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冬荣是少爷。像绝大多数少爷一样,他热衷于吃喝玩乐。只可惜这世道由不得他光是一味地享福。
平心而论,他就是累过天,其实也比不上升斗小民讨生活那般艰辛。但是虞七少爷就是觉得自己累着了。一大家子的开销都是他赚,哪怕他私开的小账上日进斗金他也觉得自己累,因为他是卖力气的那个,旁人都是坐着享福。
他无数次把这个同秦梅香抱怨。然而秦老板只是好脾气地笑笑,这笑说安抚也行,说别的也行,乃是礼貌至极的那种笑法。但七少爷也没有别人可以说,毕竟他也晓得此乃一种名为矫情的病。他曾经向姚三小姐大吐苦水,结果反倒被三小姐吐回来的苦水淹没。虞冬荣只得灰溜溜地在姚小姐跟前闭上嘴。
秦梅香实在是个好的聊天对象,因为虞冬荣在他面前可以不必顾忌什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着,对方听着。不过秦老板偶尔开腔,讲个一句半句,很能赶在点子上。于是虞七少爷就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七少爷吃着菜喝着酒,顺便把这十天半个月的鸡毛蒜皮都事无巨细地捡出来唠叨了一番。他心里舒坦,口腹之欲满足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秦梅香已经睡着了。
虞冬荣摇摇晃晃地把人抱起来,放平在榻上。因为喝了酒,秦梅香的脸上多了几许恰到好处的艳色;又因为毫无防备,引人顿生绮念。虞冬荣平生见过许多美人,但美到秦梅香这份儿上的,说真的,屈指可数。虞少爷盯着他猛瞧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床伴易有,知己难得。这上头他还是拎得清的。
于是他只得颇不情愿地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叫徐妈进来收拾安置。
出了屋门,忽然想起白天里和春班送过来那两个小戏子。问徐妈人呢。徐妈有些惶恐地看了虞冬荣一眼,显然是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但这事儿轮不到她多嘴:“在西院儿的裙房呢。”
虞冬荣轻描淡写:“今儿我睡西厢。”
徐妈局促地应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见虞少爷定定地拿眼望过来,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得去叫人了。
小玉蓉和小玉麟很快被带了过来。他们两个虽说被晾了小半日,可并没有被亏待。秦家的伙食向来是很好的,掌家的方婆婆又是个厚道善心之人。那两个少年人吃饱喝足,本来已经安心地歇下了,冷不丁被叫过来,脸上不免带了着些避无可避的凄惶。
不过说是凄惶,其实只有小玉蓉是凄惶的。那日在周家没瞧得太清楚。如今在灯下一看,是个颇为秀气的男孩子。见虞冬荣望来,小玉蓉柔顺又不安地笑了一下:“七爷……”
虞冬荣却有些失望,觉得这孩子卸了妆样貌也没什么出挑的,不过中人之姿罢了。其实他日常身边有个秦梅香比着,难免看谁都觉得差着一截。
可小玉麟就不一样了。小玉麟和秦梅香的长相是两个路数的。虞七少爷打量着他,他就冷冷地看回来。雪亮的目光直勾勾地逼人。虞冬荣脖颈儿后头有点儿凉。这个小玉麟实在有点邪门儿。瑞王爷倒在地上的样子还在眼前呢。说到底这一大堆破事儿都是从这小戏子身上惹出来的。
但虞七少爷还是笑起来,这才有意思么。再说了,都送过来了,不要白不要。
他冲小玉蓉和气地点点头:“你回去吧。”
小玉蓉踌躇了一下,偷眼去看小玉麟。小玉麟瞟了他一眼,声音像金石般脆硬:“大老爷让你回去。”
小玉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阵儿。虞冬荣若有所思:“会么?”
小玉麟低头,声音平静:“会。”但虞冬荣还是听出了那里头的不甘心。
这就得多花点儿心思了。
他问一句,小玉麟答一句。不问,就没话了。凤月手段一概没有,曲意逢迎半点不会。虞冬荣叫他上床来,他就木头桩子似地坐过来,脊背笔直,一副引颈横刀,慷慨赴死的模样。
虞冬荣心说好歹脸是好的,木一点就木一点吧。于是把他往怀里搂,握着他的手揉来捏去。小玉麟掌中粗硬,都是茧子。见虞冬荣凑近,扇子似的睫毛颤了颤,垂了下去。双眼皮的痕迹细而清晰,仿佛是工笔画上去的。
虞冬荣打量着他薄瓷似的肌肤和精致如画的眉眼,还有那一管挺拔的鼻子,最后目光落到那薄薄的唇上去。他伸出手指,轻轻上去蹭了一下。小玉麟的脸色更白了,额上一根细细的青筋跳了起来。
一样的十六七,武生和男旦到底有些不同。但这种不同法显然是过了。虞冬荣一面摸猫似地摸他的肩和背,一面问东问西,最后问他陪没陪过人。小玉麟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厉色:“陪过。”
虞冬荣一直留心着他脸上的神情。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彻底凉了。小玉麟似乎也知道不妥,悄悄把头低下了。
虞七少爷有点牙疼。他没处出火,小玉麟又真的好看。这本该是个良宵。风月场里有些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说到底都是情趣。想他好歹是一个爷,有钱有势,年少英俊,待人也是个温柔可亲,想扒上他的姑娘相公少说也能排一条街。
性子拧成小玉麟这样的,他真还是头一回见。耐心万分的哄了大半天,一点儿要化的模样都没有。哪儿是冰啊,怕不是茅坑里的石头。
这就真没什么意思了。虞七少爷又不是瑞王爷那种喜欢强来的。但到底有点带了气,觉得自己被耍了。虞冬荣看着和气,其实骨子都里是商人重利的本性,断断不肯白吃哑巴亏:“得啦,回去吧。就和你们班主说,他那事儿我出不上力,你们和春班自求多福吧。”
说着起身,去倒水喝。磨了这半天,口干舌燥,心里有火。他有点儿后悔,想着还不如让小玉蓉留下呢。一个不太好的,总比没有好上那么一点儿。
他喝了水,回头发现小玉麟还在床上坐着。两只手绞得紧紧的。
虞冬荣知道今日没戏,那点儿耐心已经彻底告罄,声音里就带了几分懒洋洋的不耐烦:“怎么着,还等八抬大轿抬你出去啊?”
小玉麟起身,头埋得很低。虞冬荣皱眉瞧着他,却见这少年人猛地一扯扣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个精光。
这下轮到虞冬荣傻眼了。
小玉麟瘦归瘦,可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瘦法。他的身子有种稚嫩的精悍。或许是因为吃得差,并不如何健壮,但带着少年的勃勃生机。新旧的瘀伤散落其上,又有几分惹人心疼。
虞冬荣身上一下子就热了。但他心里还是冷静的:“你真乐意?我可不想当第二个瑞王爷。”这话说着是试探,其实有几分威胁的意思。
小玉麟竟然听出来了。他抬头看着虞冬荣,有点挑衅似的:“大老爷用不着害怕,我们一班子老小的性命都在你手上呢。”
虞冬荣不再废话。他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心底那隐秘的,模模糊糊的东西被勾了起来。这里头肯定有酒的缘故,他想,也有太久没出火的缘故。
小玉麟并不知情识趣。他说他会,他懂,虞冬荣觉得那纯属是嘴倔。但这不要紧,只要这小戏子乐意就成了。
虞七少爷这辈子可能是头一回在榻上如此卖力,又亲又哄的。等他忙活完了,气喘吁吁地躺下来,终于后知后觉地不是滋味起来。他怎么感觉是自己被占了便宜呢。
小玉麟无声无息地趴在那儿。虞冬荣一侧头,恰对上他的眼神。既空又深,不知道藏着些什么。
“完事儿了?”他声音还是那种脆硬的样子,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虞七少爷有点儿挫败。
小玉麟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没动静,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服。
虞冬荣突然后悔起来。他觉得自己其实不必那么怜惜他,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倒好像自己才是被睡了的那个似的。
小玉麟穿好衣服往外走,虞冬荣清了清嗓子,叫了他一声:“你姓什么?”
少年微微侧过头,目光却是落向空中的:“姓周。”
虞冬荣这一宿没睡好。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最后梦见小玉麟在他下头,背上一层汗,肌骨紧绷着,矫健得像一匹小马。虞少爷意乱情迷地亲他的肩膀,舒服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冷不丁身下人的脑袋转过来,赫然是一张狼脸。血盆大口吭哧一下,冲着虞七的脖子咬了过来。
虞冬荣猛地睁眼,背上都是冷汗。
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了。秦梅香捧着茶壶,在院子里指点小玉蓉身法。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秦老板似乎拿这个不甚在意。虞冬荣觉得他之所以不在意,乃是因为他自个儿本事太大的缘故。老话讲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是有了好师傅领路,恐怕也很难唱到秦梅香那么红。秦老板是祖师爷赏饭吃。
他倚在门上,笑眯眯道:“三小姐新入股了一个西洋菜馆子,听说浓汤和点心都做得很地道。难得今日有空,一块儿过去尝尝?”
秦梅香伸手掰了掰小玉蓉的胳膊,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今儿要回科班听师傅说戏。”艺多不压身,他到现在还在和曹家班一位上了年纪的师父学戏。
小玉蓉由着他掰弄,有点讨好地说:“秦师父都这么红了,怎么还……”
“我不是你师父。”秦梅香声音轻轻的,下手却很有力,掰得小玉蓉哎呦了一声。“我太年轻了,不能收徒弟。和你说几句,一来是有曹家的人情在,二来是你确实是块好料子。等你将来出头了,另外再拜个好的师父,才是正路。”他这话说得很直白了,就是不怎么看好和春班,提醒小玉蓉给自己早做打算的意思。他们唱戏的,要红了才有底气。要是一辈子做个没人看的小戏子,一辈子也就烂在草台班子里了。
小玉麟在他们身边压胯,闻言有点儿踌躇地开口:“秦老板,那我呢?”
“和他一样啊。”秦梅香很和气,冲他有点怜爱地笑了笑:“只是除了唱念之外我没什么能提点你的,你走的是武生的路子。”
虞冬荣眼瞅着小玉麟脸上窜起了一层薄红,顿时十分吃味。这小崽子怎么回事儿。昨儿晚上怎么弄都像个死人似的,这会儿倒乖得跟个兔子一般。
其实少年人见到钦慕的对象,难免有几分羞赧。这是人之常情,并不一定有什么旁的心思在里头。虞冬荣却不知怎么的,觉得很不是滋味。这院子里的一个两个都亲亲热热,就是没人搭理自己。
他拖长了声:“梅香……”
秦梅香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几日确实忙,你要去了,代我向三小姐问好。告诉她下个月在永安大剧院演玉镜台,我托经理给她留好了票。”
虞冬荣终于觉出不对劲儿了。秦梅香今日是真不想搭理他。想来是因为虞少爷在他家里睡小戏子,惹恼了他。秦梅香和小玉蓉他们出身一样,都是在野戏班子里遭人凌辱着长大的。同病相怜,自然对虞冬荣没了好脸色。
虞冬荣想通了这一点,也有点儿后悔。后悔不该在主人家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虽说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睡戏子本身有什么不对。
他有点儿没精神:“那我回去了。你几时上戏,差人告诉我一声儿,我定几个花篮子送过去。”
秦梅香见他神情,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七爷做什么其实轮不到自己来甩脸子。平心而论,虞冬荣在他们那个阶层里,已经是很体面正派的人了。他口气和缓下来:“不用破费啦,你肯来听戏我就知足了。”说着招呼徐妈,让给虞少爷带点儿新做的松仁枣泥饼和雀舌茶回去。
虞冬荣知道他这是不气了,登时又眉开眼笑起来:“那我改日再来找你!”
小玉麟一直留心盯着虞冬荣,见他拿了东西要走,一挺身从地上跃起来:“七爷……”
虞冬荣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怎的?”
小玉麟咬咬牙,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班子的那事儿……”
虞冬荣糟心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这买卖真是做得亏大了:“当着曹管事的面应下的,还能有不算数?”
小玉麟松了一口气。虞冬荣看着他,忽然起了坏心眼儿:“秦老板走不开,要么你跟我来一趟西洋菜馆子吧,正好帮我捎点儿东西。”言罢不由分说地搂了他的肩往外走。
小玉麟脸上慌了一下,想回头。虞冬荣很强势地把他往外推:“带你吃东西,又不是要吃你。”又贴着他耳根,把声音放低了些:“你老这么不听话,你师父能安心么。”
这话拿到要害,小玉麟不吭气了。
秘书正靠在车上,见虞冬荣过来,有点儿抱怨的意思:“等您老半天了。”看了小玉麟一眼,有点儿惊奇:“不是说要和秦老板……”
“秦老板有事。”虞冬荣把小玉麟塞进车里。小玉麟可能是头一回坐车,不安地四下看着。
虞冬荣觉得这孩子真是越看越有意思,一时一个样,十分好玩儿。他关上车门:“行啦,往那个什么那波利西餐厅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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