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放开陈述以后就默不作声地退去一旁,若不是陈述从余光看到他的影子并未有动作,还以为此人早就已经耐不住无趣离开。
陈述就没把他当回事,将目光重新放到墓碑上来。
供逝者放照片的那处空空如也。
而底下刻着的,是个十分陌生的名字。
柳院长人缘很好,在许多地方结交了不少朋友,但是真正深交、允许对方进入自己生活圈子的并不多。零星的那几个,陈述多有所耳闻。
毕竟人年纪大了就爱回忆过去,每逢佳节柳院长兴致一高,就会拉着他说起过往,谈他如何从一个西北山村考学出来,一步步向前走到今日地位,其间艰辛不可为外人道,可幸运的是他命中贵人多,总能在各种机缘巧合下结交知己二三,相互扶持着共同进步。
如今三四十多年过去,那些知己几乎都已经是圈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只可惜有些早几年就和他阴阳两隔,剩下大多各有成就但分离四海。陈述偶尔会被柳院长以自家小辈的身份介绍给他们认识,哪怕没机会见上一面,他也是熟悉这些长者姓名和相貌的。
唯独这墓碑主人的名字,他连模糊的印象都没有。
能让柳院长多年前来祭扫,并将他称作“好友”的人,陈述觉得自己怎么也该听过有关他的一些事迹。
算了,陈述想,他按照嘱托做完自己的事情就好。其他都是柳院长的私事,不是他该随便好奇的。
可是这样的打算被那男子一句话截在了空中。
“什么?”陈述问。
“我说,”男子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就叫吴漾,叫我做什么?”
陈述“哦”了一声:“挺巧。”
吴漾歪了歪头,侧身到陈述面前去看他的表情。仿佛觉得“挺巧”这样的回应太过简单,所以想凑近些从陈述脸上看到更多的情绪。
陈述蹙眉,弄不明白这个陌生人到底想做什么。
常见的吉利字就那么几个,吴又是大姓,遇上同名同姓的人算不得稀奇事,除了碰巧,还有什么可奇怪的?
而且陈述觉得那男子并不是真叫这个名字,只是闲得发慌,想借个由头从自己身上找点乐子罢了。
陈述没那么多空闲与他继续闲扯,处理完这件事,他还得赶快回学校准备中期考评的资料——学生要考试,老师也要,特别是他这样刚任职不久,还没什么资历的讲师。
于是陈述没再搭理他,自顾自解下手腕上的一个红色塑料袋,从里头拿出三支香,又取出一支打火机要将它点燃。
但那掩旗息鼓没多久的刺骨妖风忽然又吹了起来,陈述按压了火机几次,都没法让火顺利燃起。
陈述转了个方向,试图用自己身体挡住凉风,可不管他怎么调整位置,那风都像上赶着他一样,火苗哪怕已经蹿起来了,一靠近香就会立即消散。
“算了吧。”那姑且就当他名叫吴漾的男子在旁边看了会儿,劝道,“许是这里的人不想被你祭拜,故意给你找事着呢。既然点不着,就别强求了。”
陈述不信他神神叨叨的这套,只觉得要么是火机有些问题,要么是方才门口卖他香的人动了什么手脚。
他来得匆忙,又没什么经验,只在家门口下的小店买了束花,走到墓地前看到一个道士装扮的年轻人在卖香,才模糊想起这也应当是祭扫需要带的东西之一。
“你的香是从门口几个假道士那边买的?”
陈述一愣:他怎么知道?
难不成这人在墓园外就跟上他了?
吴漾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哈哈一笑:“我猜的。那些祭扫物品店大多卖的是檀香,也就这几个游荡的小道士神叨叨说什么檀是yin香,若是祖先得了地府神官荫蔽,用了檀香是要犯忌讳的……无稽之谈,纯粹为了卖他们那些材质不纯的‘手作沉香’罢了。”
陈述听着,不自觉地将三支香捏在指腹间搓了搓,成功落了一手灰。
哪只是材质不纯,算得上十分劣等。
“喏,就是这种。”吴漾啧道,“你不会信了吧?”
陈述不信。
虽然当今不同信仰、不同流派间对于焚香之事上是有各种讲究,但这不是一条成文的规定。习俗文化流传过程中总是容易加入某些名士的喜好,以及当年时兴的痕迹,传至后世遵不遵循大多看个人意愿,原本就上升不到冒犯神灵的地步。
——更别提陈述是个不信神鬼的人。
但吴漾竟一眼就能挑破外头那些披着道士外衣的骗子,倒是挺让陈述惊讶的。他看吴漾前面故弄玄虚的样子,还当他沉迷玄学,抓着机会就要用各家燃香禁忌的事情来吓自己。
吴漾看陈述不语,接着问:“被骗了多少钱?这么劣质的香……哎别转了,一搓一手灰,等下都不好洗。”
陈述掸了下指腹的香尘:“来太早了,别的店没开。”
忙完一整个清明,这墓园附近的香火店营业时间缩短了许多,还有些店家给自己放个短假,趁着不忙出去旅游几日。陈述来得不是时候,又起了个大早,就只能找到敬业的骗子买香了。
钱倒是没被骗多少,统共不过是用寻常能买两把香的价格买了三根。
陈述打开屏幕看了眼时间,估摸着这会儿出去说不定能碰着一两家店铺开门,便想折返回去重新买一下。
来都来了,事情做全,香总是要上的。
可是在陈述转身的瞬间,吴漾却将香从他手里抽了出来。随后将香立在手心与拇指之间,站得十分端正,对着墓碑拜了三拜。
拜完,他把三支香整齐地插在地上瓷香炉里,回头对陈述说:“好了,不用麻烦重买啦,他不会介意的。没准备别的东西是吧?那就好,回去吧,我替你祭扫完事了。”
陈述:……
陈述:“抱歉,你也是这位……吴先生的朋友?”
如果是这样,方才这人一系列的怪操作就能解释了。
在亲友坟前见到一个生面孔,多问两句探个底细也是能理解的。
“嗯……算是吧。”吴漾模糊地说,“我叫吴漾,他也叫吴漾,怎么着也是本家人,四舍五入就算认识的。”
陈述:……
“不开玩笑,真的认识。”吴漾笑着说,“他不喜欢香火味,也不喜欢被别人祭拜。别那样看着我,这回真是实话。”
陈述确实已经不信这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了。
但他探究地看着吴漾,倒不是在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因为吴漾此刻的神情像是十分笃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会因为这种旁人看起来缺了些边界感的玩笑而生气。
陈述这个人,用现在好听些的话来说,是天生钝感力就强得不行,不入耳的说法是脑子里缺了根筋,分辨不出好赖话,一概不往心里去。
从小陈述就听身边人这么说,以至于他也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异于常人,有必要去看个医生,可时间长了他发现这似乎不是件坏事,反应慢些成为了他情绪稳定最强大的支撑力,而这项特质恰好是大多数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说到底,他也不是那么介意周边人对他的评价。不管旁人当面或者背后怎么说他,都无法对陈述造成什么影响。情感的缺失既然暂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麻烦,倒不如怎么过得舒适就怎么来。
吴漾说的那些话,和接连不断的冒犯举动,换作旁人多少都会有些烦躁。
但陈述是真的没有,他最多只是觉得今日遭遇十分莫名其妙,但过不了几日,这段记忆兴许就会在他脑海中逐渐淡去,只留下了个替院长扫墓那天见到了个怪人的模糊影子。
可就在这一刻,陈述才意识吴漾不是在作弄他,而是在故意逗他。
这两个举动在陈述看来是有些不同的。
前者是恶趣味作祟,施加者以吞噬别人的难堪为乐;但后者是熟稔的表达,在一个相对安全的阈值内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让陈述惊讶之余,有些好奇。
他们从前在哪里见过吗?所以他一举一动里都透露着对自己的熟悉。
陈述低头,将眼底寂静的深潭中罕见荡开的两圈涟漪隐下。
没必要问。
如果他们真的见过又被他轻易忘了,那说明这人不重要。哪怕当真是他不该忘,他们还有未尽的交集,那迟早会在别处重新认识的。
陈述抬眸,打算和吴漾这个怪人疏离地道个别。
只是方才被墓地东木塔遮住的阳光偏移了两分,显露出来,陈述刚一抬头,就被刺目的阳光晃了眼睛。
他连忙撇头避开,却见那耀眼的日芒又散了去——眼前之人微微调整了下站姿,身形的影子罩了下来,便将天光严严实实阻挡在外。
太阳应该早就出来了。陈述想,他没在第一时间眯起眼睛,大约不是木塔的功劳。
因为背着光,吴漾微长的头发外层散发着一圈柔和的金色,两侧各自延伸了一缕顺着眼尾往前,细细密密地铺在睫羽上。
恰逢一阵微风将墓地青松枝头和长明灯下的铜铃摇响,清亮的声音自高处飘来,仿佛要将铜铛撞壁时振下的岁月尘埃,和阳光一起均匀地洒在两人身上。
陈述道别的话就突然哑了口,取而代之从舌尖滚出的,是心中实际所想。
吴漾眉峰微微抬了抬,似乎也没料到陈述会问出这句。可这不阻碍他接话接得顺口,什么不着调的都一起往外涌。
“了解不敢称。”吴漾说,“但我是个道士,看相算命是我的看家本事。”
陈述:……
“我一看到你呀,就知道这人脾气好得不得了,绝对不会和我计较。”吴漾弯了弯眼,微俯下|身,“你猜我还看出了什么?”
“……”
“看出你命运多舛,需要有人替你掐运道顺命脉,今后才能过得一帆风顺,无灾无……诶诶,我没说完呢,别走呀!”
吴漾在毫不迟疑转身离开的陈述背后夸张地吆喝着,可两腿却定在原地,一点儿都没有要迈开往前追赶的意思。
他看着陈述的背影逐渐变小,拐弯时消失在一棵柏树之后,那不着调的笑容才从嘴角隐去。然后弯腰,将先前代替陈述插进瓷香炉的三炷香拔了出来,甩了甩尾部的细土,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
“还好听得进话,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吴漾没什么忌讳地靠在那尊墓碑上,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轻笑了下,说:
“我是什么人啊,哪有福气受你三炷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