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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西式的生活方式如今是很摩登的,颇受新派人士的欢迎。城里的洋人这些年也越来越多,携家带口,像是有扎根的意思。但不论是国人还是洋人,是个人,就离不开衣食住行这四个字。姚三小姐姚月莹长于海外,如今弄了个西餐馆子,可谓是左右逢源。

小玉麟从进门起就把嘴紧紧抿起来了。他打定主意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没见识,然而因为确实没有见过,又不自觉地向左右飞快地瞥着。虞冬荣一看他,他就把目光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因为紧张,反倒显得乖顺了。

虞七少爷心情彻底好起来。和侍者报了三小姐的名字,原来早就留好了座位。餐厅里的客人都是摩登的装扮,只有小玉麟穿着一身半旧的短打。侍者好奇地多看了他们几眼。虞冬荣倒是不在意,拿过菜单来看,随口问小玉麟吃什么。提到吃,小玉麟眼睛终于亮起来。但因为并没有吃过洋人的玩意儿,所以继续用沉默代替意见。

姚月莹很快过来了。看见小玉麟,露出些吃惊的神色来:“呦,这是谁家的哥儿,生得怪俊的。”

虞冬荣难得听见她夸谁长得好,闻言很不要脸地笑了一下:“有我俊?”

“您?”姚月莹翻了个姨太太式的白眼:“您就一驴粪蛋子。”

这是打趣的意思。姚三小姐虽然受的是西式的教育,可是出身却是姨娘们整日混战的旧式家庭。姚家的姨太太们来自三教九流,这导致她的词典里私下保留着一些十分接地气的词儿。

小玉麟却由此生出了许多亲切。姚三小姐也觉得他很投眼缘,打量了一会儿,含笑道:“学戏的吧?”唱戏的人身上有种与普通人不太一样的东西。长相不论,他们的身体姿态都是很舒展挺拔的。这种气质又与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先生小姐们不同。姚三小姐形容不好,但她可以很容易的分辨出来。她一向和三教九流们打交道,眼光有种淬炼过的敏锐。

小玉麟老实地点点头。姚月莹了然地望了虞冬荣一眼,虞冬荣无辜地耸耸肩。

姚三小姐把菜单从虞少爷手里一抽。虞冬荣啧了一声:“没瞧完呢还!”

姚月莹不理他,和侍者嘀咕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就走菜了。

“知道秦老板要来。菜单一早儿都定好了。”她看了虞冬荣一眼,有点儿失望的样子:“怎么就你啊,秦老板呢?”

“秦老板不赏光。”虞冬荣打定主意逗她:“说一见着你就吃不好饭,因为你总拿一堆画片儿让他签名……哎呦,你怎么踢我!”

姚三小姐闲闲地望了他一眼:“赶明儿我见着秦老板,可得拿你这话好好问问他。”

虞冬荣一笑,侧头去看小玉麟。那孩子吃东西的姿势虽然生疏了些,却并没犯错。他一直观察着呢。

姚月莹也觉得有点惊奇:“这小弟弟怪灵的。谁家的?”

虞冬荣把之前的事儿说了。姚月莹沉吟了一下,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发表意见。

他们很快聊起了别的事。城里一向倒是歌舞升平的,可外头的局势并不好。姚家的货被倭军打劫,丢在了安平。上下活动走门路,被吃进去的却是一点儿也没吐出来,比军阀和土匪都黑多了。这样的事并不是头一回了,姚家没有办法,打算把那边的生意放弃掉,转头做些别的。姚家的路数一向是不肯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但是好好的突然要换篮子,也很让人头疼。

虞冬荣很懂三小姐的为难。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们其实都是年纪轻轻,被迫做整个家族的善财童子。瞧着风光,其间的辛苦,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大家族有大家族的难处。

他们专心地聊天,小玉麟就专心地吃东西。主菜是牛排,虞冬荣不爱吃,把自己那份也给了小玉麟。小玉麟毕竟是头一次用刀叉,切肉的时候,一个寸劲儿,盘子翻了。肉和料汁都泼在了衣服上,餐巾都没兜住。侍者把地上的东西清理走了。小戏子看着那肉被丢掉,脸上露出了很痛惜的神色。

虞冬荣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一软。他掏出手帕给小玉麟擦衣服,好好一条帕子就污了。其实那帕子比小玉麟的衣服值钱。但虞少爷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小玉麟很局促地想躲,又躲不掉。虞冬荣把污掉的帕子团成一团丢在旁边,拿过盘子,自己那份肉切成小块,给小玉麟递过去:“吃吧。”

小玉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吃了。虞冬荣哄孩子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玉麟僵了僵,直到虞少爷把手拿开。

甜点是冰激凌松饼。金黄的松饼上有颗白色的奶油冰激凌球,上面缀着巧克力和糖水樱桃。这是秦梅香和姚三小姐的爱吃的。秦老板不在,他的那份自然就落在了小玉麟跟前。小玉麟很狐疑地看着那坨冰激凌,但吃起来的时候动作飞快。

给虞冬荣端上来的是一份牛奶布丁。虞冬荣吃了一口,对姚三小姐叹气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见小玉麟好奇地看过来,顺手把布丁拨了一半到他的盘子里:“你也尝尝。”

小玉麟毫不客气地端过来。布丁太滑,他的勺子嗑在碟子上,碟子又翻了。半个布丁弹在他领口上,一路出溜下去,最后在地上摔成一滩泥。

小玉麟脸红了。

虞少爷没有第二块帕子给他擦。只得惆怅地叹了口气。

姚三小姐正要招呼人来收拾,忽然听到餐厅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她皱了皱眉头,站起来。虞冬荣回头望过去,见是一桌军官,正揪着侍者的领子发火:“什么破玩意儿,半生不熟地就给俺们端上来,欺负人是怎么着!”

虞冬荣低声道:“这是哪一派的?”

姚月莹道:“想是李大帅进城带进来的。”这些年一直不太平,几伙军阀你打我我打你,轮番占着这座城。好在一向倒是并不在城里大动干戈,所以百姓的日子总还算稳当。这位李大帅是新近得势的,带着一伙儿关外来的兵来燕都觐见。是明着表忠心,暗地里要好处来了。不仅自己过来,手下还带过来几个师长,说是来京都长见识。因为这伙人大多是绿林出身,行事粗俗难当,在权贵们的圈子里很是闹了一些笑话。

一个文官打扮的男人夹在一大群兵痞里,低声下气地劝着:“哎呀,王旅长先不要急着动气,听我解释……师长,师长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个被叫做师长的男人背影十分宽阔。他不动如山地坐在那儿,喝了一口酒。

姚月莹换上笑容,娉娉婷婷地走了过去。论容貌,姚小姐不过是略有颜色。但她身上另有一种东西,让她足以成为一个货真价值的美人。一个美人,总是很能安抚人心的。

也不知道她柔声细气地说了什么,总之那个可怜的侍者终于被解救了下来。军官们坐了回去,落在地上的碎盘碗被收拾了干净。她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军官们都笑起来,三小姐也得体地微笑着。更多的菜被端了过去。姚小姐陪他们谈笑了一会儿,起身告辞了。

她转过身来,看到虞冬荣和小玉麟,有点儿无奈地笑了一下。

姚月莹离席,那桌的讲话声又粗声大气起来。侍者把打包好的点心和冷菜送过来。虞冬荣看向姚月莹,姚三小姐已经收起了那股泼辣自在,现在她又是掌管姚家半边生意的嫡女了。她冲虞七少爷露出了一个大家闺秀的微笑:“那么,我们改日再聚。”

虞冬荣低声道:“秦老板给你留了玉镜台的座儿。”

姚月莹轻轻颌首,表示听到了。

虞冬荣领着小玉麟往外走。听见那群人问道:“听说这边儿的人都爱听戏?”

“哪儿不都有戏?非上这儿来听?”

“哎呦,您不知道。这边儿是名角儿如云,与那关外的戏可是大不相同。”

“男的扮女人比真女人还漂亮?”

“岂止啊,扮好了简直是风华绝代!”

这下所有人都来了兴趣:“老严,你给说说,说说。”

虞冬荣从严次长身后绕过去,看见了那位师长的正脸。因为轮廓深邃,倒是很英朗端正的好相貌。只是眉眼浓重,胡子拉碴,带着关外莽汉的粗野。

虞冬荣经过时,这位师长似有所觉地抬头。虞少爷与他目光擦过,心里咯噔一声,赶忙带着小玉麟往外走。这人身上杀伐之气很重,与从前他父亲手下的一个亡命徒有几分相似。虞冬荣见了这种人,本能地想要躲一躲。

小玉麟却似乎不知道怕,走出很远还在回头望。虞冬荣很不懂他这种奇怪的胆量,忍不住警告道:“聪明的平头百姓,见了当兵的可都是绕着走。你那点脾气对我耍耍也罢了,碰上这种人,就是在找死了。”

小玉麟被他塞进了汽车,一路上没说话。直到车开了很久,他才疑惑道:“这不是回秦老板家的路。”

虞冬荣皱眉看了他一眼:“先带你回我家,你那衣服都没个穿了。”

结果回去还没坐下喝口水,经理就上门找虞冬荣去盘账,说是虞二少爷过来了。虞冬荣顶烦他这个酒囊饭袋又不肯安生的二哥,于是把小玉麟丢给胡妈,和经理匆匆去了。

二少爷过来的意思还是老样子,借他爹的名义来看看虞冬荣的生意做得如何,然后要一笔足够回去养小的钱。他最近包了一个小歌女。虞冬荣言笑晏晏,心里默默骂娘,打算抽时间再回卫阳一趟,在老头子面前告上一状。不过就算告了百八十回也并没有什么用。虞家五个儿子,只有二少爷是原配的大太太生的。虞老爷观念守旧,二少爷又惯会哄老爷子开心。只要他不出大圈,在银钱上比旁的兄弟姐妹们都宽松很多。

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旁人都是小老婆生的,只有这一个儿子是嫡出的。

虞二少爷一面看着会计盘账,一面对虞冬荣敲敲打打。他知道虞冬荣有小账,但是因为在生意上插不上手,所以也弄不出什么把柄来。虞冬荣嘻嘻哈哈地应着,几乎有点儿神游天外。

对账就是走个过场。虞二少爷也觉得这事无聊,所以一到饭点儿,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想去荟芳里逛逛。荟芳里号称荟芳十二街,是燕都有名的风月场。青楼堂子,戏院茶园,饭馆酒家,都聚在那处。

虞冬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深知这位兄长的爱好和脾气。

荟芳里的妓院和堂子大致分五等。末等的自然是暗娼和游妓,随意在背人的地方就做得皮肉生意,也有开着家门迎客的,称为暗门子。四等就是窑子,有固定的房舍,但陈设简陋,人物庸俗。三等更好些,称为“花楼”,屋舍更气派,人物更上档次,能与客人谈笑。二等的讲究就多了,屋舍要华丽,陈设要精美,相公和妓女不但要年轻貌美,且要通曲艺书画。这类青楼堂子称为“馆阁”,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娼门,而是风月场里的高雅之处了。寻常的富商士绅,大都乐意来此类青楼寻欢消遣。

而在这四等之上,还有第一等的去处,唤做清吟小班。班中人不仅容貌出色,且在艺术上各有精通。这种小班是一等一的雅处,非贵客名流不接。能入此地的客人,也大都自重身份,清谈品艺居多,别的倒是都次要了。

虞二少爷自知光凭自己是没有这个脸面去清吟小班消遣的,所以要借虞冬荣的光。

虞冬荣其实不太情愿,但也无可奈何。不过这一日的事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去了七少爷一向常去的云舒茶室。这本是个清静的所在,但这次一进门,就是满室的乌烟瘴气扑面而来。平日里空旷雅静的一楼摆上了桌子,桌桌都是吃花酒的。

虞七少爷惊呆了。虞二少爷也很狐疑:“七弟,这怕不是走差了?不是说好去清吟小班开眼的么?”

有相熟的龟公上了酒,看见了虞七少爷,凑上来:“呦,七爷您来了。”

虞冬荣不解道:“这怎么回事儿?您家换生意了?”

那龟公脸上露了个苦笑,拉着虞冬荣往人少的地方走,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李大帅来了么。说是要让手底下的兄弟们长见识,荟芳里一共四个清吟小班,他全包下了!包一个月!”

虞冬荣吃惊道:“这也太荒唐了。”谁不知道清吟小班是雅静之所,弄得如此这般,是坏了风月场的规矩。

那龟公顿足道:”谁说不是呢?可求爷爷告奶奶,最后也没旁的法子,只能应了。人家手里有枪啊,那是一大帮关外来的活土匪。可苦了我们的姑娘,都是当成大家闺秀养着的,哪儿经过这个啊……爷,您今儿千万体谅着,要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实在是我们没有办法啊。”

他们说话间,大厅里砰地一声,是有人朝天开了一枪。虞冬荣和龟公一起战战兢兢地望过去,看一个醉醺醺的军官把枪往桌子上一拍,搂起一个姑娘:“瞧没瞧见!金山银山都是这么来的,跟了老子,你不亏……”

虞二少爷一看这个阵势,双腿顿时有点儿发软:“七七七……七弟啊,我看咱还是换个地儿吧。”

虞冬荣心里挂念着相好的云缨姑娘,不肯走:“那你和司机找别的地儿吧,我上去看看去。”

虞二少爷在手足和性命之间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龟公给虞冬荣指了路,匆匆回去处理乱子去了。

虞冬荣往上走,正看见一队衣衫不整地军官下楼,为首的赫然就是白天在西餐厅里见到的那位师长。他后头的一个军官意犹未尽道:“大哥,这儿的婊‘子可真带劲儿……”

那师长生得小山一样高大,外衣搭在肩上,懒洋洋地舔了舔嘴唇,声音隆隆地,沙哑而低沉:“妈了个巴子,带劲儿是带劲儿,就是哭得晦气。”

他身后的野小子们起哄道:“那是大哥太猛了,您那屋里三天就没歇气儿……”

虞冬荣低着头与他们而过,在心里骂了一声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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