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
醒来时陈述浑浑噩噩，眼下覆着一片青黑。
他半眯着眼阻止清晨阳光给眼眶带来的刺痛感，凭着肌肉记忆下床走到窗边，想打开一道缝给房间透气。
才走到墙边，陈述脸上落下了一道黑影。
他仰首去看，发现楼上人家的空调外机上勾着一件睡衣，许是前些日子风大，把高层哪家人晾晒的物品吹了下来。此刻只有一角悬起，剩余部分就飘在空中，微微摇摆。
像极了他昨夜透过衣柜表面看到的东西。
陈述退开两步，又再次走上前，像是在尝试什么事，片刻后自嘲地笑了下。
他明白怎么回事了。躺下能看到，坐起又消失不见，只是因为看东西的角度不一样罢了。
陈述叹了口气，先去卫生间转了圈，发现淋浴间龙头有些漏水，用力拧了两下不见转好，就打了物业电话，约好上门维修时间。
夜间反复传来的客卧开关门声音，也是因为昨天客厅阳台门没关实，风把卧室门吹开所致。s市冬天阴冷潮湿，木门使用的年限久了就会逐渐下沉，一开一关容易擦着地板发出刺耳声音，陈述卧室的门也有同样问题。只是平日周围嘈杂，显得没有半夜来得那么尖锐而已。
一整夜没睡好，多半问题出在陈述自己身上。
不，陈述摇头，心想，问题是出在吴漾身上。
虽然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休息不佳的后遗症还在，陈述洗漱收拾的时候腿轻飘飘的，双目无神，看着和梦游差别不大。
直到离开家关上大门的瞬间，把手上挂着的东西掉了下来，陈述眸中视线才稍微聚拢了些。
他弯腰拾起，是一袋还腾着热气的早点。
拎手上牢固地贴着一张便签，没在塑料袋坠落时掉下来，上头写着：少吃包子，油腻。也别不吃，尝尝我这个。
落款：邻居。
纸条下方画了一个奇怪的人头，尽管着墨不多，陈述还是从它头顶半个丸子头大致猜出这安了抽象五官的小人儿是吴漾他自己。
只瞥了眼这颇有小学生风范的简笔画，陈述就将视线重新落回上方的字。
吴漾言行举止怪异，可这字倒是写得不错。凌厉的笔锋下行墨张弛有度，陈述不懂行草，只能用外行人的眼光赞一声好看。只是他总觉得这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陈述打开袋子，里头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是洒着桂花的米糕。
他早上从来没什么食欲，可闻着这股味道，胃忽然轻轻收缩了下，好像原本麻木的神经都被这股若有似乎的香气勾得敏锐起来。
而后陈述才想起一个问题。
他昨天是把游老师给的包子放在大衣口袋里带回来的，吴漾是怎么知道的？
*
去上早课前，陈述连喝了两杯美式，虽然掩盖不掉脸上的疲惫，但勉强算维持住清醒的状态。
好在昨天白日里一直在备课，今天要教授的内容不会受影响。
从办公室到他这门课教室所在教学楼需要穿过一个花园，他的课太早，校园里不乏晨间散步的老师或者复习迎考的学生，有些手上拿着学习资料，有些则是刚从附近食堂带出来的早点。
也不知道吴漾是从哪里买的那桂花米糕，是陈述非常喜欢，难得早上吃了不会反胃的味道。他得找个机会谢过吴漾，顺便问下哪里还能买到这早点。
长时间不吃早饭确实对脾胃不好，他也有心改掉这个习惯。而且这样一来，游老师也不会再为他担心。
说起来……今天早上好像没有见到游老师。
她今日没有早课，不过游老师很是喜欢学校的氛围，家里又住在远离大学城的地方，要是稍微晚出门些就容易遇到堵车，所以不管的课在什么时候，一般都很早到校。
希望只是睡迟了。
陈述这样想着，往自己的课堂走去。
他的教室在这栋教学楼三层的尽头，门口侧面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
陈述往前走了两步，却在落地窗前站定了脚，仿佛外面照耀进来那温柔又有朝气的晨光化作无形的阻碍，将他硬生生拦在教室门外。
他是不是真在梦游。
要不然教室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直到教室里一个同学对他摆了摆手，才打断陈述的愕然：“陈老师，怎么不进来？”
这学生名叫丁问舟，上课很是认真，为人又热情，陈述对他印象还算不错。
他清了下嗓子，神色如常地走过去：“这是……？”
那间原本最多只能容纳三十多人的小教室里挤满了人，大家互相挤着坐，实在挤不下的，就随便找了空地坐下来。于是整间教室除了讲台前，几乎再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陈老师课讲得好，不知道怎么被他们知道了，都是特地从各个学院赶过来旁听的！”丁问舟继续说。
陈述环视一圈，只见那些忽然冒出来的学生们目光炽热地看着他，听完那名同学的说明，纷纷点头，而后对他露出了看起来很是诚恳的微笑。
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是不是太统一了些。陈述心中有一瞬疑惑划过。
可他已经因为愣神耽误了些上课时间，实在不该继续拖延下去。
那些同学从哪里来，怎么听说的他，又是为何突然就对易学起了兴趣，陈述不太关心。他们想来就来，兴趣退了离开也行，反正这节课对全校同学开放，教的本就是比较浅层的理论。陈述唯一要求的，是他们的行为不能干涉到正式选修这门课的学生。
他三言两语对新来的同学介绍了下自己以及课上的规矩，简单回顾了下上节课的内容，就打开了课件，按部就班地上起了课。
……
一个小时过得很快，铃声响起的时候，陈述正好把备课的内容全都讲完。
那挤满教室的四五十个旁听学生，在陈述声明了课上只会按照自己节奏教学，若是感到疑惑，或者有想要和他探讨的东西，课后他再回答大家之后，整节课当真是安安静静坐着听讲，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这样听话的大学生，在现在的校园里可是不多见的。居然能被他凑齐一教室，运气还真不错。
想到这里，正走在回办公楼路上的陈述忽然觉得脑后凉凉的，猛地转身去看，才发现自己身后静悄悄地跟了一串人。
正是先前在他课上旁听的学生，几十号人一言不发走在他身后，队形还排得格外整齐，以至于远远看过去，宛若某些商场门口庆贺新年时游街的长龙。
陈述：“……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些学生看见陈述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纷纷露出高兴的笑容，三三两两围凑上来：“有些问题想问老师。”
陈述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簇拥着，瞬间感觉有些压抑和沉闷。
他指了指最近教学楼的方向：“一楼有公共讨论区域，去那边坐下说吧。”
陈述课上的学生们也会私下问他学科或者研究上的事，但大多以邮件的形式将问题罗列清楚等他抽空回复。偶尔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也会课后当面询问，可他课上学生本就不多，基本都是单个出现，像这样成群结队来问问题的情形，也就是他刚当上讲师，冷淡无趣的名声还没有在学生中流传开来时发生过。
而那时他收到的问题，无一例外都和占卜算卦、风水布排有关系。
看着带头几个学生开始在口袋、书包中摸索东西的时候，陈述不免有些担心，他们会掏出一些印着命盘星宿或者房型图之类东西的纸张来。
等接过他们递来的东西，陈述才松了口气。
“老师，我们大家有个共同的爱好是徒步。先前去邻市一座野山活动的时候，发现山上有很多奇怪的装饰和摆件。附近的村民们说这些是他们祖辈用来改风水的东西，但是时间太过久远，许多装饰的意义已经失传。我们拍了些照，又把走过的路，还有看到的山势画了下来，想请您帮忙看看，从易学的角度能不能剖析出些什么，有助于我们进行当地人文风俗的历史研究。”
陈述了然。
他帮助历史、哲学等等专业的教授们做过许多类似的研究拓展，信仰的衍变本身就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一环，在这种共生作用下，以彼此为镜，能照出许多原本看不清晰的黑暗角落。
怪不得这些学生们突然来到他的课上，原来是确有所求。
比起昨日游老师和老教授说的什么，这是他努力备课教书的成果，陈述觉得这个理由才更加实际靠谱。
他又仔细看了下那些人手绘的资料，说：“我先拿回去整理下，你们有什么别的照片和已经做好的研究也可以发我邮箱，有结果了我会回复你们。”
学生们点头，随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一起对陈述微微俯身：“老师，下周见。”
陈述目送他们离开。下一门课早已开始，教学楼中除他以外，几乎不见其他人走动，公共区因此显得有些空荡和冷清，可陈述却舒了口气——他还是更喜欢这样一个人待着。
起身的时候，他忽然僵了僵，往刚才学生们离开的方向看去。
昨天老教授传给他的照片上每个人的五官都很是模糊，陈述今天看到那些学生的时候，压根没将大家与昨天照片上的人们联系到一起。
直到刚才所有人背过身去，长相给每个个体标注的独特呈现陡然减弱，陈述一下子就找到了些熟悉的感觉。
衣服。
他们所有人穿的衣服，都和他先前看到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们不是最喜欢翻行头了吗？还是最近降温得厉害，衣服洗得勤些就很难晾干，所以他们只能接连穿好几日相同的衣服？
虽说这理由也说得过去，可这样大几十号人穿得和昨天完全一致，也太……
陈述口袋中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打断他的思绪。
是游老师。
“小陈，你能帮我个忙吗？我身份证和教师证在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里，你等下不忙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过来？”
陈述下午没有课，也没有其他的辅助研究任务，没多想就回答：“可以，您在哪里？”
“城北，七道街人民医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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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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