办业务。”
姜姨：“不是不是……”
蔚泽没等她说下去，继续说：“我们所里这么多优秀律师，随便哪个资历都比我深，办起案子那是一告一个赢，您随便挑。再说了，您看我连婚都没结过，我哪会办离婚诉讼呢？”
“哎呀，你这孩子！姨这次来不是找你帮我妹妹打离婚官司的。”姜姨拍了拍蔚泽的手背，说：“之前是姨没了解过，你确实也不合适。”
蔚泽福至心灵：“您说是不是。”
姜姨：“你姨打算找所里别的律师代理。哎呀，你这孩子长得人模鸟样的，跟只大白鹤似的，年轻又好看，确实不适合打离婚官司。万一要跟对家打起架来，你怕是不行的。”
蔚泽：我有这么弱鸡吗？
“噗……噗……”隔壁，符悦和纪权差点没憋住笑。
蔚泽心想迟点再收拾两个没良知的同事，又转头对姜姨说：“那姜姨是有心仪律师了？没问题啊，我给您搭个桥啊。”
“嗐，不用。”姜姨语速快得跟一连串子弹从枪口飞出来一样，她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哈，已经找好了。今天你姨来找你呢，为的就是你姨那没出阁的二闺女——”
蔚泽凛然一惊，忙拉住纪权，道：“哎哎哎，纪皮影，你刚说赵主任交代你让我去找他对吧。糟了，这都迟十分钟了。”
说完，他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盯着姜姨。这方法可谓屡试不爽，果然，姜姨被这一副极有诈骗性给盯急了，忙说：“哎呦！孩子，快去吧啊，你姜姨没事，快去，别叫领导骂人了昂。”
蔚泽赶紧去了。
姜姨看着蔚泽的背影，越看越稀罕，忍不住嘀咕：“小子长得白白净净，人模鸟样的，忒招人疼了。”
半个小时后，蔚泽回到工位。
下午要去法院，案件证据没整理好，他得赶紧处理。
这时，隔壁的符悦正好接完一通电话，停下手上的工作起身，路过蔚泽旁边时，顺便损了一句：“不亏是咱们蔚泽同志哈，阿姨们的最佳女婿人选。”
“……”
不知多久，符悦跳着脚回来，非常亢奋。蔚泽一脸疑惑，还以为她有什么事呢，问道：“怎么了？”
符悦说：“明天要来新人！！！”
时隔几百年，终于开新文啦(＾－＾)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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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见人先闻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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